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世钊花了几天时间,将落下的功课补了回来。
勖钧从贸易行回来,看见儿子坐在书房里,抄生字,背课文,先是诧异,随后欣慰。
看起来,送进学堂里,还是正确的,放在家里,早晚娇生惯养坏了。
“世钊,书塾里都学了些什么?”
“章先生的《论自由》同《别籍异财义》。”勖世钊头也不抬,自顾埋头抄生字。
“哦?都讲些什么?”勖钧来了兴趣,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儿子书桌对面。
勖世钊停下手里的笔,看见父亲是认真问他功课,并不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可以了事的,便认真想了想,才开口。“章先生的自由论,开篇便是说,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的自由,亦没有完全的不自由。别籍异财义是为分家分财的行为辩护,意在破除国民一味固守十世同聚的习俗。指出亲人之间固然应当来往不隔,但不能因此强求同居不分。”
勖钧有些意外,想不到现在书塾里都教这些东西,看着儿子笔画渐渐老练的字迹,勖钧十分高兴,“可喜欢先生和学堂里的同学?”
勖世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喜欢先生,只是有些同学我不喜欢。”
勖钧自然是知道柳家的小小姐也进了书塾,明白儿子暗指的就是明珍,也不戳穿他。
“用与同学友爱,谦让幼小,尊重师长,知道么?”
世钊点了点头,除开不喜欢明珍,他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
等到礼拜一去上学时,果然舒先生交学生们默写,最大的一组默写课文洛克菲兰里的一段,中间的一组则默写士说,而最小的一组,则默写李白的绝句望天门山。
勖世钊是中间一组最早默写好的,待他将默写纸交到舒先生手里去的时候,发现另一组的柳明珍也已经默写好了,只是并没有急于交上去,而是认真在做检查,等舒先生巡过伊的身边时,才轻轻交默写纸双手递到舒先生跟前。
舒先生仿佛十分满意,微微点头。
勖世钊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明明是他最先交的,为什么舒先生没有冲他满意地点头?
忍不住,世钊狠狠瞪了明珍一眼。
恰在此时,明珍扬睫,迎上世钊的视线。换做往日里,明珍肯定即时将眼光调转开去,不与世钊视线交锋。然而今日,明珍迎视世钊,在世钊未及反应时,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去,自己看书。
世钊一怔,仿佛明珍的那一笑,不过是海市蜃楼,仅仅是他的幻觉。
柳明珍怎会冲他笑?还笑得那样可爱?
柳明珍?可爱?
勖世钊又看了明珍一眼,却只看见伊头顶好看的小小发旋。
好看。世钊仿佛碰到冷水的猫咪一般,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赶紧也低下头来,再不往明珍的方向多看一眼。
随后的日子里,世钊越发地觉得,柳明珍抵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温润美丽,笑语如花,同陆坤朋与舒开颜在课间玩跳皮筋之类的游戏,笑声清澈如水,银铃般清脆,引得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总忍不住要往明珍的方向偷觑,只是碍于素日里总同世钊一起冷落伊,所以也不好意思贸然上去。
世钊日间觉得明珍的笑声似乎刻在了心上,听见了,觉得心烦,听不见,却又不免有些想念。伊仿佛再不怕他,视线掠过,伊会得朝他笑,然后,移开目光,既不刻意忽视他,亦不曾刻意来亲近他。
世钊觉得,那个被他打了,会得噙着眼泪,泪汪汪地,不敢看他,也不敢同大人告状的那个小女孩儿,消失不见,再不会回来。
心间不是不失落的。
似是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心情便低落起来,打不起精神。
他不晓得,明珍回到家里,每天都对外公柳直报告进展,说到勖世钊没精打彩,无甚意趣的模样,一老一小偷偷笑得肚皮痛。
“这是明珍同外公的秘密,不要告诉你爹爹和娘。”柳直与外孙女拉勾,如果叫女儿女婿晓得了他教明珍同勖世钊作对,女儿女婿怕是要怪他为老不尊了。
小明珍大力点头。“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现在学堂里已经有很多同学与我说话,玩的时候也肯叫我一起。他不肯同我一起玩,自然也不愿意参加大家的游戏,看起来便形孤单。”
柳直欣慰地摸了摸明珍的脸颊,女儿女婿,将这孩子教得极好。知书达礼,即使得了全家人的喜爱,也从未恃宠生骄,友爱弟妹,尊重长辈。宠伊,竟成了呼吸般自然的事。
“勖家的孩子那么欺负你,事事处处针对你,你难道不恨他?如今他孤单了,只不过是小惩大戒,让他也尝尝,当初你受冷落的滋味罢了。”
明珍不做声,因为她知道受冷落的滋味,最不好受,所以有些同情勖世钊近日的处境。
小孩子不忍心了呵。
柳直在心里说,这孩子,始终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勖世钊从小已经欺负伊,伊却从无一次向大人状告。
“明珍不忍心了么?”柳直问外孙女。
明珍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已经受了教训。我——外公,我只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同他成为朋友,他总不喜欢我。”
“明珍想同勖世钊做朋友么?”柳直细细观察外孙女的表情。
明珍认真地向外公颌首。
柳直微笑,“那么,下一次,你觉得他孤单地望着你们游戏的时候,邀请他一起罢。”
“嗯!”女孩子的眼睛晶亮清澈,映出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的身影来。
老者在那眼睛里,看见最最明晰美丽的世界。
第十二章 两小无猜(3)
舒先生在书塾前的空地上,组织了一场运动会。
运动的内容,包括跳绳,踢毽子,扔沙包和跳长绳。
舒先生,运动能增强人的体质,使人常包康健,并且,既激励人上进,又培养相互团结精神。
大小学生听得,十分好奇,跃跃欲试。
舒先生将整间舒塾的学生,分做两组,一组叫朝阳,一组叫晨光。然后在书塾门前立了一块黑板,将两组的名字并列写在上头,其下是运动项目。
“朝阳和晨光,各先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参加跳绳比赛,限时一分钟,两边看总数。总数多的一组,得五分,总数少的一组,得三分,依此类推。最后所有项目得分相加,就是运动会总分。无论胜负输赢,每人多有奖品。”
大小孩子闻言,纷纷欢呼雀跃。
分组的时候,明珍的好朋友陆坤朋和舒开颜被分到了朝阳组,而几个素日里同明珍不是顶要好熟悉的同学,连同明珍一起,被分到了晨光组里。
陆坤朋望着明珍欲言又止,反是明珍笑了,“坤朋,加油。”
男孩子仿佛得了莫大鼓励,点头,排到朝阳组队伍中去了。
勖世钊见了这情形,惯性地冷哼了一声。
明珍听见了,也不气恼,只是朝他微笑,随后转过头,同大家讨论。
晨光组选了年纪最大的舒开云做了组长。
舒开云是舒开颜的族兄,同辈,只是两房早不往来,个中缘由,明珍也不便深究。
舒开云却是有些喜欢柳明珍的。
这个女孩子,贵而不娇,并不因为伊在家中受宠,便在学堂里也摆千金小姐的架子,这让已经家道中落的舒开云很有好感。
“明珍同学,你是女生,你先来选,我们争取每个项目派两个同学参加,每个同学都能参加到一到两个项目。”
明珍看了看,一组里,统共七个人,两个是女孩子。女孩子体力是不如男生的,跑动跳跃也不及男生迅速敏捷。扔沙包讲求快且准,她未必做得到。思及此,明珍向舒开云点头,“开云同学,我参加踢毽子比赛。”
“好的,那么何明洁同学,你参加跳绳比赛好不好?”舒开云这样问另一个女同学。
女孩子点头同意。
舒开云又分配了比赛项目,竟然没有勖世钊的份。
世钊心中恨极,柳明珍,就这样轻易地,夺去了其他人对他的注意。
其他人也发现,勖世钊竟然没有参加讨论,站在一边,十分无聊的样子,不是不尴尬的。
明珍望进世钊眼中,依稀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一双类似的,闪着愤怒的眼睛。
似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究竟为着什么,明珍也已不记得,可是明珍就是记得这样的眼神。
明珍有种感觉,倘使今日,仍让这个男孩子,带着这种眼神跑开,他会讨厌她一生一世,而她——会内疚很久很久。
想了想,明珍走向勖世钊。
明珍走到世钊面前,站定,微笑,伸出手来。
世钊不是不错愕的。
她这是做什么?!
明珍坚持,伸着手。
“世钊同学,请你保持体力好么?等下我们一起跳长绳,男同学体力好,要多跳几个,不能输哦。”
世钊看着面前这只洁白细腻的小小手掌,思忖着,是拍开她的手,亦或是狠狠握进手里,大力握住,握得她痛,痛到哭,看她还敢不敢这样?
然而,望着明珍脸上,皎洁仿佛天上月,明净温朗的笑容,世钊却怎样也做不出那些恶作剧来。
晨光组的同学在不远处望着两人,有些焦急。
倘使这两人当场翻脸,他们组,不必比赛,已经先输了人心,这可怎么好?
世钊看了一眼远处神色紧张的同学,又看了一眼身前笑得仿佛傻掉的柳明珍,恨恨哼了一声,伸手,在明珍掌心拍了一下,发出清脆响声。
“加油!”
随后,世钊跑到同学当中去了。
明珍望着自己的手心,这一下,拍得虽然不重,可是也不轻,手心慢慢浮出四条红痕。
明珍笑了,握起拳头,也跑向晨光组的同学们。
舒先生远远看着发生的一切,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都是好孩子呵。
多希望伊们永不长大!
孩子们的笑声,在初秋的风中飘散开去,远得,仿佛连山下的镇子上,都能听见孩子们清脆欢快的大笑。
那一日,以朝阳组获得总分第一结束,可是,单项第一和参加的同学,人人有奖。
总分第一的朝阳组,每人获得一支墨水笔和一瓶墨水。单项第一的同学,每人获得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而所有参加的同学,都获得了两本作业本。
明珍踢毽子得了第一,得着一支紫色漆面的六楞铅笔和一块白橡皮。
舒开颜捧着墨水笔和墨水,还有铅笔橡皮作业本,一大堆东西跑到明珍跟前。
“明珍明珍,我头一次靠自己得着这么多东西。”
“太好了,开颜,谁说我们女孩儿不如男孩儿的?让他们看看,我们也能凭本事赢过男孩儿呢。”明珍握住开颜的手笑着说。
勖世钊在一边冷眼看着。
这个傻瓜,人家同你炫耀呢,你还笑得那么欢。世钊在心里头说。
明珍却全无这样感觉,很是替开颜高兴。
下午放学时候,许望俨来接女儿,看见明珍高高兴兴同每个同学道再见,连一贯视明珍如无物的世钊,她都笑眯眯同他打了招呼,心情十分好的样子。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得了奖品。”明珍将铅笔橡皮展示给父亲看。
“我们明珍真厉害。”许望俨摸摸女儿的头顶,夸赞道。
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经过两人身边的勖世钊,恰好听见两父女的对话,不由得朝天翻白眼。
难怪柳明珍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原来她老子也是这样型格。
难怪!
转天上学,舒先生上了一节唐诗赏析课,布置了作业,要同学们回去,根据平仄,自己做一首绝句,次日交上来,宣布课间休息。
世钊看着在与陆坤朋和舒开颜讨论作业的明珍,犹豫了半晌,终于走过去,“啪”地一声,将一个扁平盒子拍在明珍桌上。
明珍被声响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见世钊站在她桌前,桌子上拍放着一个盒子,有些淡淡犹疑。
“送你的。”世钊微微涨红了脸,还愣着干什么?打开来看啊?
明珍自然是不明白少年心中的想法,只是疑惑地看看世钊,怎么无端端地,送她东西?
反倒是比明珍略大的舒开颜心中痒痒,以手肘捅了捅明珍腰侧,“打开来看看。”
教室里,多少双眼睛看着,明珍想了想,终于打开扁平盒子。
方一揭开盒盖,舒开颜先抽了一口气。
扁平的盒子里,衬着红色丝绒垫子,垫子上静静躺着一支美丽到奢华的钢笔。笔身以黄金包裹,笔帽和笔管上绘有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蛇眼位置镶嵌有绿宝石。
这完全不像一支笔,而更像是一件精美的首饰。
教室里先后响起抽气声。
舒先生颁发的所有奖品,加起来,都不及这支笔值钱。
“谢谢你,世钊同学。”明珍将盒子合上,“可是,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明珍见过外祖父柳直用钢笔,很普通的一支,握笔的地方,镶嵌着一圈贝壳,外公已经说这是极好的东西。那——眼前这支,简直就是珍宝了。
世钊一听明珍说不能收,脸涨得更红了,粗声粗气地说,“反正我已送给你了,随你怎样都好,但我不会要了。”
说完,扭头走了。
留下众人艳羡的望着明珍桌上的盒子。
明珍微微叹息。
这可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两小无猜(4)
放学回到家里,明珍做完功课,又同弟弟妹妹玩了会儿扔沙包的游戏。
同学校里玩的那种,一组站在长方框内,两头有人朝他们身上扔沙包不同,这种比较文静。奶妈取了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裁制成三五个大小相等的口袋,里头装上细沙,缝上口,然后给明珍他们玩儿。最初只是抓起一个,往上仍,趁沙包还未落下的间隙,抓起桌上其余数个沙包中的一个,握在掌心里,然后接住落下来的第一个沙包,如此往复,直到将桌子上所有的沙包都抓在手心里。随后渐渐增加难度,一次抓取两个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