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不在乎我自己下场,但是我要想玄衣的下场。

如果万一我输了,我要怎么保全玄衣下半辈子安泰?

他名义上那帮兄弟全指望不上,我不帮他想,还有谁帮他想?

所以我不对他特别热络,所有交往联系都在私下,不为他种祸。

玄衣性格正直温和,送他去长华身边,长华未反之前,他必定不会对长华失礼,以他这样真挚性子,长华就算不喜欢,也要敬上三分。

若我真和长华相争起来,把玄衣放在一边,让他两边都不参与,我赢了自不必说,若我输了,那玄衣和此事无涉,长华念他是自己藩邸旧人,也多半不会为难。

这就是我能为玄衣打算的最后了。

我提笔写就任命——我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笔之下,命运,就此落定。

我当时自鸣得意,觉得此计甚妙,一笔一笔,将我和玄衣,就此推落畜生道中。

这一道诏令,写就万念俱灰。

嘉平三年七月,英王加冠礼成,迁蔡留禁军翊卫功曹燕玄衣为从四品王府长史,黄门郎徐轻为正七品王府府令。

这一年里,我二十一岁,长华十五岁。

我面前是尘世飘摇,晦暗命运。

第四卷 长华篇·再景

38、第三十七章

第四卷长华篇·再景

嘉平元年四月,在父皇死后的第五个月,我的兄长,大赵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赐我就藩,建府蔡留。

这是我的母族与我的兄长做交易换来的。

用我就藩,换张衡范出兵。

而这笔交易,势必会让长宁十分屈辱,他和我,大抵也就此不死不休了——说起来有趣,我和长宁见面次数不超过十次,但是我十分了解他。

每当这时候,我就想,与其说我和他不愧是兄弟,不如说,我和他是背对而生,一个果实向阳和向阴的两面。

于是,在知道这件事的同时,我就心平气和的等待他把我周遭的人悉数清洗一遍,因为换了是我,我也必定这么做——所以说我实在很了解他。

果不其然,就在圣旨下达的同时,长宁选了个宫女子放出宫的由头,在我就藩当口,把我身边侍女等等全换了个遍,从掖庭重新选了良家子给我当侍女。

我现在尚未加冠,虽然领着亲王衔,但一切待遇比照皇子,贴身宫女准例六人,太监十五人,加上外间负责针线粗活等等,零零总总我王府里宫女太监一共六十多人,一下子全部换掉。

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这批新换上的人里,张衡范安插的人来找我,就这么简单。

结果,我等了一个多月,毫无动静。

到了这时,我心里有点疑惑了,我觉得张衡范费尽心思把我弄出来不会就这么把我撂下不管。我想了想,决定想个法子,把所有换上来的宫女太监都弄来仔细看看,过过眼。

反正谁都知道我脑子不太好,精神有问题,干出什么事儿很正常。

于是某天早上,我装作才发现往年伺候我起居的宫女换了人,吓得大声尖叫,京东了一王府的人,总管太监跑来安抚,我大吵大闹,说他们要害死我,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之类,嚎了一早上,总管没法,只好说那让所有人到殿下面前走上一遍?

我不干,劈头把名册夺了下来,鬼鬼祟祟,就像真的精神有问题一样,揣着册子,跑到王府角落去探头探脑——这还另外有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借此熟悉整个王府的地形构造,不然比如洗衣房和厨房之类的地方,我平常要找到去的理由还真有些难。

我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其实已经暗暗和名册里做了比对。

我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倒是过目不忘练的不错。

这一番查探下来,居然一干人等都毫无破绽,要么是真个对所有事情懵然不知,要么就是长宁安排进来的。

我觉得事情有古怪——我不信张衡范花了这么大力气让我就藩,会一点安排都没有。

到了傍晚,几乎所有下人都见了个遍,我心里掂着最后一个名字:赵六,负责打理王府外院花园的一个小太监。

因为是负责打理王府外院,便宿在了第一进的外院仆役的院子里,干完活就能溜出府去,也没人管,我在王府里一圈没找见他,心中就有了一种隐隐的感觉。

我想起他是花匠,便又转悠回了花园,仔细翻了一转。

长宁放我就藩,面子做足,我的王府规制宏大,十分华丽,外院花园也曲水流觞,烟柳吐蔼,湖石嶙峋。我在花园转了几转,一路跟着我的侍从早累得不行,又基本都当我是个傻子,总管又不在旁边,就远远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凉地里,由得我自己在花园里钻来钻去。

转了几下,我发现外院湖石之间沟通连接,十分隐蔽,而且阳光不入,昏暗异常,需要上手去摸,真在里面藏起来,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

我就开始在湖石里钻,到了一处极难钻入,异常巨大的湖石底部,我刚探进身子,忽然从里面无声无息的伸出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腕子。

那只手握得并不紧,只是搭在我的腕子上,也不动,就这么握着。

我的眼睛细细的眯了起来。

我刚才摸过前面,前面是一片石壁,已经到了这块湖石的尽头,这个人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

我没有立刻动,抓住我的人也没有。

那双手有粗茧,骨节突出——这是一双经常劳作,男人的手。

然后我感觉他牵着我,向前走。

我伸手摸去,前方的石壁——不见了。

原来,这才是张衡范的后手。

他在这湖石中修了一条地道。

我被前面的人引着,转过石壁,回手再摸,身后又是最开始那堵硬厚的石壁,这机关做得真是精巧,开合之间,毫无声息。

我心底对张家的力量,又重新认识了一次。

在地道里前进了几步,我手上一松,眼前一亮,黑暗中有人点燃了火折子,我面前站着一个和我身量仿佛,穿着小太监服色的少年。

少年长得极丑,龅牙突唇,脸上还有一块胎记,我心底迅速和名册上的形貌特征对了一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赵六?”

少年伸手飞快的往嘴里一掏,掏出一个牙套,在脸上抹了几下,胎记消去,就这么短短片刻,我惊讶的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我。

我心底立刻明白。

这个人才是张衡范安排给我的,真正的内应。而这个也正是他一贯对我的作风:他绝不会主动告诉我,他做了什么,他如同夜晚匍匐在草丛里的蛇,等待着我去接近和寻找。

如果没有察觉他的安排,那么就是个死不足惜的废物。

我相信,若我没有找出赵六,他就会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花匠,而这些秘密全都与我无关。

我无声冷笑,对方恭敬的朝我低头。

我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手臂,在这间小小的石室里左右看看,一转眼,便看到了在石室角落有一个小柜,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置着一些衣服,都是平民服色。看我打开了柜子,赵六不知道按了哪里一下,我便看到对面石壁无声滑开,现出另外一条地道,我便立刻明白了,这间小小的密室,是用来给我换装,然后出府的。

我一笑,没有着急进入地道,而是转头看向少年,赵六一直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个赞许的表情,他向我恭敬低头,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只要每日在我房间里换的鲜花,花朵是单数的日子,每天黄昏时分,就来到这密室,我就可以出府。

我没有问他出府做什么,他也没有告诉我。

39、第三十八章

他问我要多准备些什么,我思考了片刻,低头在衣服里翻检了一番,让他全部准备女子服饰。

赵六愣了一下,我只是一笑,什么也没说。

既然是乔装出府,那么不让人发现是最好的,扮成女孩子岂不最好?

于是,接下来的第六天,当我发现我房间新换的一盆玉兰上面单数花苞的时候,我悄无声息的溜入地道,在那里和赵六互换了服饰,他向我的来路而去,我向从未走过的新路而去。

出口并不远,就在对面巷子一户人家里,看起来是户依附王府的普通人家,见我从床下出来,一户人不惊不慌,其中看起来是女儿的那个,名唤顺娘,把我带到厢房,帮我换上一套女装,挽发梳妆,片刻功夫,镜子里便是个美丽的少女,不再是英王长华。

就在顺娘帮我簪花的时候,我身后有人懒懒的道了一句:“这么看来,穿上裙子不说话,你倒也算是个美人。”

那个声音清雅好听,别有一种撩人的风情,我慢慢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身材修长,金发泄地,一张面孔肌肤雪白,奢华美貌,一身颜色异常鲜烈的华丽胡服,衬上一双碧绿湖水一般的眼眸,说不出的华贵艳丽,正是张衡范的好友,西狄王子阿顿丹。

我等顺娘为我整装完毕,才起身,向阿顿丹深深一礼,抿紧嘴唇,没有说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他因为嫌弃我声音难听,差点杀了我的事。

阿顿丹斜靠在窗棂上,一手绕着他那黄金溶液一般灿烂的金发,他看了我片刻,叹了口气,调转视线,眼神里颇有些生无可恋。

等他转过头来,又叹了口气,踱到我面前,似乎说给我听又似乎说给别人听一样开口。

他说,你这样的庸才还非要我来教导,真不高兴。

我哪敢说话。

于是,他就一把把我揪起来,塞到准备好的牛车里,一路轧轧的出了城。

我是脸朝下被丢到车里的,本能的在车里扑腾,阿顿丹是个完全没耐心的人,看我想起来,一把抓住头发就朝车壁上一摔这一下就把车窗震了下来,车帘翩飞的一瞬,我整个人就愣了。

我清楚的看到,车外大街,有一个青年,牵着一匹白马,一身骑装,正轻轻侧着头,和一名临街的老人在说些什么。

说来也奇怪,明明就那么惊鸿一瞥,我却将那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乌黑的头发、白皙的侧脸,温柔的,琉璃色的眼睛。

一刹那,天地静默,我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安静的看着那张温柔的面孔。

玄衣,燕玄衣。

分开这么长的日子,我小心翼翼,不敢想他。

他是我十三年来晦暗生命里,唯一未曾被权势玷污沾染的记忆。

就是因为太过珍贵,所以连想都不敢去想。

有的时候,是真压抑不住,那点念头一点一点透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其实是恨的。

这就好像一个从没过过好日子的人,你若让他一直都这样,到死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是你忽然让他过了一天王侯的日子,又把他重新打落,最开始,是怀念,到后来,就是恨了。

——要是从来没有被那么温柔的对待过,就好了。

我会在一点光都没有的深夜里,把这句话癫癫狂狂的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我咬着指头,直到十指都流血,就开始无声的狂笑。

怎么可能舍得呢?和他相遇,那么珍贵的事情。

我这样一个人,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的,就算一辈子只有这么一点纯净念头,都是好的。

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最后堕落到了怎样境地,我都能记得,曾有那么一个人,不计较我是谁,在崩塌的山林中,对我好。

我知道他在蔡留,但是我丝毫没有动找他的念头——找到了又怎样呢?

那不如不见,让我一辈子都记得,山林间他温柔的容颜。

却偏偏这一瞬,就这一眼,就看见了他。

无数想法一刹那在胸膛里爆开,我觉得我想了那么多,但是却又什么都没想似的,只贪婪的看着他。

我看到他似乎回头,心里想着不能让他看见,要把头缩回去,却动不了,只能紧紧看他。

然后玄衣回头刹那,有风起来,窗棂格拉一声落了下来,薄薄一层纸,便这样隔断在我和他之间。

我额头抵上窗棂,无声的笑了出来。

这样也好,不然见了面和他说什么好?又有什么好说?

相见争如不见。

我轻轻抹了把脸,转过头去,阿顿丹在中途就松了手,如今靠坐在车壁上,有趣似的看我,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一挑,“……你喜欢他?”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却点点头,便对这个话题再不感兴趣的抛在了一边。

阿顿丹是张衡范派来教导我的。

然而他只教我一样东西,就是杀人。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平生学什么都笨,惟独杀人,无师自通。

他对我说,杀人根本不需要多高深的武功,只要计划妥当,准备妥当,三岁小孩也照样可以杀人。

他给我示范,随手拿起地上一根树枝,轻轻点在我面前,我本能的要动,却发现一根树枝,封住了我所有退路。

阿顿丹看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一张奢华美貌,这样一笑,仿佛牡丹盛开,无声惊动。

他说,你看,刚才我并没有使用内力,我只是封住了你所有退路。

说到这里,他看我不懂,就又笑了一下,这么跟你说,你可能不太懂,这样吧,我杀给你看。

他就这么轻飘飘说了一句,我立刻觉得不妙,刚要拦他,只见他身形一动,已出了路边树林,上了官道。

官道上正有一队商队走来——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道身影纵入人群。

血光四溅。

他用一根树枝,将这一队有护卫的商队,杀了个干干净净——

40、第三十九章

他用一根树枝,将这一队有护卫的商队,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死人,但是这确实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看到,人是怎么死的。

我看到四肢断折、看到还在嚎叫的人头从人体分离、看到从割开的喉管里飞溅出鲜红的血——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还是恶心,而是不真实。

太过于恐怖的场景,超出了常识范围,给人的第一感官,并不是恐惧,而是不真实。

不过瞬间,已经所有人都死了,阿顿丹将手中染血的树枝一丢,随意站在我面前,斜睨我一眼,问,看清楚了吗?

我到此时才知道害怕,浑身开始发抖。

我抖得几乎站不住,舌头都在抖,自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顿丹这个时候倒脾气极好,就无聊的站在那里等我平复。

我先是抖,然后是恶心,那种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偏偏被一股股血腥气逼压着,像是在内里呕又吞下去的感觉,让我觉得所有的内脏都在痉挛。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力气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是他不要这么做,但是没等我开口解释,阿顿丹点点头,一副宽容的样子,我看到他伸手,轻轻又折了一根树枝。

他生得十分俊美,一头金发流金闪烁,一双折枝的手仿佛玉石雕刻一般,分外好看,而他说的话,却让我浑身上下连血液都为之冻结——

他语带宽容,道,没关系,一次看不会也正常,你稍等,我再给你示范一次,你再不明白也不慌,看多些总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