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夫妻脸上明显划过失落,求助似地看向张嫂。

张嫂堆着一脸笑说:“小楠,你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得嫁人的。现在的男人现实得很,谁愿意娶一个带着弟弟一块嫁进门的女人?我老表两口子都很喜欢小孩子,绝对不会让小钰受委屈的。你要不放心,平日里也可以去看他,就在郊区,很近的。”

沈楠牵着沈钰走过来,笑道:“张嫂,你也知道这家里我说了算,我爸的话你听听就算了,怎么能当真的?”说着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那对夫妻,“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这个是打车钱,不能让你们破费了。”

沈光耀的脸色明显不大好,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朝张嫂点点头。

张嫂有些尴尬地对自己的老表道:“那今天就这么着了吧?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也不知那对夫妻是真温和淳朴,还是因为对沈钰抱有希望,倒没生气,也没接过沈楠的钱。那女人还边起身边堆着一脸笑:“没事没事,那我们就先走了,要是你们改变主意再联系。”说着又看向紧紧抱着沈楠的小男孩,笑眯眯道,“我真觉得我和这孩子还真挺投缘的。”

领/养孩子落空的夫妻走了,张嫂也因为沈楠的示意,提早下了班。老旧的房子里,只剩下气氛诡异的一家三口。

沈钰还紧紧抱着沈楠,在这个畸形的家庭中,虽然他年纪尚小,但也能感知,对于两个大人来说,自己就是一个累赘。而家中频繁的争吵,以及沈光耀和沈楠的喜怒无常,让这个没有安全感的五岁孩子,性格比普通孩子要胆小内向很多。

在这个家里,他是没有权利也没有胆量任性和发怒的那一个,哪怕是面对父亲要将自己送人,除了像抓住浮木一样抱紧姐姐,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沈楠能够感受到小孩子发自内心的恐惧,她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吵架,勉强压下心头的那股火气,却也不想在这个压抑的房子里继续待下去,便朝沈光耀冷声道:“我带沈钰出去补过今年的生日,你自己在家待着。”

沈光耀看着表情冷淡的女儿,嚅嗫了下嘴唇,哑声开口:“楠楠,就这样吧!”

沈楠沉默地对着他的目光,自嘲笑了笑,就怎样?把沈钰送走,他再去福利院。然后她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好像也没问题,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她却有些迷茫。

于是她什么都没再说,牵着沈钰出了门。

沈钰平日里的活动范围除了家里那套租住的老房子,就是幼儿园。他很少出门,一来是沈楠太忙,二来是她自认养着这个孩子已经是圣母转世,内心一直很排斥在他身上耗费不必要的精力和时间,就算不忙的时候,也是宁愿一个人出去,很少带他一起。

她已经想不起上次带沈钰来购物中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显然是很久之前了,因为沈钰对这里似乎已经没什么记忆,满眼都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好奇。

这时候时间还早,购物中心热闹得很,到处都是人。沈钰胆子小,一直紧紧攥着沈楠的手,有时候沈楠忽视了身旁跟着的是个五岁小孩,走得快了些,沈钰也不说什么,只是小跑着努力跟上,好在沈楠今天把心思都落在了他身上,很快就适应了他的步伐。

买的生日蛋糕放在家里,沈楠便带小孩子去了披萨店吃披萨。

沈钰还记得出门时沈楠说的话,看到披萨后,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问:“姐姐,我是今天生日吗?”

沈楠道:“你是十月九号的生日,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了,姐姐之前忙忘了,今天给你补上。”其实从来都没记得过,只是这样说大概不会让孩子觉得难过。

沈钰嫩生生的脸上有笑意,看起来很高兴,之前在家里的恐惧显然已经散去了大半,他哦了一声,眼睛盯着面前的披萨,却半晌没动手。

是了,这是沈钰第一次吃披萨,沈楠这才想起。

她将披萨给他撕下一块:“刚刚洗过手了,自己拿着吃。”

沈钰点点头,两只手捧起披萨,从尖尖的那头开始小口小口吃。

沈楠看着他像个小仓鼠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好吃吗?”

沈钰用力点头:“好吃。”然后又咧嘴对她笑了笑。

沈楠默默看着他,过了半晌,又才开口道:“沈钰,姐姐祝你生日快乐!”

虽然这句话沈钰在电视里听过,班级小朋友过生日,他也学着别人说过,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属于自己的“生日快乐”,笑得见牙不见眼。

手中披萨吃到一般,沈钰看到沈楠没动,便放下自己手中的披萨,伸出小手撕下一块新的递给她:“姐姐,吃!”

沈楠愣了下,接过来,笑了笑道:“你自己吃,吃饱了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小孩子到底胃口就那么大点,沈楠平时晚上也吃得少,一份十二寸的披萨剩了一半。沈钰吃完,摸了摸吃得饱饱的肚皮,盯着剩下的披萨,说:“姐姐,这些带回去给爸爸好吗?”

“嗯。”沈楠点头,这几年她早就改掉了奢靡浪费的臭毛病,没吃完的自然是要打包的,而且刚刚闹了那么一通,沈光耀还没吃饭,正好带回去当晚餐。

从披萨店出来,一大一小上楼去买衣服。沈楠平时给沈钰买衣服,都是随便在网上挑几件,这回来了童装店,才发觉小孩子的衣服原来这么多款式。

沈钰这两年渐渐长开,也不知怎么回事,长得越来越像她,尤其是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因为年龄差距,出门总是被当成母子。现下店里的导购也以为沈钰是她的孩子,一个劲儿的妈妈漂亮宝贝可爱之类的夸,她也懒得多解释,倒是不大敢跟陌生人说话的沈钰,红着脸小声跟人解释说是姐姐。

沈钰虽然男孩儿,但一张脸粉雕玉琢一般,确实很漂亮。沈楠难得耐心地让他多试了几身,见他怎么穿都好看,便一口气买了几套,只是付账的时候,还是有点心疼的。

童装店这层,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买了衣服出来,路过这乐园时,沈钰看到几个小朋友在玩电动小木马,眼睛就滴溜溜黏住舍不得离开。沈楠本想下楼去给沈光耀也买身新衣服,看到小孩这表情,想了想说:“你在这里玩儿,我去给爸爸买衣服,买完了来找你,你别到处乱跑。”

说完拉着他进去,这种电动小木马是投币的,沈楠换了几枚硬币递给沈钰,又将手中的披萨盒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再叮嘱了他一句不要乱跑,就下楼了。

沈钰到底是小孩子,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玩儿,没多久就忘乎所以,等到想起来去看姐姐放在旁边凳子上的披萨袋子,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他吓得赶紧从木马上跳下来,在小游乐园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继续找。

那可是留给爸爸的披萨。

第6章 第六章

八点钟的购物中心正是热闹的时候,沈钰从游乐园跑出去,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提着个熟悉的袋子,他眼睛一亮,飞快朝那袋子跑去。

小家伙一心惦记着那份要给沈光耀带回去的披萨,将沈楠的叮嘱抛到了耳后,也忘了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五岁的孩子人矮腿短,追着那袋子下了扶梯,可越追那袋子越远,没过多久,就消失在楼下人来人往中。

而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周围只有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和柜台。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这里实在是太大了。

沈钰循着记忆跟着人上了扶梯,他也记不太清楚是在第几层,看着人下也跟着下了,在楼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刚刚的游乐园。本来就在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被抛弃的恐惧,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迷了路,找不到沈楠,他直接给吓哭了,一边哭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跑。

他跑得太急,也没看路,一开始还稍稍避着人,但很快眼泪模糊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了,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忽然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姜雁北正边走边打电话,腿上冷不防被撞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小孩子,跟碰瓷似的,摔在地上大哭。

他吓了一跳,赶紧收了电话,将沈钰小心翼翼扶起来,轻声问:“怎么了小朋友?有没有摔到哪里?”

沈钰哭着摇头。

姜雁北看了下四周,没发觉这孩子身边有家长,又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沈钰用手背抹着眼睛说:“让我在原地等,可是我迷路了,找不到原地了。”

姜雁北听他这么一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站起身道:“小朋友别怕,叔叔带你去广播室,让广播给你找爸爸妈妈。”

沈钰因为平日里接触人少,家里的两个大人也很少去教育他各种常识,他只懵懵懂懂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但这会儿他太害怕了,又隐约知道广播的意思,只稍稍犹豫,就哭哭啼啼跟着姜雁北走了。

*

沈楠在楼下男装店给沈光耀买了身换季的衣服,上来找沈钰时,发觉原本应该在骑小木马的孩子,已经没了踪影。她心里一提,迅速上前问服务员,这服务员显然也没太注意,只说好像是出去了,她不敢耽搁,赶紧跑出去找。

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把一个五岁的孩子独自留在陌生的公共场所,还没跟服务员交代,是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购物中心人杂,一个五岁的孩子,随便就能被人抱走。

她绕着楼层飞速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沈钰的小身影,回到原地气喘吁吁停下来,周身渐渐涌起一阵寒凉。

然而在这寒凉的间隙,又有那么一刹那,心里头竟然又生出一股恶念:如果沈钰真得就这么被人拐走,那就只是一个意外,这样的意外是不是其实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但这恶念也就只闪过一刹那,很快就熄灭。更巨大的恐慌和烦躁,一股脑地席卷上来。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她准备去找购物中心保安时,广播里忽然想起一道字正腔圆的声音:“广播室接到一位走失的小朋友,有小孩走丢的家长速来认领。”

沈楠愣了下,回过来神,重重舒了口气,赶紧往广播室跑。

广播室在一楼的一个角落,她几乎是一口气跑了过去。屋子门大开着,小小的房间里,有好几个穿着商场制服的工作人员,沈楠也没去注意,目光锁定坐在椅子上,正在抽噎的小孩子身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沈钰看到她出现,跳下椅子跑过来,一头扎进她腰间,将他紧紧抱住。

今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的沈楠,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仿佛发泄一般在沈钰屁股上重重扇了两下。

虽然心理上还没完全接纳这个孩子,但这几年来,她再烦躁的时候,也没真的打过他。这一次却是一点都没留情,那两巴掌扇得极重,听得旁边的人都心了一震。

揍了两下,还不解气,完全不顾形象地朝他大吼:“不是让你在原地等的吗?你是傻子吗?我养个傻子做什么?之前就应该让人把你带走!”

沈钰本来看到她时已经只在抽噎,被打了两巴掌,又遭一通怒吼,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却将她抱得更紧。

沈楠恼火地去拉他,失控一般大吼大叫:“你别抱着我,我不要你了!把你丢在这里,谁爱要谁要!”

然而小孩子的手却像是铁钳一样,竟然没让她拉开,她气急败坏地又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

广播室都是些中年女人,看不下去这场景了。

有人开口劝道:“姑娘,孩子本来就吓到了,你再这样该把他吓坏了!”

沈楠头也不抬恶声恶气地反诘道:“我教育自家小孩,要你们管?!”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很难看,就像是一个撒泼不讲理的市井女人。可是心中那些被压抑太久的东西,诸如烦躁、恐惧、焦虑和恼怒,因为沈钰的走失,被一股脑揉成了一团爆发了出来,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哎!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素质?你一个当家长的,让这么小的孩子单独待着知道有多危险吗?”

“是啊!得幸好遇到这个小伙子,将孩子送来了广播室。要是碰上个不安好心的,你这孩子恐怕今天就真丢了。”

沈楠的脑子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因为这短暂的发泄,那些乱七八糟的暴躁,也如同退潮的海水一半慢慢散去,半晌之后,她终于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回神,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小小的室内,唯一一个年轻男人身上。

然后在刹那间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见状,示意道:“姑娘,你还不好好感谢人家!要不是小伙子把你家孩子送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沈楠一直觉得命运这个东西太不可捉摸,短短几年,她从一个骄奢任性的富家女,沦落到在广告公司打工养家糊口,还不情不愿养着一个自己当初厌恶至极的小孩。但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命运最诡谲的地方,不是人生的大起大落,而是平淡生活中时不时冒出来的一点你完全来不及应对的荒谬。

就比如现在,自己失控发疯的样子,被一个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尽收眼底。

一个她绝不愿意被他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大学同学。

她反应过来旁边几人口中“小伙子”指得就是自己这位老同学,自嘲般扯了下唇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常:“谢谢。”

姜雁北眼神平静,神色淡漠,似乎对刚刚这场闹剧没什么反应,听她道谢,轻描淡写点点头回道:“没事。”

说完这句,他看了眼沈楠跟前的男孩,又朝屋子里其他人礼貌地道了声谢,便迈开长腿走了出去。就像一个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陌生路人。

这会儿正是购物中心夜晚的一个人流小高峰,过量的二氧化碳流淌在暖气中,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姜雁北疾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购物中心,迎上扑面而来的冷风,心中的燥闷才稍稍散去一点。

短短二十四小时不到,他与同一个人偶遇了三次,不知道这叫不叫缘分。她过得显然不是太好,一个生活顺心的女人,即使是孩子走丢,也不可能出现刚刚那种状态。

他不知道这几年她经历了什么,也许是家逢变故,也许是婚姻不幸。不管怎样,看到那种人过得不好,他应该觉得大快人心的。但是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堵在心中难受得厉害。

他宁愿再见到她时,她仍旧是那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沈楠。

第7章 第七章

姜雁北离开后,还留在广播室的沈楠,也彻底从失控的狂躁中清醒过来,恢复了作为一个都市丽人的体面。刚刚那股被姜雁北撞见的羞耻和窘迫,也如同青烟一般,渐渐消散,只留一点若有若无的残迹。

她不得不承认那点荒谬的矫情实在可笑。无论是姜雁北还是姜雁南,对一个早被生活所裹挟的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回过神的沈楠礼貌地跟屋子里的人道谢:“不好意思,刚刚没找到小孩子,太心急了。”

屋内的几个女人都是做母亲的,自认理解一个女人丢了孩子的心理。她一道歉,就都大度地原谅了她之前的歇斯底里,七嘴八舌热心地回应。

“理解理解,以后多小心点。”

“这么小的孩子,在外面的时候,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哦。”

“是啊,现在到处都有拐小孩的,尤其是漂亮男孩,那就是人贩子眼中的香饽饽。”

沈楠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千万只蜜蜂一起在嗡嗡嗡,她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拉了拉抱着自己的沈钰,没拉动,干脆一把将人抱起来,转身往外走。

沈钰是真被吓坏了,被她一抱上,双手就紧紧箍住她的脖子,怎么都不松开。

沈楠几乎没怎么抱过这个孩子,何况沈钰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幼儿,她抱着他的动作别扭又吃力,好几次想强行把人薅下来,但沈钰在她耳畔一颤一颤的呜咽,以及流淌在脖颈里的温凉泪水,到底还是让她犹豫了,一口气咬牙坚持到了出租车内。

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她也没有心情再去酒吧驻唱,打电话给酒吧老板陈姐请了假。临时请假,哪怕是和她关系不错的陈姐,也颇为不满,电话里的语气满是埋怨:“沈楠,我知道你忙,但能不能别总是等酒吧要开门了,才告诉我今晚来不了?我重新安排人也得时间的。”

沈楠无意辩驳,抱歉道:“不好意思陈姐。”

“行了行了,别弄得我跟个周扒皮一样,让你别管你家里那些破事,你非得管。以前你恨不得杀了你爸那个小三,谁知道现在给小三养孩子养得还挺来劲。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圣母转世。你说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干吗过这种日子?”

干吗过这种日子?天知道!

沈楠苦笑地扯了下嘴角:“陈姐我挂了,还在出租车上呢!”

“挂吧挂吧,明天准时来。”

“嗯。”

怀里的沈钰大概是哭得太累,车子行了没多远就睡着了。白嫩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角有湿漉漉的水迹,在梦里也还在微微抽噎着,一双手仍旧没有放开沈楠的脖子。

这孩子其实挺争气的,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抛弃他的亲妈,反倒和她这个姐姐有五分相似。陈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管这个烂摊子,她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有时候想,可能就是沈钰这张和自己越来越相似的脸吧!

可这个理由真是连自己都没法说服。

她盯着小孩子的面颊,伸手给他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将他的手从自己脖子拿下来,给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在自己腿上。

出租车里有些闷,她打开一点窗户,让夜晚的凉风吹进来,总算舒服了些,脑子里却忍不住浮现刚刚姜雁北的模样。

平静的,冷淡的,陌生的。他不是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男人,但看到自己现在这鬼德性,大概也会觉得她这种人就是活该。

活该!还真是活该。

她捂了捂眼睛,想将那张表情从脑子里挥开,但是没能成功。索性作罢。

回到家,已经九点出头,沈钰终于醒了过来,熟悉的环境让他找回了安全感,从沈楠身上跳下来,蹭蹭跑到沙发边的沈光耀身旁,瓮声瓮气道:“爸爸,对不起,给你带的披萨,我没看住,被人偷走了。”

沈楠这会儿才知道,沈钰迷路,竟是因为那半份吃剩打包的披萨。

这个理由真是让她五味杂陈,一时竟说不上来,是去感叹一个五岁的孩子去追披萨,还是为了吃剩的披萨也有人偷这种荒唐事。

总之,都挺操蛋。

沈光耀不知道姐弟俩今晚发生过什么,以为就是丢了点吃的。想到今天差点就把儿子送走,心里难免愧疚。这个出生时,取名又有金又带玉的孩子,仅仅过了几个月备受宠爱的优渥日子,还没来得及有记忆,人生已经急转而下,从此之后,面对的便是这朝不保夕的生活。

沈光耀心疼女儿,又何尝不心疼这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儿子。他看着沈钰那张白嫩乖巧的脸,心下一软,表情也和蔼了许多,柔声问:“你吃披萨了吗?”

沈钰用力点头,伸出小手比划:“吃了,吃了两大块,可好吃了。”

沈光耀这才注意到他眼睛有红肿的痕迹,猜想他先前肯定哭过。但也没多问,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沈楠走过来,揉了把小孩的头:“洗澡去,洗了赶紧睡觉。”

沈钰乖乖地点头,从房间了拿了自己的小睡衣,去了卫生间。

看着小孩子进了浴室,沈楠把刚刚在门口夜宵店买的炒粉摊开,放在沈光耀面前,自己在旁边的沙发坐下。

沈光耀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起筷子,默默开吃。

父女俩盯着电视里正在上演的烂俗电视剧,都假装看得专心,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节目插入烦人的广告,沈光耀才低声开口:“其实小孩子记忆很浅,他要在别家过得好,用不了几年就会把我们都忘了。这对沈钰对你都是好事。”

沈楠淡淡瞥了眼父亲,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含在唇上,啪的一声摁下打火机,就着蓝色的火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漫不经心道:“四年前他什么都不懂,没有任何记忆的时候,那是送人的最好时机,但你求我管这个孩子,说孩子太无辜太可怜,说他是沈家的孩子,是我亲弟弟。行,我管了,我自己都养不活的时候还管着他,一管管了四年,管到现在小孩子什么都懂了,你又觉得不该让我管了,要把他送人,爸,你不觉得你很好笑吗?”

她的种种恶习,并不避讳沈光耀,沈光耀也早就习惯,他看着吞云吐雾的女儿,嚅嗫了下唇,叹息一声:“当时是爸爸太自私了,没想太多,谁知道会把你拖累成这样子。爸爸已经对不起你,不能再继续拖累你了。”

沈楠默了片刻,看着烟头的红光,软下声音:“爸,其实现在挺好的,至少有个目标,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了,这种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很踏实。”

“楠楠……”

沈楠打断他:“以后这事别再提了,要提也是我提。沈钰胆子本来就小,再这么吓几次,这孩子估计就废了,我不想辛辛苦苦养大个小孩,最终养了个废物。”

沈光耀看着烟雾中女儿那张淡漠的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又继续食不甘味地吃米粉。

小孩子动作慢,沈钰从卫生间洗好钻回房间睡觉,沈楠一根烟已经抽完。她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小生日蛋糕,想了想,拎起来往屋内走去。

刚刚爬上床的小家伙见姐姐进屋,很乖巧地钻进被子躺好。

沈楠把蛋糕放在他床边的床头柜上,说:“这个是姐姐给你买的生日蛋糕,今天太晚了不能吃了,明天带去幼儿园和小朋友们一块吃。”

沈钰目光落在那透明的蛋糕盒子上,舔了舔嘴唇,点点头,又小声问:“那我可以多分一点给王淼淼吗?她每次有好吃的都分给我。”

沈楠笑:“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蛋糕,你想分给谁都可以。”

沈钰咧嘴笑开,忽然爬起来在她脸颊亲一口:“谢谢姐姐。”

亲完又马上钻进被子里,灯光下的白嫩小脸,浮上一点羞赧的红色。

沈楠其实不太习惯小孩子对她表达的这种亲昵,因为从感情上,她还是没法真正接纳这个孩子。往常沈钰除了抱她之外,也不太敢在她面前撒娇,今天情绪大起大落,心理上大概是更依赖她了,所以表现也就更加亲密。但这样的亲密,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所以做完之后,多少还是有些害羞。

小孩子温暖的触感,到底没让沈楠觉得不舒服,她看着他发红的脸颊,笑了笑,伸手揉了把他的头:“睡吧!”说完想到什么似的,又柔声问,“屁股还疼吗?姐姐之前没忍住,打得太重了。”

沈钰摇摇头:“不疼了,是我不乖,没有在原地等姐姐,姐姐打我是应该的。以后我一定乖乖的。”

沈楠笑着给他捻好被子:“记住了就好。”

等到沈楠出门,小家伙睁大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床头柜上的蛋糕,到底没忍住,爬起来将蛋糕抱在怀里一块睡了。

沈楠推着洗漱好的沈光耀进屋睡觉时,看到的就是小床上的沈钰,怀里抱着蛋糕盒子,睡得打起来了小呼噜。她担心他把蛋糕压坏弄在床上,将沈光耀扶上床后,走过去准备把蛋糕盒从小孩的手臂中拿出来,但是刚刚碰到,梦中小家伙的手臂像是护犊子一样,下意识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