营州地处流云朝最北端,再向北便是漫漫旷野。从些微的林地,到起伏的灌木,然后过渡到半人多高的野草场,最后接入辽阔的大草原。大草原再北,隔着一片沙漠,便是呼拉儿国的所在。沙漠里偶有绿洲、水源。以前呼拉儿国和流云朝争战不休的时候,这片旷野不知埋葬了多少两国热血儿郎的尸骨。如今两国休兵已久,这之间的大好河山,却是被马贼盘旋占据。
去年范朝风随太子南下平叛,回京后,被封了三品安南将军,又入了兵部,领了兵部侍郎衔。本以为是个闲差,却还是不能干吃饭,不干活。这次范朝风便是奉了兵部的令,来营州巡访。
营州也算范家的地盘。大哥范朝晖当年接掌了一盘散沙的营州军,又花了数年的功夫,将营州军改编成范家军,打响了名头。此后,皇帝迫于压力,将营州到上阳一带,划给范家军做食邑。这片地域的军政官长,一向都是由范朝晖提名,再由朝廷的吏部走个过场任命一下。不独营州如此,东南象州的谢家,和西南豫林的韩家,都是依此例而行。朝廷对这些手握重兵的权臣,影响力越来越低。 也难怪皇帝收兵权的心越来越迫切。——没有兵在手,说话的腰杆子都不硬啊。
这边范朝风带了数百个护卫,骑了快马,疾行了十几日才到营州城门口。
营州是个呈长方形的大城,东西向的南墙和北墙厚实,高直,阻挡着北面的世仇敬敌,是营州城的坚实庇护。数百年前太宗皇帝在世时,曾亲自督建营州城。此城的城墙高达数丈,城基更是厚实。且城墙的地基是用了花岗岩的条石做基础,顶上再用各地官窑烧的大砖盖在内外两壁和顶部。内外壁之间又用黄黏土、砾石和碎的石灰岩小块层层夯实。而城墙缝隙处,都浇灌一种用石灰、糯米汁和桐油掺和而成的“夹浆”,凝固后非常牢靠。
这么多年来,除了有内贼放了外敌进来,无论呼拉儿人如何强悍,还从没有真的攻破过营州城的城墙。唯一的一次经了内贼的手,进到营州城内的呼拉儿兵士,贸足了劲儿要捣毁这城墙,却是无论刀砍、斧劈、锄凿,还是水淹、火攻、强推,都无损这城墙分耗。
营州城北面的城门面对着辽阔的北部旷野。南面的城门却是对着南下的大路。东面和西面却是对着大片的沼泽地,根本无路可行,乃是天然的屏障。因此东墙和西墙上的角门,平日里都关得严严实实,并无人进出。
范朝风等人到了营州城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照在青灰色的城墙上,映着道旁的垂柳都是一片暗金色。来来往往的行人正排着队,候在城门内外,或要出去,或要进来,等着守门人一个个查验由营州郡守颁发的凭条,以免有不明身份的人混进来捣乱。要说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许多规矩,到现在都保留的不多,这营州守卫凭证放行的规矩因为行之有效,便是保留下来的少数规矩之一。
四房的大管事范忠自小跟着范朝风,是范家四房里最得力的下人。而四房自范朝风拜了将,升了官之后,人情往来和日常进项也多了起来。范朝风本是不欲带了范忠出来,要留了他在家,帮着安解语管家。安解语却跟他说,一想到他要去营州,就心里渗得慌,就硬是让范朝风多带人手。除了带上一向精明能干、颇有眼色的大管事范忠之外,又硬逼着范朝风去了国公爷那里借了数百个护卫精兵,才放心地让他走了。
想到此,范朝风摸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那个绣的四不象的荷包,手就被粗劣的针脚划了一下,脸上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解语看起来风风火火,是个能干人,可是一手针线活,真是惨不忍睹。可是难得她愿意拿起针线,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做一个荷包,算是全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愿。妻子亲手做的第一个荷包,意义当然不同凡响。
城门旁边的一辆大车里,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的女子正掀开了车窗上的垂帘,往外四处打量。视线所到之处,便看见一个俊逸男子坐在对面的枣红大马上,本是神色淡漠,眼光冰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却突然间不知想起何事,对方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地让人心碎的微笑。那女子紧紧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心下暗暗点头:流云朝和呼拉儿国对峙多年,好男儿自是有的。像这般既儒雅谦和,又透着坚毅狠绝气息的男子却是极少见。——看来流云朝的男子,也不都是没了肝胆的软蛋货。
车里的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见状,便小声提醒道:“大公主,我们是瞒着大王出来的。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蒙了白色面纱的女子正是呼拉儿国大王罕贴儿的嫡亲妹子,呼拉儿国的大公主丽萨。她一向喜爱四处游玩。先前便乔装去了流云朝的京城里玩了一段时日。此次听说王兄要微服到营州城公干,丽萨便带了贴身侍女伊莲和护卫兰姆,赶紧从流云城赶到到营州城与王兄汇合。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天色由明转暗,城里城外排队的人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有一个正在查验凭条的城门守卫也不由对同伴嘀咕道:“这老卫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要我说,那将军来了便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吃吃喝喝几顿,再去城里的窑子里住上一宿便交差了事了。——何苦让我们在这里遭罪。”
那同伴低声斥道:“不过就是这几天稍微查的严些,做个样子给上头看罢了。你连几天都受不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要是镇国公还兼理营州防务,你小子就是将你老婆送给老卫睡,也进不了营州城防当差”
被骂的守卫红了脸,他是靠了送妹子给营州城防的县丞老卫做妾,才得了个进城防做守卫的肥差。此时听同伴奚落,也不敢跟人争辩,便骂骂咧咧地将一腔羞辱之气都撒在进出城门的老百姓身上。
眼看城门外面排队要进城的人逐渐少了,城门旁的那辆大车也动了起来。坐在车外扬着马鞭赶车的是个高大的壮汉,头上包着白布头巾,高鼻深目,脸上也有一部毛茸茸的大胡子,正是公主的护卫兰姆。
范朝风一行便跟在大车后面,等着进城。
许是那车太大,又或是经过了长途颠簸。营州城门口的大路是由鹅卵石铺就,那大车走了没两下,便拔了缝,再也行不动了。
赶车的大汉甩着鞭子重重地击打在牵拉着大车的两匹黑马身上,黑马被击得一跳而起,却是神骏无比,将整个大车拖得向后倒翻了过去。车里顿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赶车的大汉也被惊到的黑马拽下马车,在地上拖行起来。
城门口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了,眼看两匹高头大马往城门口冲过来,大家伙又忙着四散奔逃,顾不上车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范朝风在后面看见这一幕,迟疑了一下,终还是不忍心,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便围上前去,一边勉力控住惊马,一边又将套着惊马的缰索斩断。那惊马乍离了缰绳,便撒着欢往开阔处奔去,只留下被拖得遍体鳞伤的赶车大汉摊倒在地上。
那地上翻脱的大车脱了惊马的拖曳,才堪堪停了下来。里面的尖叫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范朝风的几个手下便围到翻倒的大车边,冲里面叫了几声:“出来吧。这车坏了,没法用了。”
里面传来淅淅簌簌的声音,半晌,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先钻了出来,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头上的发髻也歪在一边,手边似乎还有搽伤。
大家正要问话,那侍女已经冲车里面伸出手去,低声道:“小姐,可以出来了。”
车里的门帘掀起,一个白衣丽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发髻散乱,白衣上也黑一块、白一块,似是在车里碰到了,不甚整洁,可其人肤白胜雪,琼鼻大眼,双眸更是如一注上好的翡翠,碧色悠远,望之脱俗。且裙装贴身,愈发显得蜂胸细腰,高挑健美,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倒不似流云朝的女子。
车前围着的那些手下俱是呆了一呆,却也没有失态,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快步回到范朝风身边。
丽萨公主见面纱脱落,也不再费事戴上,且自小就习惯了众人惊若天人的目光,并不甚在意,只慢慢扶了侍女的手,仪态万方地站了起来。又冲着范朝风的方向深施一礼,道:“多谢壮士搭救。请问壮士姓甚名谁,若是告知小女子,以后定当重谢。”
范朝风只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并未接口,就回过头,双腿夹了马腹,扬声道:“走”
众人便骑了马,快速跟上。
地上站着的丽萨公主不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长这么大,还未有人如此忽视她的美貌。连她身边的侍女伊莲都有些惊讶,只低声安慰自己的主子道:“大公主不必在意。这蛮子礼数轻忽,行事粗糙,想是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美女,被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丽萨公主想起刚才的男子居高临下的一眼,不知怎地,觉得特别难受,好象自己就是地上的一滩泥,无论如何在他面前表现,这人都只会熟视无睹。不由有些不忿。又想起和这人萍水相逢,毫无过节,且人家还帮过自己。将那争强好胜之心又熄了下来,只默默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出神。
正文32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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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庙堂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密雨 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密雨 上
那侍女伊莲见前面的人都去得远了,自家的公主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咬下唇,呆呆地望着那人远去的放向。便走过来扶了公主的胳膊,低声道:“公主,天色不早,我们先进城去吧。”
丽萨公主满脸不情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跟着伊莲往城门口行去。
地上赶车的大汉兰姆已是缓过了劲儿,爬了起来,到公主和侍女身边回了几句话,便起身去城外寻惊马去了。
丽萨公主和侍女伊莲出行,都换了假名。那侍女只称她“小姐”,就装了营州城大户人家出游的小姐,拿了从大哥的心腹那里要来的通行凭条,打算要混进营州城。
营州城里也颇有一些大户蓄有呼拉儿国的女子为奴为妾,她们生下的子女多半是肤白胜雪,眼有碧色,与流云朝人士有些许不同。营州城的人也都是看惯了的,倒是没有人对这对白衣女子有所疑虑。且看她们的衣着,多半是大户人家出身,一个小小的城门防卫如何敢惹?便放了她们进城。
范朝风一行自然更早一些便进了营州城,却不忙去见营州的郡守,只打算先去范家在营州的庄子上住着。
营州地处边陲,地广人稀,庄子都建在城里面。不若在流云朝别处的地方,庄子都是在城外。所以范家在营州城的庄子,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一处恢弘的府邸,占地延绵,物产丰富,又外有高墙,墙内挖有陷阱,易守难攻,在整个营州城也是鼎鼎大名。
范家营州庄子上的大管事早知道范四爷要过来的消息,便早早让人打扫了庄子上正屋里的一处院子,又挑了几个面目姣好的婢女过去服侍。这些婢女都有呼拉儿血统,皆是不同流云朝的佳丽,想来是为了给范四爷不一样的享受。
范朝风带着下人和护卫风尘仆仆地进了庄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营州庄子上,此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四处打量盘桓一番,就匆匆用过大管事让人精心准备的饭菜,便让人炊水洗澡。
大管事便赶紧叫了那四个婢女进去伺候。
范朝风自小让人服侍惯了的,也不在意,自洗漱了,披上睡袍出来。
这几天可是把他累惨了,只想立马倒在床上睡一觉。
范朝风便将睡袍放在一边,往床上倒去,未料想没有睡到意料之中硬硬的床上,反而碰上一具温香软玉的身体,触手如绵,便赶紧跳起身来,喝道:“给我起来谁让你睡主子的床的?”
床上的女子完全出乎意料,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床前的男主子。
范朝风见这女子还躺在他的床上,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再多说话,便伸手出去,拽了床上的床单,往下一抖,那女子便光不哧溜地从床上滚下来,跌落在地上。
范朝风便将床单扔在那女子身上,盖住她光溜溜的身子,低声喝道:“出去另外让人进来给我换床单被褥。”
那女子赶紧应声,便裹了床单,匆匆忙忙爬起来,往外间去了。
等在外屋的大管事看见那婢女裹着床单出来,吓了一跳,琢磨这范四爷怎会如此神勇,将床单都撕下来了,不知屋里的战况又是如何惨烈?正在浮想联翩之时,那婢女却出声道:“大管事,四爷让大管事派人进去换床单被褥。”
“怎么?都弄脏了?你怎么不小心点儿?”大管事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那婢女情知大管事会错了意,只涨红了脸道:“四爷并不要人服侍。大管事且莫再让人进去。”
大管事听闻,全身打了个哆嗦。——看来他是僭越了。范家的主子最恨下人自作主张。便赶紧找了几个婆子进去换上新做的床单被褥,将此事揭了过去。
范朝风累得要死,也懒得跟大管事再罗嗦,便打算睡一觉起来后再说话。
这边京城的范府里,范朝风走了没几日,四房的风华居便觉得有些冷清起来。虽然则哥儿和纯哥儿依然成日里打打闹闹,可每个人都觉得不一样了。安解语第一次觉得,这家里有个男主人,和没有男主人,真是天差地别。
好在大房里的国公爷,近日里也去了上阳练兵,不在府里。家里除了范五爷,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状态。
安解语只好感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慢慢数着日子等着范朝风回来。
为了解闷,安解语便经常去了太夫人的春晖堂,陪太夫人说说话,又去花园子里看则哥儿和纯哥儿练练功夫,一日里就这么过去了。
只镇国公府的大门口,近来多了些各式各样的人在附近转悠。
这些事,内院的女人当然不知晓。外院的护卫和管事们却是注意到了,便都派了人出去,暗暗观察都是些什么人在监视范家。又送了信给上阳大营里的镇国公。
镇国公范朝晖接了信,心知不对,便和谋士商议起来。大家综合了近来各方面细作送来的消息,都觉得大势不妙。
手下的谋士便劝:“国公爷,看来陛下决心已定,国公爷要早做打算才是。”
另一名谋士也道:“当务之急,是要将国公爷的家人先撤出流云城。只要国公爷无后顾之忧,大事可成。”
范朝晖沉吟许久,便拿了主意,对手下道:“这事以后再议。”
谋士们散了之后,范朝晖提笔给翠微山的师门写了秘信,让掌门师叔多派些得力忠心的弟子过来,慢慢将范家的家人带出流云城,送到范家的老巢——朝阳山去。
朝阳山是范家的祖籍地,有前后二山。翠微山作为流云朝最神秘的门派,一直行踪不定,直到收了范家的嫡长子范朝晖为大弟子,才将师门最终安在朝阳山的后山处。又在山前山后遍布了八卦阵法,一般人都进不去,却是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流云朝若真要大乱,自是将家人都安置在朝阳山的后山最为安全。
这边范朝晖开始考虑家人的后路问题,而范朝风在营州的庄子上,也开始查帐。又对着帐本,点数库里的金银器物,仓里的粮食布帛,马厩里的大小牡牝,以及庄子上的下人兵士,又去仔细查看了营州庄子上养出来的新獒犬,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却是和镇国公大大的不同。
庄子上的大管事只吓得瑟瑟发抖。镇国公在的时候,一般不会去管得如此细碎。只每半年左右大致过问一下,到时候将镇国公所要的数目都凑齐了就行。因此下大管事私下里挪用了许多东西,或是放帐,或是和人合伙倒卖,在这营州城里,也是个仅此于营州郡守的人物。
范朝风明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也不能让底下人认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糊弄主子。得让他们知道,私底下犯的事,主子都一清二楚。做主子的不追究,是宽宏大量,给你机会发财;而不是主子昏庸,不知道底下人的龌龊事。
小小的敲打了一番大管事之后,营州庄子上的下人都老实多了。在外放的帐也都收了回来,帐本和实物帐才终于平了下来。
这日范朝风好容易忙完了私事,便换了身衣服,要出去营州郡守府理公事。
门口却有婢女过来回道,说是四爷的亲戚要见四爷。
范朝风惊讶。营州这里还有亲戚?他怎么从未听说过?便赶紧让侍女带进来。
过了没多会儿,那婢女带进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女人。
那女人见了范朝风,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又叫道:“四爷过来此地,可是国公爷让四爷过来接婢妾回去的?”
听了那女人的声音,范朝风才记起来,原来是大哥以前的妾小程氏。
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对解语做出的事儿,范朝风就难以释怀,只冲了带她进来的婢女吼道:“什么人都不识你是怎么做奴婢的?这个女人,明明是庄子上的罪奴,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和罪奴是亲戚来着”
那婢女吓得一哆嗦。这女子原是大管事所说,以前是国公爷的女人,让她们都担待一些,平日里重活累活也都尽量没让她做。只是庄子上到底人手不够,大家都是自做自吃。这女人手脚又慢,又破了相,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摆“国公爷女人”的谱,很是不得人缘。今儿也是这女人苦苦哀求这个婢女,要见四爷一面,许了她若是能回到京城,就带她一起回去享福。谁知福未享到,先遭了顿骂,便恨恨地翻了那老女人一眼,又跪下道:“求四爷息怒。都是这女人骗了奴婢。奴婢一时心软,便应了她。以后却是不会了。”
范朝风着急出门,便摆摆手道:“带她下去,别让她四处走动。等晚上我回来,再和大管事议一议罪奴的事儿。”说着便带了范忠和几个护卫,匆匆出门去了。
小程氏最后一丝念想也被击破了,只好失魂落魄地跟了那婢女回了自己住的小屋,蜷缩在炕上,想起往日在范府里那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日子,恍若隔世。那婢女喋喋不休地辱骂,也丝毫未进到她耳朵里。
营州郡守府里,范朝风坐着喝了一肚子的茶,营州郡守才姗姗来迟。看见范朝风一脸平静地坐在上首,动也不动,那郡守有些不安,便上前行礼道:“不知钦差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钦差恕罪。”
范朝风便站起身来,低首望着躬身行礼的郡守,道:“郡守不必多礼。既然郡守今日事忙,本钦差明日再来便是。”说完,不顾郡守错愕的目光,大步出了郡守府。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范朝风有心要看看这营州城的人物风情,便慢慢在街上走着,四处张望,又见不远处有一处酒楼,人来客往,极为热闹,便打算过去用午饭。
酒楼上临窗的一个座位里,那位曾和范朝风在营州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丽萨公主,看着范朝风走进了酒楼,便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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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庙堂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密雨 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密雨 中
范朝风带着随从进了酒楼。酒楼的掌柜看这些人衣着出众,器宇不凡,赶紧亲自迎了上去,招呼道:“客官,楼上还有给贵客单留的包间,要不要随小老儿上去?”
范朝风摇摇头,指着楼下的一处空座椅道:“多谢掌柜的。我们就坐在楼下。”说着,几人便围了桌子坐下。
掌柜的见状,也未再多劝,便叫了小二过来,给客官上酒上菜。
一时酒菜齐全,有随从便举了筷子,各个碟子里夹了一块出来,放到一边的小碗里,挨个尝过了。范朝风见无恙,才也开吃起来。
一旁的掌柜看得吹胡子瞪眼睛:这是咋回事?嫌弃这菜不干净,还是有毒?这么讲究,回家吃自己得了,偏要出来坐馆子,真是矫情
掌柜的摇摇脑袋,不再打量范朝风这边的饭桌,自去拉开算盘算起帐来。
楼上的丽萨公主明明见了范朝风一行进了酒楼,却左等右等不见人上来,看窗口,也没人出去过。正自奇怪,便让伊莲去楼下看看。
伊莲下去扫了一眼,就赶紧上来给公主回道:“那些人在楼下大堂吃了。”
丽萨公主不由黛眉轻蹙:难道自己看错了?这人并不是大家公子出身?只是看那气度,怎么也不象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就也起了身,要亲自下去看看。却在楼梯口被人拦住了。
伊莲正要上前呵斥,却看见来人是大王身边的心腹乌扎,便赶紧闭上嘴,躲到一边去了。
乌扎看着戴着面纱的丽萨公主和她的侍女伊莲,满脸堆笑,凑到丽萨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让乌扎好找。还请公主跟乌扎回去,王上正有要事要寻公主说话。”
丽萨公主瞪了乌扎一眼,恨恨道:“你真是阴魂不散,蒙着面纱你也能认出本公主。”
乌扎被噎了个跟斗,心里直嘀咕:大白天,穿着白衣,蒙着白纱,四处晃悠,这种打扮行事,全呼拉儿国头一份,个个都知道是丽萨公主殿下。却也不争辩,又堆了笑道:“公主还是跟乌扎回去吧。”
丽萨公主看了楼下一眼,道:“回去也行。我要先去和楼下的熟人打个招呼。”
乌扎疑惑,丽萨公主也刚到此地不久,怎地就有了熟人?便顺着公主的眼神往楼下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却原来真是认得的,且是这次大王亲自过来,想要“招揽”的对象
乌扎顾不得身份有别,赶紧反手拉了公主上楼,等到了公主先前的小单间里,才放了手,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如何认得楼下的那几人?”
丽萨公主知道乌扎也是聪明人,便坦白道:“其实也不不算认识。我进城的时候惊了马,是楼下的那位公子救了我。”
乌扎眼珠一转,就对公主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人来头不小。大王此次微服出行到营州,就是为了此人。”
“当真如此?”丽萨公主有些讶异,转而一想,也释然。这人行事气度皆不凡,定是大有来头的。自己也忒以貌取人了些,就因为人家没有到单间用饭,自己就能看轻了他,实在是该打。
又听说是对王兄要紧之人,丽萨便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她的情郎多得是,何必为此坏了王兄的大事?便应了乌扎的话,低声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去掺和了。你带我回王兄那里去吧。等事办完了,我就和王兄一起回王都。”
乌扎点头,便前面带路,引了丽萨公主下楼,从酒楼后门出去了。
这边范朝风用过午饭,回到范家的庄子上。又叫了大管事过来,清点罪奴。这些年来,从京城范府大概发配过来一百多罪奴。大多已经不堪劳役,疲累而死。现在只剩下不过二十多人,庄上的人手已经很吃紧了。
范朝风想了想,将那些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的人先拣了出来,还了她们的卖身契,放她们出去。结果还有好些人不肯出去,听说外面不太平,担心出去了,连一碗安稳饭都吃不上,宁愿在范家的庄子上累点苦点,好歹还能活下来。范朝风见状,也不强逼。愿意留下的,便收回卖身契。愿意走的,便收拾了行装,给主子磕了头,自出去了。
这边庄子上又花了几天的功夫,将粮食布帛、金银器皿都装了车,又将所收的战马化整为零,让庄子上的人几个一群,慢慢带出城去。几日的功夫,营州庄子上历年所积,便都让范朝风运到上阳去了。为了路上安全,范朝风又将自己带来的数百护卫遣去押车。同时给大哥范朝晖带了信,让他派得力人手过来接掌营州郡守一职。现在的郡守明显不是范家的人,已经留不得了。
这样一来,庄子上的人手就少了许多。范朝风又经常带了随从去营州郡守府里去问事,从郡守府要了营州守卫的名册,和朝廷的名册两厢对照起来,自然是发现不少猫腻。
营州的郡守连日来也极惴惴不安。他是走了辅国公慕容府的路子来营州做郡守,本以为慕容府是范家两兄弟的舅舅家,自会给慕容府几分面子。谁知这钦差居然不把慕容府放在眼里,该问的问,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整的自己这个一郡之首,如个孙子似的。便也忍不住写信向辅国公求援。
那边庄穆自从伤养好后,便在京城里不再出来走动,只在幕后帮皇后太子收集雅闲慧舍的探子送来的消息。这日雅闲慧舍里一个在内侍府里做下人的探子,给庄穆传来一个消息,让她夜不能寐。原来探子说,陛下容不下范家,这次将范四爷派到营州,就是要在那里收拾了他。然后就会轮到镇国公。范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庄穆不关心范家别的人,可是范四爷却是万万不能死。有心想要上报给皇后太子,可又担心若是皇后太子插手,救下了范家,那自己就算是救了范四爷,又有何好处?
想到此,庄穆决定独自行事一次,反正她只要救范朝风一人而已。别的范家人,最好死绝了才是。
呼拉儿国的人在营州也一直有探子留存,对范家在营州的庄子也关注甚多,只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地位低下的人,就算收买了,也没什么可用之处。地位高一些的人,其家眷却是在京城范家人手上,基本上很难收买。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地位特殊的女人来到庄子上做罪奴。他们派了数个女婢进去,直到最近才说动了那女人,让她从庄子上的大管事那里偷来了钥匙,卖给了夷人。
这天夜里,呼拉儿国的大王罕贴儿从乌扎那里知晓,他们的人已经成功的用重金从范家庄子上的那个女人那里购得了进门的钥匙。到时候,只要带了兵士从正门进去,便不用担心范家庄子的高墙深阱,可以将范朝晖的嫡亲弟弟范朝风手到擒来。
罕贴儿十分重英雄,虽和范朝晖是敌手,却十分敬重他。这次不得已,要使阴谋诡计来挫败这个不世出的豪杰,心里颇为不愿,只别无他法,就起了心要招揽范家兄弟俩。只要他们愿意跟了呼拉儿国效力,自能留他们性命,且同样可以许他们高官厚禄。——到时若是大祭司仍然执意要杀范朝晖祭先王,罕贴儿倒是不介意换人做做大祭司。
这边范朝风白日里忙碌了一整日,累得倒床便睡。到了后半夜有些旧病发了,便赶紧起来吃了几粒丸药,正坐在床上吐纳调息,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报警铜锣声。咣咣咣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里清脆异常。
庄子上出大事了
范朝风便赶紧跳起来,披上外袍,边扎腰带,边叫外屋值夜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婢女也刚醒,迷迷糊糊道:“奴婢不知。等奴婢出去看看。”
说着,那婢女就出了正屋,走到院子里,又拉开院子的大门。
一支利箭划空而来,正扎在那个婢女胸口上。那婢女哼都未哼一声,便倒地而死。
范朝风一见不妙,赶紧冲回内室将软甲套上,又取了刀剑,出得屋门来,扯起呼哨,大声招呼起来。
庄子上值夜的人却在前院对抗突然攻进来的夷人。那些夷人个个身高力壮,以一挡十。庄子上的庄丁本来就不多。为了给上阳送物事,又调走了大部分得力的人手。如今大家都是独木难支,一个个便都倒在了夷人的刀剑之下。
庄子里的侍女罪奴们也四散奔逃起来,呼喊救命之声不绝于耳。可惜庄子太大,最近的人家也隔着一里多地,一时也叫不来援兵。
范朝风拿着长刀和冲进来的夷人对打了一阵子。虽然也斩杀了不少夷人,可架不住夷人以车轮战轮番上阵。正要不支的时候,范忠带着人赶到了,又将夷人赶出了正院。
夷人外面有人大声呼喝,不知有什么事,夷人皆停了手。
范朝风和范忠等人赶紧堵上了院门,这才在正屋的院子里,得以喘口气。
范朝风便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夷人怎么能攻到庄子里面来的?是谁放他们进营州城来的?”
范忠也不是很清楚,只好老老实实答道:“属下不知。可能是有人盗了庄子上的钥匙,也可能是营州城有内奸。”又着急道:“四爷,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属下先前一知有人闯庄,便叫了人抗敌,又让人骑了快马去营州郡守府报信。结果半日了那边还未有人过来。可见这些夷人是有备而来。四爷还是赶紧先逃了吧。马厩里的马暂时还无事。”
话音刚落,庄子上西南马厩的方向燃起了大火。夜风习习,那火眨眼间便扩散开来,范家的庄子上的天空,被映得血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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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庙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密雨 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密雨 下
范忠一看马厩那边起了大火,不由满脸紧张,连声道:“四爷来不及了,赶紧走吧属下为四爷断后,拼死也要让四爷逃出生天”
范朝风摇摇头,正要说话,院子外面传来夷人喊话的声音。
“请问里面可是范家的范朝风将军?”
范朝风沉默不理。
外面的人又叫道:“我呼拉儿国的大王在此,要和范小将军商议一事。”声音响亮,传得远迎的。
范朝风心里一沉,知道此事难以善了。
正说着,院子外面又有人怪叫道:“范家通敌卖国了大家快逃啊”
范朝风怒从心头起,从肩上取下弓箭,弯弓搭起,往刚才喊话的人那边的方向嗖嗖射了数箭。却是有一箭似是射中了来人,对面就悄无声息了。
趁此机会,范朝风便摘下脖子上自小随身戴着的翠玉佛像,递到范忠手里,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趁乱逃出去,将这个交给四夫人,留作一点念想。告诉她,不用为我守着。”
范忠骇然,眼泪立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哽咽着跪下回道:“四爷言重了。哪有主子在这里断后,让属下先走的道理?还是四爷先走,属下等人为四爷博命,死而无怨”
范朝风一把拉起范忠,着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时候。你看他们的架势,今儿我不死在他们面前,我范家就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我大哥一生忠勇,为了流云朝立下赫赫战功,却被人猜忌至此。我既不能再帮大哥,也不能临死给大哥抹黑。你回去,跟着我大哥,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说完,便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范忠眼见四爷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罗嗦,又跪下给范朝风磕了头。便起身对别的护卫道:“你们放心,我回去之后,自会把你们的家人当自己家人一样照料。”
做护卫的,本来就是要命的活计。而那几个护卫平时和范忠关系极好,又知范忠是个实在人,一向说到做到,也不多说,俱在他肩上拍了两下,道:“放心。我们就算战死,也要死在四爷前面。”
范忠便抱拳对在场之人团团一揖,忍了泪意道:“保重”便背了剑,趁乱往屋后去了。
前面院子的大门终于被夷人撞开。一行人便簇拥着夷人的大王罕贴儿进到正院里来。
范朝风抬眼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灰衣,中等身材,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在众人中央。想必就是呼拉儿国的新王罕贴儿了。
罕贴儿也仔细打量着范朝风,身材颀长,脸容俊美,却有一股阴狠的杀气弥漫在眼角眉梢。——果然范家这个小将军,也不是脓包。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杀气的将军才让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