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看见汽车停下,已经心中诧异,等车门打开,看见小外婆舒氏下了车,更是诧异非常。

“小外婆,您怎么来了?”

“明珍,先不管这些,你且告诉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看见小外婆脸色严肃,思及殊良跟着自己跑到芜城的样子,明珍也晓得事情的严重,便点了点头。

“小少爷人呢?”奶妈忍不住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问。

“殊良说他走不动,我怕一则怕他太累,二则担心这样晚上之前赶不会徽州城,所以先将他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中。”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纪少夫人,“我现在就是准备回去找他,然后回家去。”

舒氏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把殊良一个人留在城里,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明珍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先不说这些个了,我们先把殊良接了,赶紧回徽州城去罢。”纪少夫人听说找见了儿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赶回徽州城里,给老太爷祝寿是正经。

明珍说了客栈的地址,又替司机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车来到客栈跟前,下了车。

客栈掌柜的,一见先头来的小姑娘同着两个贵妇及一个老妈子走进来,知道是贵人来了,赶紧自帐台里迎出来。

“欢迎欢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饭还是住店?”

“我们来接人。”舒氏微笑,自手笼里取出一枚银圆塞到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了。”

“您请您请。”掌柜的即刻点头哈腰,再不多过问一句。

明珍领着舒氏一行上了楼,推开上房的门,只见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纪少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珍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嘱殊良,就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不要随便出门的,怎么房间里竟然没人?

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万一被坏人骗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可怎么办?

这时有人“蹬蹬蹬”上得楼来,嘴里笑着说,“明珍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什么?”

说着,人已经走进房间里,随后便怔在门口。

只见明珍站在舒氏身侧,纪少夫人同奶妈站在另一头。

殊良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纸包蟹壳黄油酥小烧饼几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让娘好找…”纪少夫人抢上前去,搂住儿子,一阵上下抚摸。

殊良扎着双手,只好笑一笑,“母亲,我自己跟着明珍,想出来玩玩的。您看,我还给您买了臭豆腐和油酥烧饼,可好吃了。您赶紧趁热尝尝。”

纪少夫人哪里还管这些东西其实是儿子买给明珍的还是真的是买给自己的,只管心肝肉地叫,“担心死娘了,以后万万不可以了。明珍带你出来玩,你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如果出了事,娘可怎么跟你父亲是祖父祖母交代啊?”

“母亲,是我央着明珍带上我的,不关明珍的事,您别怪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殊良抿嘴,怎么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带他出来的呢?

少年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维护少女,做母亲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纪少爷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回去罢,否则赶不上纪老太爷的寿宴便不好了。”舒氏这时候出声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证金送回给柳家绸布店的掌柜的,然后驱车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亲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轻轻叹息,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以后碰见这种事,哪怕晚一天送货款,也要先把人带回来,知道了吗?”

明珍默默点头。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第三十七章 烽火将燃(5)

晚上,柳直同许望俨自工厂里回来,听舒氏和柳茜云转述了下午发生的事。

“婉娘,你做得对。”柳直点头,“我们既然已许了勖家,断没有再许他们纪家的道理。再说纪家的孩子比明珍小,明珍过去是做大娘子,辛苦的是明珍。”

吃过饭,奶妈嘬哄着一班孩子去洗漱休息,柳直留女儿女婿在二房屋里说一会儿话。

“你们这几天,收拾些细软,走一趟上海罢。”

“爹——”柳茜云与丈夫握住彼此的手,只觉得手心冰凉,浑身发冷。

“你们也晓得,九一八之后,东洋人已经侵占了东北,如今增兵丰台,又频频在卢沟桥附近举行演习,日夜不停。恐怕…”柳直停下来,看住女儿女婿。“为防万一,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到了上海,钱财也万勿留在身边,要尽快地存进银行里去。国人的银号我看是不成了,要存,就要存到美国人英国人瑞士人的银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