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殊良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

“维多利亚湾放烟花了啊。”身边有人叹息。

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港人头上太久,终于获得宁和,一簇簇缤纷绚烂的烟花,漫天开放,仿佛要将过去种种不快洗刷干净般。一朵还未散去,便又一朵“嘭”地一声绽开。

七彩光影映在明珍与殊良的脸上,明明灭灭。

隔了一歇歇,殊良转眸望向明珍。

漫天的烟花再绚烂,也终将散去,可是,身边的这个女子,却始终都在。

她还在,那就够了。

明珍还在,所有的那些在他心头萦绕的的问题,都不过是庸人自扰。

殊良紧紧地,牵住了明珍的手。

“我们,回上海去罢。”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轮回

纪倏云轻轻推开门,只见祖母同妹妹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低头看相册,祖母的皑皑白发与妹妹鸦羽似的黑发相映成趣,画面温柔得叫人不忍打扰。

可是他还是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两祖孙的回忆时光。

“奶奶,青倏,好吃夜饭了。”纪倏云有时候是嫉妒自己的这个表妹的。青倏自小养在祖母身边,由祖父母亲手带大,因是女孩子,又同祖母格外亲近。有很多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是他这个长孙无从分享的。

青倏自相册里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竟已夕阳似火。

不知不觉,外婆的故事已讲了这么久。

纪柳明珍也摘了老花眼镜,笑了起来,“囡囡回来,一高兴,竟然讲古讲了这么久。”

青倏也轻笑,搂一搂外婆肩膀,“我们先吃饭,明天继续讲。”

纪倏云“哗”的一声,“妠两个人还没讲好啊?”

“我同外婆的言语讲不光的。”青倏朝兄长霎眼睛。

纪倏云摇头,“快下楼来,沈阿婆烧了你顶喜欢吃的云腿青鱼饺和紫萝金针菇。”

“啊,沈阿婆还记得啊?”青倏不是不意外的。

少时,家境较之普通人略好些,外公还在世时,常常带他们下馆子。青倏记得一次去的是老字号美心酒家。酒家的大堂极之宽敞,没有一点点壅塞感觉。菜的味道极之清淡鲜美,菜色也十分诱人。青倏吃过一次,便喜欢上了那里的味道。

不过到底还没有富裕到每次都到美心去下馆子的程度,沈阿婆便凭着记忆,自己反复尝试,做出了这两道美心酒家的拿手菜式。后来青倏长大,逐渐不再迷恋幼时的口味,转而喜欢美式快餐,这两道菜便渐渐淡出纪家的饭桌。不料沈阿婆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把谁忘记了也不会忘记了你,好伐?”纪倏云与青倏一人一边,扶起纪柳明珍,轻轻搀着她,不教老人伤腿受力,慢慢下了楼,到饭厅里吃晚饭。

许是因为最疼爱的外孙女回来的缘故,纪柳明珍的胃口格外好一些,喝掉一整盅冬瓜汤,另吃了一小碗香米饭,菜也吃了不少。

青倏和纪倏云看在眼里,相互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

伊刚手术好时,常常哀声叹气,不肯好好吃饭,精神也总搭不够。

如今看来,倒是心病作祟。

吃过晚饭,两个孙子推祖母坐在轮椅里,趁着太阳已经下山,外头晚风轻拂,空气凉爽下来,到外头散步。

幽静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多似青倏一行,饭后出来散步。

有人认识纪柳明珍,看见老人被孙子孙女推出来,便上来打招呼,“纪家阿婆,侬脚好点了伐(你脚好点了吗)?”

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好多了,谢谢侬。”

张阿姨朝纪倏云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青倏,“啊呀,格不是青青么?从美国回来了?”

青倏朝张阿姨微笑颌首。

“啊呦喂,已经长了嘎大了,有男朋友了伐?肯定老多宁追求额(已经长怎么大了,有男朋友了吗?肯定很多人追求的)!”

青倏只是笑,并不多话。

纪柳明珍与张阿姨应酬了两句,便由孙子孙女推远了。

“明天弄堂里就全晓得青倏回来了。”纪倏云等离得张阿姨远了,才低声嘀咕。

纪柳明珍伸手轻拍孙子的手背,“伊只不过是比较热情,没坏心的。”

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是她工厂里的小师妹,退休了在同一个退管会里,又住在一个居委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打交道的。

“人家的事管得嘎热情,自家屋里厢事体倒不晓得管管好。”纪倏云继续嘀咕。“伊拉老公跟小保姆搞不拎清,伊哪恁不去管?”

青倏听得发噱。想不到自家哥哥也这样八卦。

纪柳明珍赶紧用手稍微着力,打了一下孙子的手背,“你不要瞎说,张阿姨还要做人的。”

张阿姨的老公是退休工程师,张阿姨热中街道退休干部活动,便请了个保姆,照顾丈夫。时间久了,张阿姨的丈夫似乎便同那小保姆有了感情。她几次同沈阿婆一道去买菜时,碰见那小保姆,都听见那小保姆口口声声提起自己的男主人“阿拉徐工哪恁哪恁(我们徐工怎么怎么)”,口气中的亲昵,毋庸置疑。

每当这时,纪柳明珍都会想起已经去世的老伴殊良。

殊良这一生,直到因肺功能衰竭过世,心里眼里,都只得她一人。家妹在他的眼里,似一个妹妹一个家人,多过帮佣或女人。

她终究比较幸运,遇见一个对她忠贞不二的男人,一生一世,心里再装不下旁人。

次日,大舅舅纪孝全家,大姨妈纪蕙良,母亲纪蕙淑,大表哥倏河一家,全都到了纪园。

青倏没有看见父亲,抽空私下里问母亲,“妈妈,爸爸呢?”

纪蕙淑微微勾了勾嘴角,“搓麻将去了。一听说要到外婆这里,中风都好了。”

青倏叹息。

父亲是工人出身,后来下海做了生意,辗转自外地同母亲一起回了上海,仿佛总觉得岳家对他的工人身份有所不满,心里便存了隔阂,总是不爱到岳家来。除了过年过节,不得不出席的家宴,其余都千方百计招借口推托。

久而久之,纪家上下,都晓得姑爷不爱往岳家走动。

即使如此,外祖父母还是疼惜宠爱青倏。

所以青倏又格外地敬爱外祖父母。

青倏叹息。

所以中国人追求门当户对,是不是?

“那你今天晚上住一晚?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看爸爸。”青倏挽住母亲的手臂,惊觉伊的手臂肌肉已经松弛。

“好。”纪蕙淑保持脸上得体的微笑,“你爸爸吃外婆的醋,女儿回来,第一时间不是去看他,反到跑到外婆家里。”

青倏好笑地看母亲一眼,“我担心外婆的身体,爸爸不会怪我的。”

“他的口头禅就是‘你们纪家门眼里没有我姓卫的’。”

青倏骇笑,竟不知道父亲有这样的心结。

纪蕙淑拍拍女儿的脸颊,“你哄哄他就好了。”

青倏的心里,却有一点担忧,看了外祖父母相敬相爱相携相守的一生,再看自己的父母,仿佛母亲竟不幸福。

幸好她回来了,多陪外婆的同时,也多陪陪父母罢。青倏心里想。

并不知道,属于的她的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第一百零九章 倦鸟回巢

青倏母女回到家里,父亲去搓麻将还没有回来。

纪蕙淑将女儿的行李拖进房间里去。

青倏在父母家的房间十分干净,一副常年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事实也是如此。

纪蕙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为了摆脱自己资本家子女的帽子,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竟去了徽州铁矿。

即使纪家已经将工厂药房统统上交国家,公私合营,也不妨碍纪家较之普通人家更优渥的生活水平。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国家,如纪家这样的,到底也不能幸免。

纪蕙淑哪怕穿着一色军绿衣服,铰了头发,举手投足之间也还是带着一派用现今的词儿来说的小资情调。学校里批判批斗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教她心生恐惧茫然。

彼时纪孝已经三十岁,娶了三代贫下中农,工人阶级的妻子,狠了狠心,便教妹妹上山下乡,劳动改造。

纪蕙淑满含眼泪地离开了父母兄姐,上了火车,挤在人堆里,到了徽州,后被安排在一处铁矿工作。

这一呆,就是将近十年。

神州大地的那十年浩劫已经过去,百废待兴,经济建设开始步上了加速轨道。

纪孝写了信到徽州,说父亲母亲担心她的婚姻大事,毕竟她已经二十六岁。

纪蕙淑的性格里,遗传里母家的固执,徽州当地不是没有条件相当的男子追求,可是她始终不肯答应,直到遇见了同是上海来的知青卫国忠。

就此嫁了。

两人趁过年时,回到上海,禀明了双方父母,在美心酒家摆了五桌酒席。这在当年,算得上是极风光的了。

次年,纪蕙淑生下了女儿青倏。

徽州的条件比之上海恶劣不知凡几,纪蕙淑思来想去,一狠心,等女儿五十六天出了月子,就放到了上海,父母的身边。

为此卫国忠不免与纪蕙淑吵了一架。

“为什么要放在你家,不放到阿爷阿娘眼门前?”卫国忠觉得自己的父母受到了怠慢,孙女不放在爷爷奶奶跟前,倒放在了外公外婆家里。

纪蕙淑淡声解释,“阿爷阿娘屋里厢地方小,还有大伯伯二伯伯小爷叔堂兄弟姐妹嘎许多人,囡囡住过去,人多嘈杂,阿爷阿娘也照顾不过来。外公外婆那里,阿哥阿姐已经结婚住出去了,过年过节才回来。房子那么大,外公外婆照顾囡囡一个比较轻松。”

就此将青倏放在了外祖父母家里,由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直到出国。

后来改革开放,卫国忠纪蕙淑双双买断了自己在徽州铁矿厂的工龄,返回上海,卫国忠下海经商,做建材生意,纪蕙淑经哥哥纪孝介绍,进了体育局工作,买了自己的房子。

然而女儿青倏从小住在祖父母家中,早已经习惯,很少呆在父母家里。

卫国忠因此不知生了多少闷气,长时间不同纪蕙淑讲话。

还是纪柳明珍知道了,过去劝和女儿女婿,又答应双休日与年节假日让囡囡过来住,才算平息了两夫妻之间旷日持久的一场冷战。

可是,留给青倏的房间,还是显得冷清,没有人气。

青倏少有私人物品,留在父母家里,多数都在外祖父母家。

晚上,卫国忠散了麻将回到家里,看见妻女已经布置好了碗筷,四菜一汤已经盛好了放在桌上,只淡淡地朝女儿微笑,“囡囡回来了。”

“爸爸,我担心外婆身体,先去看外婆了,你别吃外婆的醋啊。”青倏先给父亲盛了一碗椰青老鸽汤,“爸爸喝喝看,我和妈妈煲了两个多小时呢。”

卫国忠接过女儿递来的碗,小呷一口,点头,“嗯,味道满正宗的。”

“能得到爸爸的肯定,那一定是好的。”青倏笑了起来。父亲在徽州苦怕了,回到上海自己做了生意后,常同人在饭桌上谈合同,尝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父亲说味道正宗,那肯定错不了。

一家三口吃完饭,纪蕙淑进厨房切水果去了,卫国忠点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

“爸爸,医生说糖尿病不能抽烟的。”青倏叹息。父亲竟这样不爱惜身体。

卫国忠一愣,随即笑,“傻女,人生在世,若为了能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青倏听了,却找不到依据来反驳父亲的论点。

是,人活一生,自是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如果为了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青倏劝不了自己的父亲,只好叮嘱,“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拖延,一定要去看医生。”

“知道了,乖女。”卫国忠向女儿秀自己半生不熟的粤语。

听得明珍发噱。

纪蕙淑端着一盘切好的甜橙出来,看见两父女笑成一团,知道低气压已经过去。

“青倏这次回来,还走不走?”纪蕙淑问女儿。

青倏想了一想,“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不走了罢。”

“怎么,那边的工作辞了?”卫国忠问。

当年女儿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留学,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为华人设计师做助理,后来升了职,是一份人人看好的职业。

“公司打算派我到澳大利亚的门店工作一年。说起来是平职调动,可是等同于降职。等我一年后回美国总部,我原本的位子已经教人占去,哪里还有我出头之地?”青倏看得再明白没有,那个年轻的英国男子,不但有才能,还有手段,哄得设计总监心花怒放。相比之下,同为女性又都来自中国的卫青倏就隐隐成为了一种威胁。

只是青倏不打算和父母谈及这些。

“到爸爸公司来罢?”卫国忠问女儿。

“爸爸,我学的是服装设计,不是建筑设计。”青倏失笑。

“你先去外头应聘看看,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就到你爸爸公司里头去。做生意谁不是从头开始学的?”纪蕙淑替两父女做了决定。

“知道了,姆妈——”

青倏留在了上海,不回美国了。

第一百一十章 疑是故人

青倏约了时间,与品牌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见面。

青倏原本打算自行寻找工作,前去应聘。

奈何大舅舅已经替她觅到捷径。

青倏的大舅舅也是自有一段传奇的人物。

一九五七年,当时的中国掀起了一股反右运动的高潮。中共中央发出了一份由主席起草的《关于继续深入反对右派分子的指示》,要求深入揭发右派分子的斗争一方面正在向地县两级(城市向区级和大工矿基层)展开,一方面又必须在中央一级和省市自治区一级各单位深入地加以挖掘。这厂全国范围内开展,持续近一年时间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把大批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少数党员干部等错划为“右派分子”,人数高达五十五万之众。

很不幸地,经历过战争的创伤,曾经以为终于能得以平静生活的纪殊良柳明珍夫妻还是被卷进了这场政治斗争。

纪孝眼见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的父亲被划成了右派,送去劳动教养,心中的愤懑不言而喻。父亲被送去劳动教养,母亲一个人,靠着纺织厂的工资支撑一家四口的开销,不是不辛苦的。

还在上中学的纪孝,眼见母亲的辛苦,又不忍再承受学校里老师同学异样的眼光,一狠心,退了学,上船去当了船员。

十六岁少年还不宽厚的肩膀,分担起了母亲养家的重担。

慢慢由水手做到二副大副,最后做了船长。

等十年动乱过去,纪家摘去了右派资本家的帽子,归还了老宅,四十岁时,纪孝成为了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海事局副局长,不用再常年在海上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