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最忌哭哭啼啼,万一惹怒了那些洋人,才最最危险。只要伤患得到妥当治疗,他们自然会走。毕竟他们的目的在于救治,而不是伤人。
淮闵摸了摸明珍的头顶,“你做得很好,明珍。”
“谢谢你,淮闵。”明珍略白的脸上,浮上淡而又淡的红晕来。
第五十八章 情义两难(6)
周大女被勖家安排在礼品店内工作。
勖家出面,向百乐门赎回了周大女的契约,待周大女出院的一日,当面交到伊的手里,并给了她一只纸袋,里头装满了钞票。
世钊原以为周大女会得欢天喜地地接过装了钞票的纸袋,然后随同来接她的家人一起回家去的,可是——可是洗去了一脸浓妆,脸色仍苍白的周大女,却轻轻推却了这一笔为数不小的酬谢。
“屋里厢爹爹好赌,这点钞票拿回去,根本留不住,一转眼又被他拿走。假使我不给,他也不会打我,反倒拿姆妈和弟弟妹妹出气。”周大女有些悲凉认命,“如果今朝给得多了,明朝少了,又要讨一顿生活吃。”
“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带着母亲弟妹离开那个家。”世钊大是诧异,“这足够你们重新开始生活了。”
周大女的母亲是一个瘦弱矮小脊背佝偻的老妇,早已被岁月磨折得混沌了双眼,只是垂着头站在儿女的身后,听见离开两字,浑身不禁瑟缩颤抖。
“勖公子难道以为我们不想离开吗?”周大女上前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拉住母亲,“我们走过多少次了,他有时直接找我们,有时便去骚扰外婆家里的亲眷,谁人还敢收留我们?”
周大女的母亲只是瑟瑟躲在女儿的身后,嘴里不停自语:“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勖钧本不打算亲自出面,只让世钊处理了此事,也想就此锻炼儿子,可是见此情景,也不免心下黯然。
周大女凄然一笑,护着母亲,叫上弟弟妹妹便准备离开。
“周小姐,请等一下。”世钊不由自主地叫住她。
周大女扬起睫毛来。
“容我与家父商量一下。”世钊转过身去,与同来的勖钧商量片刻,又转回身来。“周小姐,我们勖家在上海,要说势力大,自当大不过几位大亨,可是,保护你们一家老小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你们也不必再回去了,我们安排你们的住处,往后就安心生活下去罢。”
周大女听了,竟不道谢,只是勾唇一笑,“如今我的右手废了,还怎么安心生活下去?我…怎么供弟弟妹妹读书…”
说着,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了下来。
世钊一窒。
是,她为了救他们,右手已然废了,医生虽说经过系统的康复锻炼,右手还能有一些功能,却再不能似从前那样运用自如。那只手上落下了永久而狰狞的伤痕,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事。
勖家父子面面相觑,俱是叹息。
最后还是勖钧开了口,“若周小姐不嫌弃,就请到我们店里工作罢。”
周大女反应极激烈地后退半步,“我们不要你们的施舍!”
“当然不是施舍。”世钊轻声说,“你在店里工作,赚取薪酬,用以支付弟弟妹妹的学费和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是劳动所得,哪里是施舍呢?”
周大女回头,看见弟弟妹妹眼里的明光,已经母亲并不老迈却早已经沧桑混沌的双目里那一点点迸发出来的希望,再看看勖家父子诚恳的表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周大女同母亲弟妹就这样在勖家开的礼品店后头的仓库房里安顿下来。
周大女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懂事勤劳,一早起床,就进了礼品店,擦窗抹椅扫地除尘,等到了中午,又将母亲做好的饭放在篮子里带进店内,给店里的伙计。她坚决不着手银钱。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万一算错了或者少了,我担待不起。”
勖钧听世钊说起,点了点头,“倒是一个知进退的孩子,可惜了。”
世钊当然听得懂父亲所说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周大女。
倘若当日是他替父亲抵挡了那一刀,后果如何,不堪想象。
而这一切,却都由这个荏弱的女孩子承受了下来。
她却从未籍此狮子大开口,向勖家索要任何东西。
世钊总想额外补偿伊,不觉便对伊和悦许多。
连店里的伙计都说,自从大女来了,我们店里窗明几净,中午晚上的吃食也丰富许多,将来谁娶了大女,那是谁的福气。
世钊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以后在自己认识的人里,多多替大女注意,为大女好个好婆家,让伊后半生有所依托,就好了。
勖钧已加快了同使馆旧友的联系,准备等九月头上,世钊与明珍完婚之后,就将一对小儿女送出国去。国内如今形势紧迫,还是到国外去更妥当些。
经过上次百乐门被劫持一事,勖夫人虽然舍不得儿子,可是也觉得国内并不安全,终于松了口,答应丈夫送走儿子。
这几日便上下奔走起来。
“世钊少爷哪恁近将不来店里厢啦(世钊少爷怎么最近不来店里了)?”周大女拎着竹篮走进店里,放下篮子,揭开上头盖着的盖子,在后头的小间里布置好了,转出来问店里的伙计。
“听说是准备结好婚之后出国去呢,所以近将来了走动。”两个伙计中的一人同另一人交接了银钱数目,自到后间吃饭,另一个便同大女闲聊起来。
周大女眼色微微一黯,“那我们怎么办?”
“店还是会得开下去的,你不用担心。”
周大女便落下了心事。
世钊年轻英俊,身家颇丰,因着百乐门一事,又结交了杜先生这样的人物,如今在城里可以说是风头正健,不少富家小姐都要跑进店里来,借着买礼品的名义,希望能碰见世钊。世钊对那样小姐总是不假辞色,只对未婚妻柳小姐温声软语。另外对着自己,世钊也比对旁人和悦许多。
周大女心里渐渐开始存了念想。
以后世钊与柳小姐结了婚,或者柳小姐看在自己曾经救过世钊的情分上,能许世钊迎自己做姨太太。
可是——两人一结婚就出国——
周大女自知是决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了。
周大女这样胡思乱想着,店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伙计正在接待客人,便朝周大女遥遥喊了一声:“大女,替我接一下电话。”
周大女走过去,接起电话。
店里原没有装电话,后来为了方便世钊与明珍,防止明珍来找世钊白跑一趟,便申请安装了一部。后来渐渐客人也爱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样或者那样新奇的玩意儿,以显示身份。
电话一头传来略有些失真的声音:“喂,世钊在吗?”
周大女轻声问:“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听见周大女的声音,略愣了一下,随即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哦。那麻烦你转告世钊,我晚些时候过来找他,可以吗?”明珍有礼地说道。
“好。”周大女应承。
挂上电话,伙计也接待完了客人,回过身来问,“大女,谁的电话?”
“啊?没什么,是找少爷的,我说少爷晚上才回来。”
伙计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去做事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周大女眼底深处,一丝明灭的光忙。
第五十九章 情义两难(7)
自别了淮闵,明珍一直静静待在家中。
偶尔依平淮阆会到柳家来找明珍,几个女孩子躲在房间里,说些闲话,嘻笑玩闹,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柳家上下已经开始为明珍的婚礼做准备,柳直同季氏舒氏拟定娘家客人的名单,到时写了请柬,一并着人送的送,寄的寄。
许望俨与妻子柳茜云则忙于整理明珍的嫁妆,在女儿出嫁前,最后检视一遍,看是否有所遗漏。
明珍二舅舅一家在上海已经站稳脚跟,颇有一些商场官面上的交情,闻说柳二先生的侄小姐要同城颇有背景的勖家少爷完婚,自然便陆续有贺仪送上来。
徽州人在沪上是很有些地位的,舒家的茶行与船运公司,沈家的百货公司,纪家的药厂药房…还未算上在军界政界里徽州出身的大人物,所以勖柳两家的嫁娶,倒透出些个徽州势力强强联姻的味道来。
城中各行各派都拿眼睛盯着,惟恐错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想不到明珍这么早就结婚了。”依平靠在明珍房间窗前的贵妃榻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手里的绢纱描嫦娥奔月的小团扇,额前的刘海有一点点被汗洇湿了,一缕缕地,粘在额上,“当年在徽州的时候,我们听舒先生说,女子并不是男子的附庸,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撑起半爿天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激动澎湃。原以为我在徽州实是异类,然而看见明珍帮着柳老先生打理生意,还能孤身一人乘火车到外地去,我着实佩服。心想我们女孩子果然也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并不是一定要早早结婚生子,一辈子锁在重重深闺里的。”
明珍笑一笑,想起自己在徽州时,确然不是一个遵循旧式家族严苛规矩的古板女子,兼之外祖父又格外开明,愿意将自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所以长成了一个既具有传统意识,有受新思想熏陶的女性。
“即使嫁了人,还是可以工作的。”淮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那些成日只晓得搓麻将看戏的女人,不过是自己丧失了独立的意识,心甘情愿为人豢养的金丝雀罢了。”
“淮阆这话倒没错。”依平意态平和。
明珍拈了颗冰葡萄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薄薄的葡萄皮迸裂开来,冰凉的葡萄汁子立刻充盈了整个口腔,凉得明珍打了个激灵。
“如今上海的这摊生意有二舅舅和承冼表哥看着,没有我插嘴的份儿。而且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做得也极出色的,并不需要我这一介女流替他们奔走。至于结婚…”明珍顿了一顿,“既然外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希望我同世钊早早完婚,我又怎能教他们失望?”
“那你自己呢?”淮阆坐正了身体问。
“我自己?”明珍咽下嘴里的葡萄,吐出葡萄皮同葡萄耔儿,“我…没想过那么多。”
淮阆便又瘫进藤制的摇椅里去。
依平轻笑出声,“淮阆倒比明珍自己还上心。”
叶淮阆一瞪明媚的大眼,“早晚我也要嫁的!如果嫁了个格外冬烘迂腐的,倘若有明珍为例,我还好周旋。”
这回连明珍都笑出声来,“你要嫁了,谁敢欺负你?!”
三个人便闹成一团。
送走了依平淮阆,明珍上楼回自己房间,在经过父亲母亲房间时,明珍隐隐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明珍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母亲同父亲多年来恩爱不止,明珍几乎没见过母亲同父亲红脸,除了当年自己几乎摔下山涧断送一条小命那次之外,明珍记忆里,似乎也没有母亲哭泣的画面,这又是为了什么?
明珍忍不住停下脚步,微微贴近父母的房门。
“…茜云…”里头传来父亲的叹息声。
“…我舍不得…明珍是我肚皮里掉下来的肉,养了十六年…一结婚就——”母亲又啜泣起来。
“又不是一去不回…”
“可是隔得那么远…美利坚…”
“我知道你舍不得,只是如今的形势你也看见了,勖家有能力把他们都送出去,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美利坚?送出去?
明珍只在心里稍微那么一咂,已经咂出其中的含义来。
勖家竟然要等她和世钊完婚后,就把他们都送到美利坚去?!
明珍大是诧异,心中思绪纷乱。
结婚于明珍,只是等于从一间房间,搬去另一间房间,还是能日日见着外祖父母,见着父亲母亲,见着家中亲友。而且柳勖两家世交,彼此熟悉,明珍尚没有一点点自己将要成为人妻的自觉。
可是——去那遥远的美利坚国,抛弃自己的家国,抛弃耄耋亲热?
明珍想也未曾想过!
明珍想立刻找世钊问个清楚,便跑下楼去,到厅里拨了电话给勖家。
自上次自己白跑一趟,又没有遇见世钊之后,世钊叮嘱明珍,去找他之前,先打个电话过去,一面徒劳往返。
世钊总忙,明珍又不想打扰他,所以两人见面反而极少,只在电话里说过几次。
明珍先将电话摇到勖家,勖家佣人接了电话说少爷到店里去了,明珍便又把电话摇到店里去。
电话接通,明珍“喂”了一声,问:“世钊在吗?”
接电话的,是一个软糯而陌生的女子声音,“请问您是哪位?”
明珍心下微微一愣。
世钊的店里,明珍是去过的,一爿若大店面,有两个伙计,一个帐房先生。那么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明珍压下心头的那一点疑惑,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明珍听对方的反应,是知道的自己的,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请对方转告世钊,自己晚点过去找他。
对放应承了,两厢挂断电话。
明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语凝思良久。
第六十章 情义两难(8Ⅰ)
大宅子里吃饭总是晚些,要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才正式动筷子。
过了五点的时候,佣人端着刚刚蒸好了的桂花枣泥糕出来,算是下午点心。
桂花是旧年的,腌好了密封在细瓷罐子里,在一瓶瓶码在地窖的冰库里,什么时候要吃,便取出一瓶来。枣泥则是捡上好的新枣洗干净,放入装着清水的锅中,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制至大枣软烂。待煮好的大枣冷却后手工去除枣核,加入少许凉开水拌匀,放在细筛网上用勺子用力碾压出枣泥。将过滤的枣泥倒在细纱布上面,轻轻挤去多余的水分。这还没完,还把枣泥入锅小火慢炒,边炒边加入少量砂糖,炒去多余水分直到把枣泥炒干,这才算是做好一份枣泥馅料。糯米是顶好的水磨糯米,提前一天已经泡在水里,再拿小小的石磨一点点转动磨出糯米粉来。
这样仔细的人工,做出一份点心,蒸好了淋上一点点桂花蜜端上来,只见莹润透明如玉的糯米粉皮子,几乎看得见里头暗赤色的枣泥馅儿,衬着上头一星几点金黄色桂花,散发出极诱人的香气来。
柳直如今已不大管事,只同夫人姨娘安享天伦。
只是三房媳妇儿心里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阴阳怪气地拈起一块桂花枣泥糕略微吹了吹,递到下儿子柳承熙的嘴边。
许是没有凉透,便烫了承熙的嘴。
三房媳妇儿便借机指桑骂槐,往承熙胳膊上乱拧一气,“谁让你命不好,运不佳?!吃块点心都烫了嘴?活该没有你享福的份儿!”
二舅妈是何等玲珑的人?哪里会听不出三舅妈指桑骂槐,也不动声色,只拿眼神示意佣人赶紧给小少爷倒一杯冰镇的酸梅汤来。
承熙无故被烫,又被自己娘胡乱拧得疼了,号哭着甩开三房媳妇儿就往楼上跑。
三舅妈一见儿子竟然当众不给她面子,也起身,“好侬只小鬼头,我今朝打死忒侬!”
三房媳妇儿的徽州口音尚浓,再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沪语,听来恁地好笑。
一家人包括底下伺候的佣人俱强忍着,等三舅妈跑上楼去,看不见影儿了,才低声笑出来。
“虽然鸡飞狗跳的,可是真没了伊,到底便不热闹。”柳直对三房说。
三姨娘讪笑,究竟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瞪了儿子一眼。
三舅舅便只做老实状,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枣泥糕。
明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只怕三舅舅心里头也觉得外公偏向二舅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