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

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

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明珍推却不得,便陪着婆婆去见大卫。

见到大卫,纪母有刹那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朝大卫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这这么敢当。”大卫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当得,当得。”纪母看着由沈家妹牵在手里的纪孝,“若不是您在乱世里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我们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大卫最后有礼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母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卫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只拉了孙子到庭院里去,细细询问纪孝已经多大了,可上蒙学了,平时都喜欢什么…仿佛想弥补这失去的年余时光。

纪孝对祖母有本能的恐惧。幼时纪母癫狂发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纪孝幼小的心灵当中,挥之不去。

纪母心下悲伤,面子上却并不流露出来,只轻轻抚摩孙子的头顶,“好孝儿,叫我阿娘。”

纪孝想了想,才轻轻叫“阿娘”。

纪母浅笑,“孝儿以后要孝顺母亲,知道么?母亲带你逃难,还把你养得这样结实,很不容易。”

纪孝竟听懂了,大力点头。

到了晚上,纪母洗漱完毕,先看着明珍家妹哄了纪孝入睡,然后又拉着明珍的手,细细说了会儿话,临睡之前,纪母轻拍着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带着孝儿,真是不易。”

明珍含着微笑,“母亲,这都是我应当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个罢。”纪母却语出惊人。

“母亲?!”明珍大骇。这决不是她知道的纪母会出说来的话。纪母应是会要她立贞洁牌坊才对。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过得不必如此辛苦罢。”纪母闭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只好退了出来,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起来。

这样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证实。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却已经溘然长逝。

纪母在睡梦中逝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随后赶来的大卫和家妹左右护着明珍走出纪母的房间。

后来明珍想,也许,婆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罢?所以将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纪母去世,享年不过五十。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初露

法西斯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一波波传来,传到明珍的耳中时,已是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后的事了。

明珍坐在庭院当中,膝上放着一个笸箩,笸箩里盛着针头线脑,正在为纪孝做当季的小衣服。明珍女红手艺一般,少时有母亲奶妈小外婆替她操办,等嫁了人,自有丈夫殊良到上海最好的成衣铺里替她购置,是故明珍的缝纫技术一般。

大卫有心要为明珍添置一台缝纫机,被明珍婉转回绝了。

明珍总觉得欠大卫良多,无以回报,不想再让大卫为他们一家三口破费。

大卫拗不过明珍,只得作罢,最后便拿出自己的几件衣服来,交给明珍。

“我也不穿,你拿去给Shean改一改穿罢。”

明珍接过大卫的衣服,无以言谢。

大卫的衣服料子都极柔软舒适,决不是坊间工人穿的那种硬邦邦的卡料子,而是柔顺平滑的开司米与纯棉质地,于现今的明珍而言,是十分奢侈的。

客厅里,纪孝在与家妹一起读书认字。

纪孝已经四岁,圆头圆脑,十分精灵,对外头世界充满好奇。

明珍一直没有带纪孝走出过大卫家的大门,明珍害怕外头未知的危险伤害纪孝。

年节的时候大卫也曾劝过明珍,带小小纪孝到维多利亚湾去看烟火表演,明珍只是一径摇头。

那绚烂怒放的烟花,似一缕白光,发出尖锐的啸叫,自地上直入夜空,然后绽放成朵朵美丽的花,还未等一朵散去,另一枚已绽放开来,叫人目眩神迷…

这样的记忆,明珍有过。

彼时她只不过是徽州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小少女。

明珍笑一笑,不打算带纪孝去看。

可是到了晚间,明珍还是与家妹一起,抱着小小纪孝,站在庭院当中,指着远天,遥遥观看那绚丽到了极致的烟火。

大卫在一旁看得直笑。

这一家三口,倒也自得其乐。

大卫愿意常常看见明珍露出这样的笑脸来,清甜并且柔润。

可是明珍久矣不见这样放松的笑容,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颜色。

大卫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女子背上的沉重负担。他有时想冲动地走上去,一把揽住了明珍的肩膊,对她说,“明珍,让我来照顾你一家。”

然则大卫也深深晓得,倘使他这样说了,只不过是促得明珍另谋去处罢了。

她闭锁了自己的感情,任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

能令明珍那荒芜如同沙漠的心重新葱郁茂盛起来的灌溉者,终究不是他呵。大卫不是不遗憾的。

大卫能做的,只是尽其所能地,提供给明珍一个相对舒适安全的环境,仅此而已。

“明珍,四国已经敦促日本人投降。”还有,似这样,带来最新的消息。

明珍听了这消息,蓦然从手工中抬起头来。

她没有听错?!

大卫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是,你没有听错。虽然日本人还是负隅顽抗,不予理睬,拘不投降,可是局势已经向我们倾斜。”

大卫的声音不高,甚至几乎如同耳语,然而听在明珍耳中,简直同惊雷一般。

终于要结束了么?

结束这漫长而艰辛的苦难,结束这血与火的磨折,都要结束了么?!

只是——真的要结束了么?

这些年来,明珍偶有淮闵的消息,约略了解他当年到港,正是为了营救转移一批爱国人士。淮闵等地下工作者,冒着极大的危险,救出了港岛被占领后,滞留在香港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及其家属八百余人。这八百余人当中,有社会活动家、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大都是国家瑰宝。他们或许是共产党人、或许是左翼人士、或许是民主人士、亦或是国民党人,但是因其爱国与支持抗战的满腔热情别无二致,是以都在营救之列。

明珍不知道淮闵他们究竟冒着怎样的生命危险,在日军严密封锁和日夜搜捕中,安排这八百余人安全撤离,可是明珍知道,彼时日本人以强化治安为名,封锁海面,在交通路口设置岗哨,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夜晚实行宵禁,贴出布告限令“抗日分子”前往“大日本军报道部”或“地方行政部”报到,否则“格杀勿论”,并在全港分区、分段、挨门逐户大肆搜捕。①

当时如果不是有大卫的一力保证和庇护,明珍等人或恐早已被遣返回上海。而在上海等待他们的,还不知将是怎样的局面。

后来大卫总是在某个日本特务或者汪伪特务被暗杀后,暗示明珍,淮闵还安全。

明珍想,大卫与淮闵之间,一定是有着消息渠道的。

可是明珍不打算问。

大卫愿意稍做暗示,她便心照不宣。

大卫不愿意提及,她便做一问不知罢。

现在,大卫说,日本人只是在负隅顽抗,局势已经扭转时,明珍的内心,却不知是喜是悲。

即使苦难结束,可是那些逝去了的爱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

公公婆婆依平——

而所有下落不明的至爱,她的父母弟妹,她的丈夫,又都在哪里?

“你不高兴么,明珍?”大卫没有在明珍脸上看见明显的喜色。

“我只是觉得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惨痛。”牺牲了无数血肉身躯,长达八年时间,导致多少的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倘使一开始,便是一个昌盛强大的国家,又何至于落到日寇的铁蹄之下?!

明珍倏忽想起舒先生所教,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回眸看了一眼正在客厅里与沈家妹一起学三字经的纪孝,有朝一日,这少年中国的责任,要落在他们的身上罢?

大卫有些懂得明珍的心思,微微一笑。“一切都会得好起来,Shean所拥有的世界,必定要比我们所拥有的更美好。”

“等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大卫?”明珍回过眸来,轻轻问。

大卫一愣,他在港岛待得久了,兼又一直照顾明珍,已习惯了回到家里,推开门,便迎上明珍一双清澈的眼,他从未想过,等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将会怎样。

如今听明珍一问,大卫有片刻茫然,随后展眉,“也许回祖国去罢。我的祖国也许此时千疮百孔,可是越是如此,越需要我等回去为国效力。”

明珍点了点头。

是,纵使千般不舍,也要回去。

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两地共死伤二十多万人。美国的原子弹攻击震动日本朝野。与此同时,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于八月日对日本宣战。八月九日,苏联军队从东、西、北三面进入中国东北,进攻日本关东军,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灭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②

第一百零二章 别情依依

日本人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这一天,永远地烙印在了明珍的心里。

隔着深墙大院,明珍都能听得见街巷当中人群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般地一波接一波地传来。

也是这一天,明珍一手牵着纪孝,一手挽着沈家妹,一同走出了自困三年之久的玫瑰山宅。

外头锣鼓喧天,有港岛居民自发组织舞狮放鞭炮,以庆祝三年零八个月之久的日占统治的终结。

明珍抬起头来,看见许多紧紧闭合的窗户渐次打了开来,仿佛闭合了的心灵也终于得到了释放。

纪孝对眼前的世界感到无比的好奇,看见什么都要指着问上一问。

有时明珍知道,有时又毫无头绪,直觉似乡巴佬进城似的。

大卫·罗森伯格慢慢跟随在三人身后,以一种守护的姿态,看着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满眼清澈颜色地注视着这个久经沧桑却不改其美丽的城市,心间不由得柔软。

会舍不得罢?

舍不得这三年平淡相依的陪伴,舍不得这千余日夜的牵挂悬系,舍不得呵…

可是——

“明珍,随我回祖国可好?”大卫·罗森伯格在人群喧嚣处低声问走在他身前的明珍。

“什么,大卫你说什么?!”明珍没有听清楚大卫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拂在了她的颈背上,微微有些撩人的痒,忍不住回头,问近在咫尺的大卫。

大卫的碧眼里漾起暖暖的笑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高兴。”

“是,终于都结束了,的确值得高兴。”明珍不疑有他,便转过头去,继续同家妹纪孝当乡巴佬。

只得大卫,静静望着明珍绾着一捧乌发的后脑。

他只消轻轻的一伸手,就可以将这个女子揽在了怀里,再不放开。

可是,她的心里,对他,从来都不是男女之爱。

他再明白不过。

这咫尺距离,于他,便成天涯。

大卫·罗森伯格暗暗想,中国人的遣词,真是玄妙。

他同明珍,可不就是咫尺天涯?

走走看看,过不多久,纪孝便觉得倦了,吵着要母亲抱。

大卫微弯腰,轻松抱起纪孝,略一用力,就将小小孩童举高过顶,放在了他的肩上。

纪孝先是一惊,随后便开心地“呵呵”笑。

明珍看得眼睛一热。

倘使殊良在,他们父子大抵也会这样罢?做父亲的将儿子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安置在肩膀头上,两父子一同在人群里,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看见孝儿。

“我们回去罢,孝儿也累了。”明珍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后轻声说。

那么细细的一点声音,大卫竟听见了。

他双手绕到身后,护着坐在他肩膀上的纪孝,一个转身,便朝家的方向而去,嘴巴里还发出马嘶的声音,“唏哷哷,唏哷哷”。

剩下明珍与沈家妹两人,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大卫先生对小少爷极好。”沈家妹在明珍身边久了,情同姐妹,有时会得说些肺腑之言。“从后头望过去,仿佛真是一对父子。”

明珍听得心中难过。

殊良,你在哪里?我们的孝儿需要父亲呵。

明珍知道大卫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好,更知道大卫对孝儿的用心,可是,殊良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再想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