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滔滔不绝地数着,却被王娴的神情吓得渐渐没了声音:“…侧,侧妃?”

“行了,你出去吧。侧妃是因王妃醒来,太过惊喜有些失态了。”琉璃连忙将小丫鬟哄了出去,急忙过去接过铭哥儿,“侧妃,侧妃!王妃既然醒了,您也该去问安才是。”这时候孟侧妃一定是在王妃跟前儿,若是一会王爷到了,见自家侧妃不在,心里必定不痛快。

“很是!”王娴被琉璃这么一催,猛然醒悟过来,“不必梳妆了,就这样过去。对了,取被袱来把哥儿包好,我带着哥儿一起去!王妃昏迷这些日子,哥儿也惦记着呢。”

琉璃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去表示一下惦记和惊喜自然是没错的,可哥儿才多大?一点点的孩子任事不懂,说他惦记着嫡母,谁会信啊!侧妃可别又做过了头才好。

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劝谏了,连忙叫乳母抱了铭哥儿,琉璃搀着王娴,唤了竹轿来飞也似地赶过去,总算赶在晋王前头到了正院。

王娴进去一瞧,果然孟瑾已经在了,正轻轻扶着晋王妃半坐起来,让丫鬟给她喂水和参汤。王娴站定了脚,将晋王妃仔细看了几眼,口中道:“谢天谢地,王妃终是醒了,真是神天菩萨保佑。”

屋子里用的是琉璃窗,光线足够明亮,晋王妃虽在床上,旁边还有帷帐遮了几分光线,王娴却也看清楚了——晋王妃脸色苍白如纸,口唇之上因连日高热,甚至裂开了细细的口子,虽说是醒了,但眼皮只是半抬半垂,分明是没有丝毫力气,纵然说是性命无忧,可看起来也是虚弱至极的模样。

王娴仔细看了几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再说几句话,外头脚步声响得又重又急,晋王一头扎了进来,别人都顾不上,只抢到床前:“素音,你醒了!”

素音是晋王妃的闺名,在别人面前晋王从来不叫的,这会子叫出来,显然是真心欢喜得失态了。孟瑾便轻手轻脚地退到后头,让晋王抱住了晋王妃,轻声道:“王爷,王妃刚刚醒过来,身子还虚,不可太劳累的。”

“我知道,我知道!”晋王连“本王”都不用了,小心翼翼抱了晋王妃,几乎要又哭又笑了,“素音,你好歹总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孟瑾便轻轻从床边退开,往门外退了出去。琉璃一眼看见,急忙扯了扯王娴的衣角,低声道:“侧妃,咱们也退出去罢。”

王娴心里酸得不自在,正要转身也出去,铭哥儿却哼唧着哭了出来。他本来不舒服,这房间里关门闭户了几日,一股子药味混合着薰香的味道,连成人闻着都觉得不自在,何况他一个小孩子,这会儿便闹了起来。

房间里这样安静,铭哥儿的哭闹就显得十分突然,晋王妃仿佛也惊了一下,便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去。晋王顿时皱起眉头,转头道:“怎么把哥儿也抱来了?”

“哥儿也惦记王妃…”王娴连忙分辩了一句。

“我这里药气重,薰了哥儿不得了…”晋王妃便吃力地说,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咳嗽起来,顿时牵动了伤处,脸上便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晋王心疼得不行,连忙道:“你不要说话了,还是歇着。”说罢转头瞪了王娴一眼,“糊涂!还不快把哥儿抱回去——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还要惹得王妃费心!”

王娴又做错了事,被晋王妃当着一屋子的人毫不留情地训斥,旁边还有伺候晋王妃的下人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忙转身就走。到了屋外,便见孟瑾在那里站着,正在向下头的丫鬟婆子们安排粥汤。

“孟妹妹真是忙…”王娴心里知道自己该快些离开才是,可是那股子委屈却压不住,“王妃病了这几日,妹妹和钊哥儿总算多有些时候叙一叙母子之情了。”

杜若在一旁伺候,闻言顿时眉毛就拧了起来。谁不知道钊哥儿是记在晋王妃名下的,孟瑾为了避嫌,平日里都少见钊哥儿,也就是晋王夫妇离府往北山去后才照顾了几日,怎么从王娴嘴里说出来,倒仿佛是孟瑾心里记恨晋王妃夺子,特意要培养母子亲情似的。若这话传了出去,孟瑾日后在王府里还怎么做人?晋王妃难道不会忌惮她?

“我是奉了王妃的话照顾哥儿,有些话,实在不该从王侧妃的嘴里说出来。”孟瑾却是并没有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白,反而一脸肃然地转头教训起王娴来,“且不说府中自有家规,便是说这一阵子王妃养病,大家也都该谨言慎行。太医已说过万不可再令王妃操劳动气,这话,阖府上下都得仔细记在心里才是。”

“你——你倒教训起我来…”王娴原是想刺孟瑾几句的,却平白的又得了一番教训,正想要发作出来,孟瑾已经沉了脸:“侧妃低声些,这是在王妃屋子外头呢。”

王娴气得说不出话来,旁边铭哥儿又哼唧着要哭。孟瑾看一眼瘦弱的铭哥儿,摇了摇头:“侧妃赶紧带着哥儿回去罢,不是说哥儿还在咳嗽,怎的就站在这冷风口上?也太不经心了。”

琉璃赶紧扯了扯王娴的衣角:“侧妃,哥儿该喝药了。”招惹孟侧妃做什么呢?论口齿,自家侧妃怎么比得上她一半?何况方才在王爷面前都挨了训斥,再闹起来能有什么好处?她日日都变着法儿的劝侧妃跟孟侧妃学,怎么侧妃就是不听呢。

王娴还想着再说两句,孟瑾却已经转过身去对个小丫鬟道:“那杏仁露只怕跟王妃用的药相冲,你且先把厨房今日准备的粥汤都列了,拿给太医瞧瞧,若太医说无妨,再给王妃上过去。”

那小丫鬟忙陪笑道:“侧妃,厨房里头哪有个会写字的…少不得还要请侧妃过去瞧瞧。”她是个伶俐的,这会儿说这话,便是要将孟瑾请开去,自是就不必再与王娴口角了。

“也罢,我就去瞧瞧。”王府的丫鬟识字的不少,即使厨房里头,也并不是都不会写字。孟瑾会意地点了点头,边走边含笑道,“你倒是伶俐,派起我的差事来了。”

小丫鬟一听心花怒放,忙笑道:“奴婢知道侧妃对王妃的事儿最上心的,所以才敢大胆…”孟侧妃是厚道人,今日自己说这句话,必定是有好处的。

“也不只是我,如今咱们府里自然是王妃的事情最为要紧。”孟瑾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杜若随着小丫鬟走了,将王娴扔在原地。

“侧妃——”琉璃生怕王娴再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来,连忙又扯她的衣角。

“走!”王娴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正要回自己院子,便见一个小厮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到了正院门口不敢进来,扯着园门口的丫鬟急道:“姐姐快去回禀王爷,宫里来圣旨了!”

这一下子整个晋王府都忙碌起来,除了实在不能动弹的晋王妃,其余诸人都换了大衣裳出来跪接圣旨。

“…晋王与正妃拼死护驾,忠孝可嘉,赐亲王爵,另赐晋王妃八尾宫制凤钗一枚,南珠一斛,云锦十端,缭绫十端…”前来宣旨的内监滔滔不绝念了一大长串,后头小中人们进进出出搬的东西已经堆了半院子,这才算念完,一面将圣旨递了给晋王,一面笑道,“要恭喜王爷了。”

虽然都是王爷,可也有亲王与郡王之分。郡王常有,可亲王不常有。齐王等几位皇子成年之后都是封的郡王,如今将晋王的爵位提为亲王,这身份一下子就高出了其余的兄弟。更不必说这圣旨里明说了他们夫妇忠孝可嘉,这忠孝二字可是最好的赞誉了。

“有件事王爷或许不知,”内监接过旁边王府长史悄悄塞过来的荷包,手指轻轻一捻,满意地捏到一叠纸,便又压低声音,仿佛闲聊似地说了一句,“陛下有意,叫朝臣们议立太子呢。”

第127章

因为皇帝一纸议立太子的旨意,这个年节,京城里又没几个人过得安心。

“夫人,就准备这些,是不是略少了些?”外门的管事拿到批下来的购置清单,有些犹豫,“今年新添了小少爷,正该好生过个热闹年才是…”

顾嫣然微微一笑:“小少爷才几个月,哪里禁得住热闹呢。何况如今陛下还在养病,竟是从简的好。”

自打下旨议立太子,皇帝就不像从前一般每三日必定一朝了,虽然对外只说是冬日风寒小病,但常常半个月都不上朝,众臣上奏的折子也多交给内阁,这样的举动,怎能教外头人不猜疑呢?颇有些人私下里说,其实陛下的身子绝非小疾,怕是有些不好,不然怎么那许多年都没提过立太子的事儿,如今却忽然提起来了呢?

这种念头自然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可也怪不得众人做如此想。之前皇帝偏爱齐王,人所共知,甚至有人私下里猜测德妃是要封后的。但晋王占了正统嫡出的身份,先皇后又贤名远扬,说实在的这朝中少说也一半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清流文臣们,是打根儿里排斥齐王的。那个时候皇帝不立太子,其实就是不肯提出齐王之后再被臣子们驳斥——若果然被文臣们驳回,齐王日后立为储君的机会就更少了。

但是这会儿,皇帝却突然主动提起要议立太子,这事儿就有些透着奇怪了。

“侯爷回来了——”丹青去外头倒茶,却在外屋传来欢喜的清脆声音。周鸿身上还披着雪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管家是个机灵的,连忙起身告退;丹青更机灵,见侯爷进了里屋,索性自己都不进去了,倒走到门外把小丫鬟们打发得远些,留下地方给夫妻两个说话。

“外头下雪了?”顾嫣然走过来想给周鸿脱下大氅,周鸿却躲开她的手自己宽了外头大衣裳,又去旁边暖薰上暖手:“我身上都是寒气,你且先别过来,着了凉。”

顾嫣然抿嘴笑起来:“我哪有那么娇弱。”捧了杯热姜水给周鸿,“知道侯爷身子健壮,也该自己小心些——只穿雪氅不戴帽子,瞧这头发都湿了。”

周鸿原是忘记了。他在西北那些年粗糙惯了,连带着元宝也是如此,虽然顾嫣然几度嘱咐,但这主仆两个总不能做到叫人完全放心。

周鸿见妻子嗔怪,连“侯爷”都叫出来了,只得陪笑道:“早起也未下雪,故而疏忽了。”接过姜水一饮而尽,忙换过话题道,“元哥儿呢?”

顾嫣然拿干净帕子替他将头发上雪水拭干,又摸他身上里外都暖了,才带他往厢房去,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晓得你要回来,原本这时候还睡着的,今儿偏醒了。”

元哥儿已经快三个月,又白又胖,小胳膊小腿如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肥肥嫩嫩,每次给他洗澡,顾嫣然都爱得想轻轻咬上一口。加以冬日里穿得厚实,躺在床上就如个团子一般。他爹娘进屋的时候,这小子正仰躺在床上,试图要把身子翻过去。

乳娘是林氏仔细挑来的,既能精心照顾孩子,又极识相,笑着道:“哥儿实在是活泼,奴婢见过的孩儿,哪个都不如哥儿生得结实。”说罢,借口去看看元哥儿的尿布有没有烘干,就退到外屋去了。

不过这话也不算是虚言奉承。或许是顾嫣然有孕期间养得好,元哥儿下生这三个月不曾有过半点头疼脑热。别人家的孩子顾嫣然是没怎么见过,但比照着当初蔚哥儿头三个月的情形,元哥儿可是比他长得快。

元哥儿并没发现爹娘进来了,只管扭着小脑袋向着炕里头,小手小脚也都向里头伸着,居然能把大半个身子都扭过去。只可惜他的小屁股太沉,好几次已经将身体转过一半去了,最终都被屁股又坠了回来。一时之间,屋里只听见他吭吭吃吃用力的声音。

这小子天生的不爱受拘束。人家的孩子生下来都要裹在襁褓里,还要把襁褓裹得直直的,怕将来孩子的双腿长得不直。元哥儿却不肯,打他出了满月,就不肯再让人裹进去,一裹上就放开嗓门干嚎,于是乳娘不得不给他穿上小衣裳,由得他随便伸手蹬腿。

林氏那时候来看了,也是哭笑不得,直说这孩子脾气大——她生了三个孩儿,也没哪个是不肯被人用襁褓包着的。不过不知是不是这样随便他踢蹬的缘故,元哥儿的力气也比一般孩子大些。

又一次被碍事的屁股坠得仰面朝天躺回来,元哥儿长长出了口粗气,听起来就像叹气似的,惹得他看好戏的爹娘都笑了起来。小家伙这才发现爹娘来了,一边把肉乎乎的小拳头往嘴巴里放,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爹娘。

据乳娘说这是他已经认得爹娘了,不过顾嫣然有些怀疑这多半是乳娘说好话奉承主人,至少她现在还看不出来元哥儿有认识了周鸿的样子。

“元哥儿忙坏了吧?”顾嫣然笑着过去抱起儿子。元哥儿对她的声音和气味还是熟悉的,到了她怀里就舒舒服服地躺着,还把小脑袋往她身上蹭蹭。

儿子这样全心依靠地蹭她,顾嫣然只觉得心都化成水了,抱着儿子不知道要怎么亲才够。元哥儿被她亲遍了小脸,逗得咧开小嘴无声地笑,一滴透明的口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周鸿在旁边看着,颇觉眼热。他也想抱抱儿子,可是自来有抱孙不抱子的习俗,他不好意思张口;且元哥儿这样肉团团的,他也摸过儿子的小胳膊小腿,只觉得软得不可思议,深怕自己用力大了会把儿子抱坏了,就更不敢贸然伸手。

顾嫣然看他眼巴巴的模样觉得可乐,低声笑道:“等他大些,骨头长硬些,你就抱得了。”将儿子往周鸿面前送了送,“这是你爹爹,认得么?”

元哥儿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的,但却被周鸿头上束发的锦绦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够得着,只管伸出小胖手去抓,一抓抓个空,他还咧着嘴笑。

夫妻两个逗了一会儿孩子,元哥儿到底还小,渐渐的就打起呵欠来。顾嫣然便叫了乳娘进来哄他睡觉,又把屋子里检视了一番,见并不缺少什么,地龙烧得温暖,屋子里还摆了盛清水的阔口盘,不至于太过燥热,这才回了正屋。

石绿正带着小丫鬟们在摆碗筷准备开饭,顾嫣然看了看,不由得问:“丹青哪里去了?”

石绿抿嘴一笑:“正在外头骂元宝呢。嫌他今日又忘记给侯爷带竹笠,已然训了半晌了。”

周鸿闻言也忍不住笑,向顾嫣然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了。”元宝对丹青有些意思,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事儿虽未说明,然而顾嫣然和周鸿都是乐见其成的,“看来,我还得再斟酌,不然将来元宝怕是被管得死死的,再翻不起身来。”

顾嫣然白他一眼:“若不是看元宝还有几分诚心,我才要斟酌呢。”

夫妻两人正说笑,便见丹青拉着张长脸走了进来。顾嫣然不由得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不是去骂元宝的么,怎么你这脸倒拉得这样长,难不成反是元宝骂了你?”

“夫人——”丹青不防被顾嫣然这样打趣,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在掩嘴偷笑,不由得脸也红了,刚嗔了一句,脸又拉了下来,“是那边二太太。”

周二太太沈青芸?顾嫣然不由微一扬眉:“二太太怎么了?”

这一段时间,周家二房偃旗息鼓,若不是南园的赵氏太夫人还需要隔三差五去请个安,顾嫣然简直都快要把沈青芸忘记了。

丹青拉着个小脸道:“方才二房那边来了个丫头,说是来报喜的——寿王妃有喜了。二太太明儿要去给寿王妃道喜,来问夫人要不要一起去呢。”

顾嫣然有些惊讶:“有喜了?”周润也算是有本事了,因着沈家的事,德妃十分的不待见她,寿王后院美婢又多,听说已经是失宠了。可这会子居然还能再怀孕,可见至少是把寿王又笼络回来了?

虽然长房跟二房其实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但京城里头就是这个样子,至少他们都姓周,那亲戚关系就还是扯不断的。尤其在外头人看来,虽然周励有逼妻为妾的恶行,可儿女们却是无辜的,周润怎么也还是周鸿的堂妹,又是寿王妃,她有喜,顾嫣然这个嫂子又怎么能不去探望兼道喜呢?

“按着规矩去备份礼罢,多放一对白玉如意进去。”顾嫣然看丹青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行了,你就是把脸拉得再长,除了能吓着元宝,也管不了什么事。”

“奴婢就是看不上那丫头得意洋洋的模样!”丹青恨恨地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真是可惜了那些好东西!”

“去吧去吧。”石绿笑着把她推出去,“只当是扔到水里去听声儿响罢了。”

丫鬟们布好饭菜,便都退了下去。侯爷和夫人若是一起用饭,便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这一点丫鬟们都知道,没人会留下来讨嫌。

周鸿皱皱眉:“其实你也才生产不久,只消把礼送过去也就是了。”

“到底叫外头人闲话。”顾嫣然当然不愿意去寿王府,但京城里就是有那么些人,总喜欢以宽容厚道自我标榜,若是顾嫣然这次连周润有孕的事都不去道喜,那必定有人在背后嚼说长房无情什么的。

顾嫣然都能想得到她们会说什么。无非是说周鸿只顾念母亲却不孝顺父亲,连圣人都说“为亲者隐”,周鸿若只记恨着母亲被逼做妾那件事,却忘记了周励毕竟是他的生父,如今也是他的伯父,那也是不孝了。

若是这些人只嚼说自己,顾嫣然是不在乎的,但她不情愿叫人议论周鸿。不过就是去寿王府里走一遭儿罢了,周润虽然是郡王妃,她却也是有诰命的一品侯夫人,又占着长嫂的名头,周润除非是不要自己名声,否则绝不敢明面上对她做什么的。

“皇上这下旨议立太子,朝堂上究竟怎么样?”不愿再谈论此事,顾嫣然便转开话题。

周鸿轻轻嗤笑了一声:“旗鼓相当吧。”本来这朝堂之上,大力支持晋王的多半只是那些执着于嫡出正统的清流文官,齐王明显占着上风。可如今晋王被升了亲王爵,就有不少人立时转了风头。

“这些日子,王爷府上可是川流不息的。”有些人的嘴脸实在是难看,这边晋王才升了亲王,那边访客就上门了,口口声声道着恭喜,也不看看晋王妃还卧病在床,晋王有没有心情接待。还有些略要些脸面的,当时没有登门,可这几日晋王妃的伤好了一些,那些人便打着探望王妃的旗号又上门了。

顾嫣然点点头:“说起来,咱们是不是过几日也该去看看王妃?我听表姐送来的消息说,王妃如今能进些粥汤,每日也能坐一坐了。”之前她怕去了添乱,只是打发丫鬟送了些药材过去,但现在既然晋王妃好转了,礼数上也应该去瞧瞧。

周鸿对这些礼数上的事儿向来由着顾嫣然拿主意,随意应了一声,心思还在朝堂上:“但也有人私下里传说,陛下正是因为想立齐王为太子,所以才为晋王升了亲王爵,算是补偿。”

“这是谁传出来的闲话?”顾嫣然颇有些惊讶,“倒是说得够厉害!”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必然会影响一些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虽然这些人晋王未必稀罕,可若是受了这样的影响,风向不免又要转向齐王了。

周鸿轻蔑地一笑:“还能有谁,茂乡侯府呗!陆大将军素来是善于揣摩人心的。”之前一个丁忧,不就把皇帝感动得对他信任有加吗?若不是他在西北边关的时候出手太急,恐怕如今情形还不容乐观呢。

“那陛下的心意,到底是瞩意于哪位殿下呢?”顾嫣然想来想去,也觉得心里不那么踏实。

这话周鸿也不敢乱说:“依我看,如今晋王殿下至少不落下风了。至于其它的事儿…慢慢走着瞧罢。”

第二日,周家三个房头的女眷聚在一起,往寿王府而去。

顾嫣然是有些日子没见沈青芸了,此时一见,才发觉她憔悴了许多。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从前保养得好,又没有一丝半点的烦心事,便显得年轻;如今先是夺爵又是娘家出事,诸般烦恼一生,便再也保持不住往日少女般的容颜,眼角横生了几道细纹,连法令纹都露出来了。

不过沈青芸今日气色倒是很好,看了顾嫣然出来,竟然脸上还能带着笑道:“原当侄儿媳妇不肯赏脸的,想不到竟拨冗了,真是难得。”虽是讽刺,语气却是轻快的,显然心情确实很好。

顾嫣然也知道她在高兴什么。沈碧莹虽然抢先怀了孕,前几日却只生了个女儿。而且因为孕中娘家就出了事,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个女儿生出来也是病歪歪的,连洗三也没有办。这会儿周润又有孕了,只消她生个儿子,沈碧莹这个女儿就半点价值都没有,沈碧莹也就是白忙活了一场。

“寿王府这样的喜事,自然是要去道喜的。”顾嫣然没什么兴致跟沈青芸斗嘴,只是淡淡敷衍了一句。

沈青芸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无非是说这登门道喜是为了寿王,不是为了周润。不过这有什么两样?横竖周润才是寿王妃不是吗?如今皇帝终于肯议立太子,只要齐王能被立为太子,寿王的身份便水涨船高,周润这个寿王妃自然也是一样。等到日后齐王登基,只怕到时候周鸿和顾嫣然都得跪在她面前求一条生路呢!

想到那美妙的情景,沈青芸真是打心里要笑出来。昌平侯府闹的那事儿,她也细细的查过了,虽然没有实证,但她总疑心是周鸿做的。险些害得她的润儿抬不起头来,真是可恨!幸好幸好,润儿是个有福气的…

沈青芸这么想着,便也没有跟顾嫣然再计较什么,反而转头去跟周三太太说话:“宝哥儿的大名可起了?”

说起宝哥儿,这事就足够可乐了。下生都好几个月了,大名仍旧没有取好。依着周家的排行,该是取个水字旁的名字,但周三老爷找人给他批了八字,又说命里于水不利,这带水字边的名字就不好起了,故而直到如今,家里还是宝哥儿宝哥儿地先叫着。

这事儿,周三太太不知跟顾嫣然念叨过多少回,也颇有几分忧心。但跟沈青芸,她也不愿多说,只含糊着敷衍了两句。沈青芸自然听得出她的敷衍,便嗤笑了一声:“我说三弟妹,你如今架子也大起来了呢。别急,这哪块云彩有雨还说不定,其实不必急着这时候就下种子种庄稼的。”

周三太太胀红了脸,顾嫣然在旁边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二婶娘大约不大过问庄子上的事儿——这时候冬小麦都已经种下了,若是再等,可就误了农时了。”

两人都是一语双关。周三太太轻轻松了口气,沈青芸的目光却冷了起来。顾嫣然素来会说话她是知道的,可如今这些话说出来,又与从前不同了。长房得了平南侯的爵位,果然就将她这乡下丫头都养出一副夫人的气派来。别着急,这会儿容你再放肆些时日,只要日后你 别后悔就成!

第128章

寿王府,顾嫣然还只是第二次来。

周润的陪嫁丫鬟早就等在二门,满面笑容地将众人迎上小轿,抬着往正院去,一路上跟在沈青芸的轿子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王妃诊出喜脉,王爷可高兴了,今儿听说太太过来,特意留在府里等着见太太呢。晨起王妃吐了一回,王爷就急得不行,赶着亲自去厨下,叫他们做些酸酸的清爽东西来给王妃开胃…”

顾嫣然坐在轿子里听得直想笑。这丫头哪里是说给沈青芸听的,分明是说给她听的。丹青跟在她的轿子旁边,小声说了一句:“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抬轿的轿娘走得飞快,片刻也就进了正院。顾嫣然扶着丹青的手下了轿子,一抬头便见一个清瘦的人影从台阶上迎下来:“姑母,三太太,平南侯夫人。”

顾嫣然一时有些诧异——这是沈碧莹?怎么也瘦成这样子了?

沈碧莹从前的样子,顾嫣然还记得,算得上是个身材高挑丰腴的少女,更兼才生了孩儿不久,原该正是作养得皮光肉滑的时候,可如今瞧着,怎么倒比从前还不如?而且算算日子,这会儿她应该还未坐满月子才是,怎么倒大冷天的跑到外头来迎客了?

周三太太也吓了一跳。从前沈碧莹沈碧芳姐妹也常去周家,周三太太也算是看着她们长大的,不免总有几分怜悯,脱口道:“听说你才生了个姐儿,怎么不在屋里养着,倒出来了?”

沈碧莹瘦瘦的脸颊抽动一下,仍旧挂着一脸的笑容:“王妃有孕,阖府都大喜,我自然要来伺候着。再者听说姑母、三太太过来,我做晚辈的,也该出来迎接。”

沈青芸仿佛没有听见周三太太最后那句话,只管抬脚就进去了。周太太太怜悯地看了看沈碧莹,叹了口气,跟着也往里走。沈碧莹目光一黯,随即又殷勤地凑到顾嫣然身边:“听说表嫂生了哥儿,一直还没去道喜。表嫂想来也知道,我出门不易——在这儿给表嫂道个喜,这点东西,也是我一点心意。”说着便递过一个荷包来。

顾嫣然笑笑,接过来轻轻捏了一下,知道里头大约是一挂长命锁。既知道沈碧莹也生了女儿,她今日过来当然也有准备,回手从丹青手里也拿个荷包给沈碧莹:“这是打的一对小镯子,给姐儿戴着玩罢。”

“多谢表嫂。”沈碧莹见顾嫣然不但接了她的东西,还给女儿也送了一份礼,顿时红了眼圈,“也就是表嫂还肯惦记我——王妃这一诊出有孕,就闹得府里天翻地覆——表嫂也知道,我,我这月子还没坐完呢,也得天天到她眼前来立规矩…”说着,连忙又拿帕子去拭眼角,“这话我也没处说去,姑母是早就不顾念我了,家里又闹腾成那样,我那可怜的姐儿,今儿表嫂给的这镯子,竟是她收到的头一份礼。”

居然惨成这样?顾嫣然虽然知道沈碧莹必然也有惺惺作态的意思在里头,但那大面上应该是差不多的。沈家正忙着想脱罪,开始或许还想着倚仗沈碧莹肚子里这个孩子,但既然生下来是个女儿,也就没了指望,想必是不会再多顾念她了。至于沈青芸——是侄女重要还是女儿重要,还不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虽然沈碧莹委实受了冷遇,顾嫣然可也并不打算跟她多说什么。周润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沈碧莹也相去不远,不过她出身不如周润,做不得正妃罢了。单看她一个侧妃,就敢抢在正妃进门之前有孕,若真是生了庶长子,如今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最近天气委实冷得厉害,侧妃还是要自己注意保养才是。”顾嫣然随便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句,就往游廊上走去。

沈碧莹见她不但只是随意敷衍,且并不接“表嫂”这个称呼,反而管自己叫侧妃,后头那些诉苦的话儿便都咽了下去,连忙跟在后头,压低了声音道:“表嫂要小心,王妃这些日子憋了不少气,今儿请表嫂过来,必然没安好心。”

顾嫣然微微皱了皱眉:“侧妃说这话,可要当心些。”这毕竟是在周润的院子里呢,何况周润现在能对她做什么?沈碧莹有些危言耸听了。

“我也只是担心表嫂罢了。”沈碧莹便微红了眼圈,低下了头,“大姐儿自出生也还没见过亲戚们呢,表嫂见过了王妃,可否来我屋里看看大姐儿?”

要按亲戚算,这是应该的。可沈碧莹只是个侧妃,客人去不去她院子里,得周润说了话才好,顾嫣然自然不接她这个茬,随口道:“若是王妃允许,自然要去看的。”稍稍走快几步,将沈碧莹落在后头,踏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温暖如春,没有薰香,只放了几盆腊梅和水仙,浮动着淡淡的清香。沈青芸和周三太太已经进了屋里,正由丫鬟们帮着脱去外头的披风大氅。周润已经由两个丫鬟拥着从内室出来,一见沈青芸便欢声道:“娘!”

自打沈家闹出那事儿,沈青芸几次要来寿王府探望周润,送过来的帖子都被寿王府发了回来,只说王妃身子不适要静养,因此这些日子也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儿,不由得眼圈发红,迎上去一把拉住女儿,上下打量,含泪道:“瘦了好些。”

周润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纤瘦,这会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脸色确实不如在娘家的时候,但衬着身上大红缕金的袄子,倒也喜气洋洋的,挽了母亲的手笑道:“这些日子总是作呕,不思饮食,自然会瘦些。母妃派了两个嬷嬷过来照顾我,都说过了这几个月自然就好了。”

沈碧莹立在门边上,听着周润的话,暗地里咬了咬嘴唇。就在几个月之前,能这样得意地说话的还是她,不过短短一段时日,风水轮流转,便是将天做地,高下颠倒!这叫她如何甘心?

周润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自沈碧莹脸上掠过,微微一弯唇角:“沈侧妃,去书房禀报王爷,请王爷过来用饭。”

沈碧莹垂下眼睛:“是,妾这就去。”若是从前,周润恨不得把她关在院子里一辈子都别出来,哪会主动让她去书房请人?还不是看她如今憔悴支离容貌不复,才故做大方?她月子还没坐满,外头风寒入骨,路上还有残霜,这一趟走下来,寒气侵骨少不得再病一场。这就是周润打的好主意!

只是如今情势不由人,沈碧莹除了听话还能怎样?外头的丫鬟婆子们都是周润院子里的人,自不会有人替她备轿子,她只得扶了自己的丫鬟一路走去。绣鞋轻薄,乃是软缎所制,看起来光鲜美丽,在屋中穿也就罢了,一走到外头路上便抵不住那霜。一路走到寿王的书房外头,鞋底已然湿了,丝丝凉意透过棉袜,向脚心袭来。沈碧莹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捡了阶下干爽的地方立了,向门外小厮道:“王妃请王爷去正院用饭,平南侯府二太太、三太太和侯夫人过来了。”

若是换了从前,这话自然是要她自己亲自进门去说的。可寿王爱美色,沈碧莹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若是还在他眼前打转,只会招来厌弃。

小厮将话传进去,没片刻工夫,寿王就走了出来,看见沈碧莹,脸上居然也没有厌弃之色,倒是满面笑容,难得地说了几句亲热话:“怎么你还亲自过来了,叫个丫鬟跑一趟就是了。”

沈碧莹半低着头,只让寿王看见她半张脸,轻轻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能过来给王爷传话,妾心里也欢喜。”她本想随口给周润上上眼药的,可看见寿王脸上的笑容,又改了主意——周润有孕,寿王仿佛也没这么高兴,怎么今日周家来人探望,寿王却笑得如此开怀?她揣摩不出其中原因,宁可少说一句,以她如今的情势,可容不得弄巧成拙了。

寿王不怎么在意地看了沈碧莹一眼。沈碧莹虽是憔悴了,但若只看半边脸,倒还没有那么形销骨立之感。且她睫毛浓密,这般轻轻抬起眼睛来的时候,眼波流动,倒也还有几分风韵。若是平日里,他少不得随口说几句轻薄话,只是此时他心已经飞到正院去了,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便率先下了台阶,大步往后宅去了。

正院里,顾嫣然今日只是来做陪客的,送过了礼,连话都懒得说,只跟周三太太坐在一起,听着周润跟沈青芸母女说话。不过片刻之后,她便觉得周润仿佛不时地在用眼角余光瞥着她,可她看过去时,周润却又将目光转开了。

这又是想闹什么?顾嫣然正琢磨着,外头就传来丫鬟们的声音:“给王爷请安。”锦帘掀起,寿王带着一股子凉风走了进来:“岳母和婶娘来了,本王未来亲迎,岳母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