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明珍,肚皮倒是尖溜溜的,背影也不显得臃肿,加之明珍本不喜辣,仿佛应该是个男胎无疑的了。
然则,明珍也并不特别喜酸,又吐得格外凶。
老人家说女儿同母亲是前世仇人,父子亦人,所以才托生来,这辈子要折磨父母。所以怀女儿的女子,会吐得格外凶些。
这样一想,仿佛又是怀着个女儿。
纪母思来想去,总不塌实。
纪父看得发噱,轻拍老妻的手。
“是男是女,都是殊良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再则,即使是个女孩儿也无妨,殊良明珍到底还年轻…”
“呸呸!”纪母赶紧打了纪父手背一下,示意丈夫一起呸两声,“瞎三话四!观音未闻!”
纪方瞿便微笑起来。
前尘俱往,现在这样——也很好。
花园之中,明珍轻挽着丈夫的手,沿着花圃间的石子小径慢慢散步。
殊良怕蚊虫叮咬了明珍,出来前,拿风油精和了一点点水,掸在明珍露在衣服外头的手臂脚背之上,清凉的薄荷脑的味道在晚风中一丝一缕地飘散开来。
殊良手里执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替明珍驱敢傍晚出来觅食的蚊虫。
花园的草丛之中,有鸣虫唧唧,蔷薇花开到极盛,粉色颜极而衰,带了一点点白。空气里有淡淡的蔷薇花香,并不刺鼻。
“谢谢你,殊良。”明珍倚在殊良肩膀之上,轻轻道。
“谢什么。”殊良只消一侧首,就能吻上妻子的头顶。
“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明珍在殊良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倘使不去想外头纷飞的战火,这一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傻囡。”殊良再也忍不住,飞快地在明珍头顶吻一吻,“我既娶了你,就要叫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何用你说个谢字?”
明珍搂紧了殊良的手臂。
这个男人呵。
幸福的时光,从来易逝。
转眼已是十月,明珍的表哥承冼迎娶了未婚妻沈依平。
明珍挺着肚皮参加了婚礼。
看见明珍出席,新郎新娘十分惊喜。
新娘沈依平将明珍拉到一旁,两姑嫂喁喁私语。
“明珍你圆润许多,也比从前妩媚许多。”沈依平一身大红嫁衣,绾着髻,鬓边别着宝石,两眼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明珍略略一笑,打趣道,“哪里能比新娘子漂亮妩媚?”
“明珍!”沈依平几乎要跺脚。
“我从母亲处知道承冼表哥竟是同你订了婚,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明珍拉起依平的手来,“我们同学一场,当年要不是你们齐心合力,我恐怕已经掉下翠屏山的山涧去了…”
“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还说它做什么。”依平掩住了明珍的嘴。
明珍一笑,旧事便揭过不提。
“如今你成了我的表嫂,我很是高兴。”明珍自手袋里取出一支簪子来,“这是我单送你的贺礼,祝你同承冼哥哥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依平接过那支和合银首簪,轻轻抱了一抱明珍,“明珍,我也祝你与殊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两个女子格外地珍惜这一刻相聚,谁也不知道这变幻莫测的时代,在下一秒,将会把他们推向何方。
第八十七章 片刻幸福(4)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就在明珍日益臃肿,渐渐不便行动的蹒跚步履中,一点点近了。
即使是建筑在一片荒芜之上的孤岛,即使是整个国家都陷落于水深火热之中,年还是要过的。
纪家一早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黄鱼鳗鱼青鱼,趁新鲜吃一些,其他则抹上盐,放在阴头里,慢慢风成咸鱼干。上好的带皮夹心肉一经过三道擦盐敷盐复盐的工序,腌成了咸肉,挂在屋中临风的地方,久久也不会坏。
等到要吃的时候,切一角下来,连同蹄膀冬笋黄豆一起,熬成浓鲜可口的腌笃鲜汤,极之下饭。
往年这样的活都是落在明珍头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着盐往洗干净的鱼同肉上抹。盐水杀进皮肤里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涂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没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着笨重,公婆与丈夫为怕免明珍一时不慎,伤及自己同腹中胎儿,严禁明珍走近湿滑的厨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务明珍从不觉得苦,明珍只希望当自己做完家务后,可以听见婆婆的一声赞许,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劳。
明珍从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儿来摆脱那些繁重的家务。
可惜婆婆并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只是今冬筹备年货的事务,便统统落在了婆婆身上。
纪母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惯了,早两年又使唤明珍得十分顺手,真叫伊接手媳妇儿,到底不如年轻时那般如鱼得水。
明珍悄悄写了张单子交给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买年货的时候,有点眼色,多帮奶奶拎着东西,看着夹万,知道了么?”
沈家妹此时已经抽高了身量,面孔也圆润许多,总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样。听见明珍这样嘱咐予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目送婆婆与沈家妹出门,明珍扶着楼梯回到楼上。
纪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来替明珍诊过了脉,恭喜明珍,脉象平稳,预产期在阴历十二月底,搁阳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见着也没有几天了。
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让沈妈随时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么动静,万勿紧张,能回房间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间里去,就在沙发上躺着。
殊良也同药房里的老先生打过了招呼,近日如无必要,切莫出诊,如此万一明珍要生了,家里只消一个电话摇过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带着接生婆一起赶到。
明珍走进房间,在她的床边,一张小小摇篮已经以木架支了起来,半身长的藤篮泛着古哑的光亮,里头垫着丝棉小褥子,上头铺着柔软的绒布,小枕头小被子与小孩子贴身的和尚衣,毛织小袜子一应俱全。
明珍轻轻弯下膝盖,矮身拿起摇篮里的小衣服,伸手抚摩上头精美细致的花纹。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绣这些吉祥图案时,在上头寄托了多少盼孙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午,吃过午饭,明珍便开始觉得下腹坠痛。初时只是隐隐约约的,疼一疼便罢。明珍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间,才蓦然发现里裤上竟已见了红。
明珍心中一惊。
婆婆与沈家妹去门购置年货,还未回来,丈夫殊良与公公在药房里,只得沈妈,这时在下头收拾饭桌。
明珍慢慢扶着墙壁,回到卧室里,坐到床边,再一点一点躺在了床上,也不敢高声呼叫沈妈,只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节省体力。
隔了一会儿,沈妈收拾了饭厅里的碗筷,上得楼来,推开门,只看见明珍躺在床上。
“少奶奶?”沈妈轻声道,怕吵了明珍睡觉。
“沈妈——快打电话给少爷,我大约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着肚子,忍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已经见红了。”
沈妈一听,几乎跳起来。伊是过来人,立刻明白少奶奶这是要临盆了。
“少奶奶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老爷少爷回来!”
说完沈妈迈着两只小脚,碎步奔上楼去了。
明珍闭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觉那疼痛由隐隐的,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一处涟漪,由最中心的一点,扩散到全身,然后在明珍以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时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稍事平歇,随后卷土重来,如是反复。
等到明珍痛得觉得仿佛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时,殊良带着老先生和接生婆冲了近来,随后婆婆与沈家妹也从外头回来了。
“明珍!明珍你怎么样?!”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只手,只觉得伊人手心冰凉汗湿。
“…”明珍试图微笑,只是疼痛使得她仅仅动了动嘴角。
“少东家,还是让我先请请脉罢。”纪仁堂的老先生接过了明珍的手,探寸关尺三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将明珍的手放回床上。“少东家,东家,夫人,请尽管放心,少奶奶这是要生了,母子脉象都是极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话,纪母当即将丈夫儿子都赶出了明珍的房间,连未经人事的沈家妹也一并赶了出去。只留下接生婆与沈妈。
“请烧开开的水来,越多越好。”那接生婆只得三十许年纪,头发统统梳在脑后,戴一顶干净蓝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盖,只露出一双手来。
当明珍在床上忍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时,那接生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将手指尖手指缝同整个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洗完了还不算完,又拿出一只咖啡色玻璃瓶子里,用镊子夹出里头的棉花球,另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的药水,仔细地涂抹过整只手,连手腕都不放过。
“…这位大姐,可以给我儿媳妇接生了罢?”饶是纪母这样素日里沉得住气与明珍置闷气的人,都忍不住要开口询问。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大抵是笑了,举着一双仔细涂抹过的手,来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点了点头。
接生婆回身,示意纪母上前,为明珍身下垫上一张干净布单,脱去明珍的裤子,曲起明珍的双腿。
沈妈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过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只觉得一阵酸涨,同自己一阵阵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疼痛决不相同,可是却一样教人难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体内探了探,便撤了出来。
“伊的产道还未全开,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说完,又进了洗手间,重复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凌晨,明珍的产道才开了五指。
此时明珍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凭着本能,嘶声用力。
听得门外的殊良揪紧了心脏,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纪方瞿也忍不住含着烟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这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摆。
殊良低下头去,看见沈家妹睁着一双大眼。
“哪恁了(怎么了)?”殊良问。
“少奶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问。
“不会的,伊不会有事的。”殊良对自己,也对小女孩儿说。
“…”沈家妹咬紧了嘴唇,不出声,望着紧闭的房门。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少奶奶会生个小弟弟,是不是?”
如此紧张时刻,纪方瞿与殊良,都忍不住为伊的话微笑一下。
当黎明的一线天光,冲破黑夜的闇阖,一声婴啼也随之划破了黎明。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民国三十年,农历辛巳年十二月初九,小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早晨六点,明珍生下了她与殊良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纪孝。
第八十八章 片刻幸福(5)
纪孝的出生,为纪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那生出来小小的婴儿,皮肤上充满褶皱,手指脚趾尖尖得近乎透明,耳朵薄薄得似两张纸片般贴在皮肤上,然而却有一头茂盛浓密的黑发。
升格为祖母的纪母抱着金孙眉花眼笑,“好吃的东西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纪父也点头,真的,孙子有一头茂密得惊人的头发,甚至连鬓角都长了黑色胎发,似乎所有营养都被这一头黑发吸收了去。
那样皱巴巴的初生婴儿,蜷在明珍的怀里,找到舒适的位置,安心闭上眼睛,吸吮母乳。
殊良下了班,回到家中,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致。
一颗心便倏忽宁静了下来。
少时在徽州,他的祖母笃信佛教,初一十五吃斋茹素,偶请僧人到家中诵经,殊良曾经听那和尚对家中的下人说:心安即是家。
彼时年少,听不懂僧人话里的禅机。
如今推门进来,看见妻儿安详恬适的表情,殊良终于醍醐灌顶。
我心安处是我家。
殊良抑下满心的感动,悄悄走到明珍跟前,低头,吻一吻妻子的额角。
明珍早听见了殊良进门的响动,奈何怀里抱着儿子,不便起身。只这一瞬,丈夫已经走过来,温热的一吻便落在了额上。
明珍的心仿佛无边的远天,忽然便开出小小的花来,望着怀里闭着眼睛,五官还看不出像谁多一些的孩子,有落泪的冲动。
她不过二十岁,可以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般,经历了太多。
少时徽州的无忧无虑,举家迁往上海的仓促周折,于亲情同感情上的为难取舍,嫁入夫家后的伏低做小…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一刻,才似结出了一枚幸福的果。
殊良坐在了明珍的身边,伸手搂住明珍的肩膀,将明珍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年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因这一句话,似决了堤的洪水,扑面而来。
明珍的眼泪,滴落在闭目吮吸母乳的纪孝脸上。
小小婴儿皱了皱眉头,伸起一只手,抓向母亲的脸,仿佛是要拂去明珍脸上的眼泪。
殊良没有听见明珍的声音,侧头一看,只见明珍脸上,泪水涟涟,吓了一跳。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
这时纪母恰恰敲门进来,看见儿媳妇哭得满面泪迹,忙不迭走过来,把儿子一把撵开,掏出真丝绢子替明珍将眼泪抹去,“还在月子里,怎么可以哭呢?眼睛要哭坏掉的,下趟要做毛病格(以后要落病根的)。”
明珍拿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我没事,只是太欢喜了。”
纪母也不追问,只是一径看着明珍怀里的孙子。
纪孝已经吃饱了奶,只是含着母亲的乳头,不肯放开。
“来,宝宝,阿娘抱——”纪母弯下腰,伸出双手。
明珍虽然舍不得,还是轻轻将乳头自儿子嘴里撤出,将孩子交到婆婆手里。
纪孝咂了咂小嘴,有些不满地自喉咙里发出猫咪似的呼噜声,然后安心地躺在祖母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