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工厂厂房和仓库里能调出来的存货,都调出来。国难当头,正在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我们不能囤货居奇。”柳直咳嗽了一阵子,等平息了,才对二儿子说。

“是,父亲。”柳青云朝余人颌首,领命而去。

老三一家,是靠不上了。柳直在心中摇头,又对小儿子说,“翔云,你去家里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自卫的武器,家里还趸积了多少日用物资,到时候…到时候总不能束手就擒。”

“是,爹。”柳翔云也衔命而去。

“茜云,望俨,明珍。”柳直将女儿女婿长外孙女叫到跟前。“爹爹老了,万一有一天我走了…咳咳…我怕上头那四个不会好好待你们一家子。如果是老二还好,只怕老大老三老四心里总是有芥蒂。此事熬不过去,那便罢了,时也命也。可是倘使熬过去了,我便做主,让你们分家,自己出去过,也省得他们日日惦记着。”

“爹爹…”柳茜云两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乖。”柳直直摸摸女儿的头顶,微笑着转向明珍,“明珍,外公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你可得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回来,给外公看看,外公还想抱曾外孙呢。”

“嗯。”明珍此刻只能大力点头,她怕一开口,便会泄露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第六十三章 国破城倾(2)

得知勖柳两家取消了婚约,殊良几乎想在第一时间冲到明珍家去,却被母亲拦了下来。

“你昏头了?!再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你这样子的!”纪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保养得宜的一双白胖双手,留得几乎寸长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儿子脑门上去,“柳家以那样的理由退了婚事,只消是有眼睛的,一看便能看出内里的花头精,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你现在冲上去,不是摆明了自己夺人所爱么?哪怕你不是,也坐实了这个名声!”

纪父在旁听得骇笑,“他们小孩子之间,今朝欢喜,明朝讨厌,很快就过去了,你担心得也太早了些。”

纪母立刻将炮口转向纪父,“就是你,依着他。他要到上海来,你就让他到上海来,他要打理生意,你就让他打理生意…明朝他要娶柳明珍进门,你是不是也依着他?!”

纪父想了想,“明珍是个好姑娘,体贴又懂事,我们殊良自小已经喜欢她。为了明珍,我记得还私自离家,乘火车跟到芜城去。”

级父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从那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胆大的。只吓坏了你母亲和祖母,哭天抢地的。”

“有你说得那么荒唐?”纪母淬了纪父一口。

“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殊良要是真喜欢明珍,殊无不妥。只不过——”纪父招过儿子到跟前,轻轻拍了拍挺拔少年的肩膀,“到底是柳家退婚在前,不明内里的,还以为是你同明珍有了什么苟且之事,所以柳家才不得不去勖家取消婚事的。所以,为了你同明珍好,你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等沸沸扬扬的新闻过去了,我们自然由得你去。”

殊良想了想,父亲母亲说得也有道理,便暂时忍了下来。

谁料轰然一声,日本人的炮弹落在了闸北,一段长达八年的血与火艰苦卓绝的抵抗侵略的战争,彻底拉开了序幕。只是这时谁也不知道中国这四万万同胞的苦难,会如此漫长而充满了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血泪烙印。

在枪炮声愈发密集起来的时候,殊良再也坐不住了。

“父亲,母亲,我要去看明珍。”

“现在外头那么乱?你不要命了?!”纪母死死拉住儿子的衣摆,再顾不得素日里贵妇的形象,只哭得昏天黑地。“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你叫为娘的我可怎么活呦…”

纪父赶紧以眼神示意儿子暂时先允了母亲,稍后再说。

纪家的房子在泥城浜(今西藏路)上,药房开在楼下,隔几个门牌,便是罗森堡西药房,俱是位于公共租界中英租界地界上。①

等安抚了纪母,纪氏父子进了书房,关上门。

“到底是在租界里,日本人再怎样,也要顾忌与其他各国政府的关系,不会轻易在租界里作乱。明珍家在静安寺,也是英租界的地头,料想不会有大碍。”纪父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如今战事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药品物资很快紧缺,并且是军需用品,恐怕价格会水涨船高。我们的药房不能停业,非但不能停,还要日夜营业。找两个伙计,三班轮换,务必要让顾客买到救命药。快去!”

“是,父亲。”

等殊良走了,纪父才颓然坐进靠背椅中,狠狠抹了一把脸。

有人趁国难当头,大发不易之财,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纪家不是不可以趁机大捞一笔,只是那样,又同侵略者有何区别?都是掠夺财富罢了。他不能发这个国难财。不但不发,还要趸积药品,设法送到正在抵抗侵略的军队去。只是这事不能让儿子知道,还是他自己来比较妥当。

这时在法租界内,霞飞路上的叶宅里,崔姨太与淮阆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只等淮闵下楼来,就要乘车去码头,一起离开上海。

可是淮闵在楼上良久,也不见动静。

淮阆等不及,在厅里叫,“淮闵!时间来不及了!你快一点!”

崔姨太扯了扯女儿的袖管,示意她别没样子,“到底他是你哥哥,又你这样叫的么?”

淮阆苦中作乐地咧嘴笑一笑,“正因为都这个时候了,才可以没大没小。”

淮闵这时下得楼来,对崔姨太与妹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和你们走,你们赶快离开上海。”

“四哥你疯了?”

“淮闵你说什么?”

淮阆与崔姨太同时开口,随后面面相觑。

淮闵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稳住了情绪,“徽州那边传来消息,父亲遭到了伏击。”

崔姨太闻言,只觉五雷轰顶,禁不住身体一阵微微摇晃,“敛之…”

淮阆赶紧伸手扶住了母亲,抬头看着淮闵,“四哥你…一直和徽州…”

淮闵点头,他一直没有断了与徽州的联系,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必须趁消息渠道还未被切断的时候,确认父亲的安危。

崔姨太仿佛突然回过味儿来,挣脱淮阆的扶持,抢上前几步,“淮闵,我不走!我要回徽州!我要去见敛之!”

淮闵有些怜悯地看着崔姨太,然后自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父亲曾交代过,万一有这样一天,他放你自由。”淮闵垂下眼帘,“他说你在上海同他派来的警卫早已互相爱慕,他说君子成人之美,祝你们幸福。”

“敛之…”崔姨娘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女儿都已经十七岁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叶放那个莽夫,可是,原来早已经融入了骨髓,“我只是寂寞…”

淮闵再不多说什么,只是扬手叫警卫进来。

那警卫是一个浓眉环眼的中年人,一看便十分机警,只微微朝淮闵点了点头,着手拎起崔姨太与淮阆的行李,又环了崔眉的肩膀,带向外头。

“保重。”淮闵望着姨娘和妹妹的背影,“淮阆,到了那边,记得给四哥写信。”

“四哥——”淮阆一步一回头,那么不舍。

淮闵一狠下,大步上楼去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六十四章 国破城倾(3)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人轰炸上海。

中午刚过,从天而落的炮弹投在了公共租界南京路上,轰然巨响之后,直直落在先施公司的阳台上,先施百货公司首当其冲,附近的永安百货有与和平百货公司等被波及,不同程度受损。南京路上指挥交通的巡捕及先施永安和平等公司顾客,兼与来往的中外人士,死伤数百人。

明珍即使藏身家中的地窖当中,都能感受得到外头震天的炮火声已经大地震缠的余波。

许望俨柳茜云紧紧抱住了三个孩子,不算小的地窖里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哭什么哭?!你要是想走,我不拦你,回头我给你几根金条,你走罢。”柳直听得心头起火。老三和老三媳妇,一个懦弱贪婪,一个挺着个大肚子,万万不肯留下来与家人共患难,直说如今徽州总算还略安全些,执意带着孩子回了徽州。

柳直哪里会不晓得他们的心思?他们只当如今日本人进攻上海,自然不会理小小的徽州,想赶回去,把祖产都捏在手里。可是,这烽火遍地,国破家亡的时刻,那些祖产,又抵得了什么?

柳直听见三太太压抑的抽噎声,长声叹息,“你的心思我懂。你想走,我是断不会拦着你的。非但不拦,还会给你足够的盘缠。如今神州大地,哪里还有太平之处?我只是不愿意见你一个人在外头奔波吃苦罢了。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惠娴,等轰炸稍微停一停,我便着人送你走,你多保重罢。”

三太太听了,原本压抑的低泣,终于化成了嚎啕大哭。

“老爷…老爷…”怎么会舍得呢?嫁入柳家,整整三十年了,一个女子,一生也不过能有两个三十年而已,替柳家生儿育子,在大家大宅里小心翼翼地左右平衡,谁也不敢得罪,就这样一辈子,临老,却不得安享晚年。

这时,地窖的门上有响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得“笃笃”两声,地窖的门打了开来,二房的承冼闪身进了地窖,手里裹着一个包袱,稍微调亮了煤油灯,便看清楚了包袱里是一些食物,凉糕油条麻球之类,可以略放几日的。

“外头现在怎样了?”二舅舅柳青云一直坐在妻子身边,见儿子回来,忍不住问道。

“日本人炸了火车站,据说许多要逃难离开上海的难民都被炸死了…”承冼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公共租界里,他们炸的多半都是商店,想先断了民生…”

“这是要乱我们的民心——让我们丧失抵抗的意志罢?”柳青云苦笑着摇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承冼,我们的工厂会不会——”二舅妈低声问儿子。

承冼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陷进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先炸了商店,火车站,然后呢?然后要炸哪里?外头银行工厂车行都停了,以至于黄包车漫天要价,也一辆难求。

家中佣人早早已经收拾了包袱,在空袭以前,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多半都难掩神伤。离开帮佣了多年的主人家,冒着纷飞战火,只为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母亲也给了奶妈一点私蓄,虽然舍不得,可是母亲要放奶妈走,然而奶妈不肯。

明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离乱的无力与无奈。

明珍伏在母亲膝头,明珠依偎在母亲另一侧,而明辉则紧紧贴着父亲,一家人尽其所能地,紧挨在一起。

明珍实在乏了,一点点盹着。半明半寐之间,明珍想起幼弟小时,才刚生出来,一点点大,眼睛都还未睁开,自己同着妹妹弟弟围在明耀的床边,百看不厌,只盼他快点长大,好同兄姐一起玩耍。

如今,那半大孩子,被世钊带走,可还安全?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是否想念父母兄姐?

明珍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黑暗中,明珍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慈祥的手轻轻摸到了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不停地流泪,那双手便一直替她抹去泪痕。

是母亲。明珍将面孔埋进母亲的腿侧,低泣着睡去。

“老爷!老爷!”明珍是被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吵醒的。

地窖里一片沉暗,为了节省煤油,灯多半时候都是灭着的。

听见喊叫,不知谁点起了煤油灯,照亮地窖。

明珍循声望去,只见小外婆一手捧着外公的头,一手轻轻替外公在胸口顺气,而外婆则垂着眼睛不停念念有辞,只有转动念珠的速度,出卖了她的紧张。

“爹爹!”

“祖父!”

“外公!”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昏暗是煤油灯下,柳直牙关紧咬,双目紧锁,竟是昏迷不醒。

许望俨轻轻以手测了测岳父的体温,竟烫得吓人。

“父亲病了。”许望俨焦虑不堪,这时节,外头兵荒马乱,一个老人若病了,到哪里去延医求药?这样逼仄的环境,又怎样安心静养?

“这可怎么办好?”三太太一听,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舒氏只管以手给柳直扇风,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给父亲让出一点地方来。”许望俨叹息,“承冼不在,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还是我出去请个医生或者买点药回来罢。”

“…”柳茜云望着丈夫在昏暗灯光下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至爱的丈夫,她只能祈祷。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忽然站起身来,感觉到母亲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只是安抚地轻拍了拍母亲明显瘦了下去的手背。

“外头太乱了,你是女孩子,不安全。”许望俨以背对着妻女,“我很快回来,你们别担心。”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坚持道。

许望俨沉默片刻,终是不再坚持。

明珍随父亲出了地窖。

外头,八月底的天空,竟是一片灰暗阴沉,仿佛冬日早早地来了。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烟焦臭味,整座城市如一口沸腾的大锅,纷乱杂沓,狼烟腾腾,响声隆隆。

“爹爹,你等我一会儿。”钻出了地窖,明珍的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激得流泪,赶紧垂下眼帘。

许望俨点了点头,“我们要快,时间不多。”

明珍转身跑出厨房,上楼去了。

只一会儿,明珍就下得楼来,许望俨一见,铁骨铮铮的人,也几乎落下泪来。

只见明珍一头的长发,已经被她齐耳剪去,乱糟糟又剪得参差不齐,戴一顶明辉的学生帽,穿着一套旧的男式学生装,乍眼望去,仿佛一个瘦弱的男孩子。

“爹爹,我们走。”明珍上前,将一个小小的荷包交到父亲手里,“这里是我的一些小首饰,聊胜于无。”

说完,少女大步向前走去。

走出去,便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不识红尘的柳明珍,可是,她别无选择。

第六十五章 国破城倾(4)

明珍站在父亲身旁,及目望去,只见满目创痍,天空中烟尘密布,天幕低垂得仿佛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般。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挽着大包小包,有人拼命地涌进来,也有人拼死要逃出去,人心惶惶,混乱不堪。

许望俨抓紧了手中的小小荷包,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跟紧我,明珍,别走散了。”许望俨面色凝重,“无论什么人找你说话,都不要答茬,知道么?”

“我知道了,爹爹。”

两父女尽量避开人群,在弄堂檐下行走。

往日热闹非常的弄堂,今时今日已经一片空寂,能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不能离开的,也都躲在了附近的防空洞里,更有青壮男子,在附近挖了防空壕,以供躲避。深长的弄堂里再听不见叫卖声吆喝声已经电唱机里传出来的靡丽歌声。

明珍心下凄恻,那么繁华的一座城池,转眼便狼籍破败。

父女两人并不交谈,埋头穿过几条弄堂,让给一队国民党守军。

八月十三日后,消息渐渐开始断断续续,电台也时有时无,明珍只约略从承冼表哥的嘴里听说次日南京政府就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国民党上海驻军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率部奋勇抵抗日本侵略军的进攻,对日本侵略军发起全线进攻,出动空军轰炸虹口日军司令部,双方展开激烈战斗。敌我双方殊死搏斗,不眠不休。

明珍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还要有多少人为之流血,为之付出生命,明珍只知道最最疼爱她的外公年事已高,支撑不了多久了。

两父女终于穿过挤满了难民的马路,来到他们的目的地,纪氏药房门前。

“爹爹,您去,我到隔壁看看。”明珍指了指隔几个门脸儿的罗森堡西药房。

“我们不见不散。”许望俨最后握了握女儿的手,然后走进了纪氏大药房。

药房里,早已经挤满了前来购药的顾客,两个伙计连同小老板殊良,俱忙得团团转。那些顾客未必就是急等着要用药,可是万一需要的时候没有救命良药,那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殊良在百忙之中抬眼,便看见了许望俨,连忙交代了一下伙计,自己从柜台里转了出来,亲自迎了许望俨过去。

“伯父——”

“殊良,辛苦你了。”许望俨看着这个少年,不过几天功夫,这个少年就仿佛脱去了身上青涩稚嫩的气息,长大成人,肩膀上担负了沉重的责任。

殊良摇了摇头,同外间那些为了保卫家国殊死战斗的战士相比,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

“殊良,外公眼下情形不是顶好,高热晕厥,我和明珍出来买药。不知店里有什么对症的药?”许望俨不想多耽搁这个少年的时间,如今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分分秒秒都空掷不得。

高热晕厥?殊良心下一惊。八月的天气,一个老人,“伯父,不知外公还有什么其他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