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王朝全线告急】
武德二年,李唐王朝在西北战场上不战而胜,在北面战场上不战而败,而在东面战场上则是——屡战屡败。
从这一年春天开始,窦建德就对驻守河北的唐军发起了猛烈进攻,致使唐军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闰二月,刚刚消灭宇文化及的窦建德就迅速攻陷了邢州(今河北邢台市),生擒唐邢州总管陈君宾。六月三日,攻陷沧州(今河北盐山县西南)。八月初,窦建德亲率十几万大军进逼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唐淮安王李神通退守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八月十一日,窦建德攻克洺州,唐洺州总管袁子幹投降。八月十九日,窦建德挥师直指相州,李神通再次逃往黎阳(今河南浚县),投奔李世勣。九月四日,窦建德攻破相州,斩杀唐相州刺史吕珉。九月二十五日,窦建德攻陷赵州(今河北柏乡县),生擒唐赵州总管张志昂和慰抚使张道源。
至此,唐朝在河北的城邑几乎全部落入窦建德的手中。
十月,窦建德率领大军继续向南挺进,逼近卫州(今河南淇县东)。在距黎阳三十里的地方,窦建德亲自率领的前锋部队与李世勣部将丘孝刚的三百名前哨骑兵遭遇。丘孝刚一向骁勇善战,首先发动攻击。窦建德败退,幸亏大军随后赶到,窦建德才转危为安。丘孝刚寡不敌众,被夏军斩杀,所部无一生还。
遭遇突袭的窦建德一怒之下转而命令大军围攻黎阳,很快将其攻克。淮安王李神通、秘书丞魏徵、李世勣的父亲李盖(徐盖)、唐同安公主(李渊的妹妹)全部被俘。只有李世勣带着数百名骑兵突围而出,渡黄河南下。
但是李世勣一越过黄河就勒住了缰绳。
因为父亲在窦建德的手中,这让他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经过几天的矛盾和挣扎,李世勣最终还是掉转马头,回到黎阳投降了窦建德。
窦建德大喜过望,随即任命李世勣为左骁卫将军,仍镇守黎阳,却把李盖留在身边充当人质。同时,魏徵也被窦建德任命为起居舍人。
听说黎阳已经陷落,唐卫州守将也随之投降了窦建德。数日后,唐滑州刺史王轨的家奴刺杀王轨,携带首级献给了窦建德。窦建德说:“家奴害死主人,实属大逆不道!我窦建德怎么可能接受你这种人?”随即命人将那个家奴斩首,连同王轨的首级一同送回了滑州。滑州军民顿时大为感激,无不钦佩窦建德的为人,当天就相约向窦建德的使臣请求投降。随后,相邻的州县以及当时盘踞在兖州(今山东兖州市)的变民首领徐圆朗等,全部望风而降。
十月二十四日,大获全胜的窦建德班师凯旋,返回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开始兴筑万春宫,随后将夏朝都城从北部的乐寿迁到靠近河南的洺州,以利于进一步经略中原。
当窦建德在河北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时候,刘武周和宋金刚也正在横扫河东,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的大唐王朝可谓全线告急。令人遗憾的是,在河东战场上,身为唐晋州道行军总管的裴寂却消极怯战、毫无将帅之略,根本无力抵挡宋金刚的兵锋,只能一味退缩。他不断下令催促虞州(今山西运城市东北)和泰州(今山西万荣县西南)等少数几座未被占领的城池,烧毁城邑外围的所有村落、粮草和物资,然后把百姓驱赶入城。
裴寂的做法很快引起了河东百姓的惊恐和怨恨,一时间民间骚然,人人欲反。这一年十月,夏县(今山西夏县)人吕崇茂聚众起兵,自称魏王,响应刘武周。裴寂出兵攻击,反而被吕崇茂打败。
河东的形势岌岌可危。李渊只好再命永安王李孝基、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汇集大军援救河东。
当时,原河东郡治所蒲坂(今山西永济市)的守将尧君素被杀后,其部将王行本重新据城抗拒,唐军多次派遣各路将领轮番进攻蒲坂城,始终不能攻下。如今王行本眼见刘武周大兵南下,而唐军力不能支,顿时喜出望外,立刻派人联络刘武周,与宋金刚部遥相呼应。唐军的形势更为险恶,关中人心惶惶。李渊不得不下诏告谕河东各军,说:“贼势如此,难与争锋,不如暂时放弃河东,坚守关中。”
如果这个诏命真的得到执行,如果李渊真的放弃了河东,那么大唐王朝统一天下的步伐绝对会放缓,甚至有可能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里与四方群雄鼎足而立,维持一个群雄混战之局。
所幸,关键时刻总算有人站出来坚决谏止,并且主动请缨,最终挽救了河东的危局。
这个人就是李世民。
李渊的诏书一下,李世民立刻上疏表示反对。他说:“太原是帝业的发祥地,国家的根本所在,而河东物产丰饶、民众富庶,是京师的资源供应地,如果一举将其抛弃,臣窃感愤恨!请拨给臣精兵三万,必能平定刘武周,克复汾晋。”
李渊甚为欣慰,马上集结了关中的所有精兵,全部交给了李世民。
武德二年十月二十日,李渊亲自到华阴(今陕西华阴市)给李世民饯行。
差不多从这个时候起,李世民就当之无愧地成了李唐王朝的中流砥柱。帝国的每一个危机时刻和重大的转折点,几乎都是李世民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才使得初生的大唐王朝能顺利地迈上大一统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创大唐王朝固然是李渊的功劳,但是开疆拓土、统一天下的首功之人,则非李世民莫属。
十一月,李世民趁黄河结冰,率大军自龙门踏冰西渡,进驻柏壁(今山西新绛县南),与宋金刚对峙。当时,河东各州县由于饱受战乱和劫掠,百姓全部逃入城邑,致使村落荒芜,仓廪(lǐn)空虚,唐军无从征收粮草,驻扎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断粮。李世民向四方发布文告,远近民众听说大军元帅是李世民,于是纷纷来附。李世民向他们征收粮草,总算缓解了粮荒。
既然唐军会断粮,宋金刚同样也会断粮,所以李世民采取的策略就是——坚守营垒,拒不出战,以此消耗宋金刚的粮食和锐气。
两军对峙的那些日子,李世民时常轻骑简从,亲自出营侦察敌情。有一次由于道路不熟,李世民和随从的骑兵走散了,身边只剩下一名侍卫。其时天色已晚,李世民和侍卫登上一座山丘,找了个避风的山坳休息,由于疲惫已极,两个人很快就沉沉睡去。
预料不到的危险就在此刻悄然降临。敌人的一支游骑路过此地发现了他们,于是悄悄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山野一片寂静,李世民和侍卫发出的鼾声清晰可闻。
如果没有接下来那一幕令人匪夷所思的“蛇鼠救秦王”,那么李世民也许就没命了,而大唐王朝的历史甚至包括中国历史就会在这一刻被彻底改写。
敌兵越围越近。千钧一发的时刻,从李世民身边的地洞里忽然蹿出了一只老鼠,还有一条蛇在它身后紧紧追赶。老鼠惊慌乱窜,一头撞到了侍卫的脸上。侍卫惊醒,慌忙唤起李世民,两人随即跃上马背,拍马狂奔。刚刚跑出一百余步,敌骑就已经追了上来。李世民回身一箭,为首的将领应声倒地,敌兵才停止了追击。
李世民就此逃过一劫。
除了感谢那条毒蛇和那只老鼠之外,除了说未来的天子自有天命之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我们只能说——老天爷也许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始终对这个世界不闻不问。关键时刻,他老人家还是会出手的,只不过有时候执行天意的不一定是讨人喜欢的天使,而是让人讨厌的蛇和老鼠罢了。
就在李世民与宋金刚对峙的时候,先于李世民进入河东的永安王李孝基等联军进至夏县,准备攻击吕崇茂。陕州总管于筠建议抓住战机立刻进攻,可工部尚书独孤怀恩却认为应该赶造更多的攻城器械,才有把握一举攻下。李孝基采纳了独孤怀恩的意见,战机就此错失,而李孝基全军覆没的悲剧也就此酿成。
吕崇茂被围之后,立刻向驻扎在浍州(今山西翼城县)的宋金刚求救。宋金刚随即派遣了两名骁将前去增援。这两名大将一个叫寻相,另一个就是日后李世民的麾下猛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是朔州善阳(今山西朔州市)人,原名尉迟恭,以别名行世;大业末年从军,以勇武著称,官至朝散大夫;刘武周起兵后,成为其部将。此次南下,尉迟敬德是宋金刚的主要助手。当他和寻相率援军进抵夏县时,李孝基等人才蓦然发现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尉迟敬德就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唐军大败,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和行军总管刘世让全部被俘。
至此,唐王朝在河东的最后一块筹码就只剩下驻守柏壁的李世民了。而最早驰援河东,却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的裴寂就在这时被李渊召回了长安。
表面上李渊以丧师辱国的罪名把裴寂交给了有关部门进行审理,可没多久就把他放了,不但官爵依旧,而且宠遇更厚。
什么叫宠臣?
这就叫宠臣,做对了事就加官晋爵、重重有赏,做错了事也可以忽略不计、既往不咎!其情形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国企老总——尤其是那些善于把企业搞破产的老总。
当初的刘文静兵败浅水原便遭到了革职的处分,如今裴寂不但在度索原遭遇惨败,而且几乎丢掉了整个河东,回朝后却富贵依旧、地位安然,如此厚此薄彼、赏罚不公,怎能令朝野心服?
可李渊居然就这么做了!对于一个以恩威刑赏驾驭臣子的皇帝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弱点。
尉迟敬德和寻相打了大胜仗、解了夏县之围后,心满意足地回师浍州。可当他们行至美良川(今山西夏县北)时,却遭到了唐军的伏击。这支唐军是李世民派遣的,将领是殷开山和秦叔宝。尉迟敬德仓促应战,以损失两千多人的代价才突围而出。混战中,在夏县被俘的独孤怀恩趁乱脱逃,单骑回到了长安。不久后,尉迟敬德和寻相又奉命驰援固守蒲坂的王行本。李世民探知情报,亲率三千步骑,连夜从小路直插安邑(今山西运城市东北),对尉迟敬德发起突击,将其部众拦腰截断。尉迟敬德大败,士卒或死或降,基本上全军覆没。尉迟敬德仅和寻相逃出一命。
这两场胜仗总算报了夏县惨败之仇,唐军将士士气高涨,纷纷要求李世民跟宋金刚决战。
可是,李世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认为此刻需要的是隐忍和等待。
他对将领们说:“刘武周据守太原,靠宋金刚打前站,所以他的精兵强将全部云集于宋金刚麾下,但是宋金刚孤军深入,军中无粮,只能靠劫掠维持,因此他最希望速战速决。而我们偏偏就要紧闭营垒、养精蓄锐,不理会任何挑战,挫伤他们的锐气,继而分兵攻击汾州(今山西吉县)和隰州(今山西隰县),冲击他的腹心地带,等到他粮尽计穷,自当遁逃。所以眼下我们应该隐忍,不宜速战。”
李世民的这种战略跟当初平定薛仁果的时候如出一辙。
可是,当初的西秦皇帝薛仁果是将士离心,如今的定杨天子刘武周却是士卒用命,李世民能打赢这场仗吗?
在即将到来的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李世民能像平定薛仁果那样一举平定刘武周吗?
【独孤怀恩之变】
武德二年的冬天,李世勣终于深刻体验了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生困境。
尽管李世勣一心想着再度归唐,可父亲在窦建德的手里攥着,让他投鼠忌器、一筹莫展。他的心腹郭孝恪建议说:“我们刚刚归附窦建德,一举一动都受到猜疑,最好是先建立一些战功,得到他的信任后再采取行动。”
李世勣想想也只能如此,随后主动出兵,攻克了王世充所属的获嘉(今河南获嘉县),俘获大量的人员物资,呈献给窦建德,从此获取了窦建德的信任。
不久后,李世勣向窦建德献上了一条经略中原之策。他说:“曹州(今山东定陶县)和戴州(今山东成武县)人口众多,被孟海公占据,他表面上归附东都,实际上与王世充貌合神离,如果我们出动大军,随时可以将其攻占;一旦平定孟海公,继而进逼徐州和兖州,河南之地便可不战而平。”窦建德深以为然,遂命曹王后的兄长曹旦率领先遣部队五万人南渡黄河,与李世勣会师。
正当他本人准备亲率大军南下中原时,他妻子曹王后刚好生产,窦建德只好暂时搁置了南下的打算。
李世勣顿时大失所望。他本来的计划是:一旦窦建德抵达河南,就发兵袭击他的大营,然后救出父亲,投奔长安。可现在计划却落空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李世勣痛苦地想,看来归唐是遥遥无期了。
就在李世勣彷徨无计的时候,一场突然在他身边爆发的兵变却迫使他不得不抛下父亲,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长安。
这场兵变是由一个叫李文相,外号李商胡的人发动的。李商胡是据守孟津(今河南孟津县)的一个变民首领,拥有部众五千余人,表面上投靠窦建德,实则心怀异志。李商胡的母亲霍氏也是一个江湖人物,精于骑射,自称霍总管,和她的儿子皆有叛夏之心。母子俩与李世勣不谋而合,很快结成了同盟,李商胡甚至还和李世勣拜了把子。双方原本约定在窦建德南下时一起动手,可如今计划落空,霍氏大为不甘;加之曹旦的军队进驻河南后,在他们的地盘上肆意侵夺骚扰,令霍氏极为愤恨,于是催促李商胡提前发动兵变,诛杀曹旦和他的手下。
武德三年正月的一个晚上,李商胡设宴招待曹旦帐下的二十三名军官,把他们灌醉之后全部砍杀,随后又设计杀死了三百名曹旦的士兵。动手之后,李商胡才派人通知了李世勣。李世勣当时的大营跟曹旦相连,郭孝恪力劝他跟着袭击曹旦。可与此同时,曹旦也获知了兵变的消息,于是命令士兵高度戒备。李世勣知道先发制人的机会已经丧失,而且自己兵力薄弱,根本不是曹旦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和郭孝恪一起连夜逃离军营,策马向关中狂奔而去。
那一刻,李世勣料定自己的父亲必定会死在窦建德的手上。
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窦建德虽然不久之后便亲自率兵消灭了李商胡,但却始终没有杀李世勣的父亲。当夏朝的文武百官纷纷请求诛杀李盖时,窦建德说:“李世勣身为唐臣,为我所虏,不忘本朝,乃忠臣也,其父何罪?”
窦建德在此作出了一个让人意外,却又是最明智的选择。诛杀李盖固然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怒,但丝毫改变不了李世勣复叛投唐的事实。
既然改变不了,何苦给自己加上一个滥杀无辜的恶名?失去李世勣已经是一种损失,何苦为了泄愤让自己导致更大的损失?
窦建德强忍心头的怒火,以一种常人少有的高姿态当众宣布赦免了李盖。在这一刻,仁者的非凡胸襟、智者的深谋远虑以及王者的雍容气度同时在他身上熠熠闪光。
这就叫人格魅力!
在这样一个领袖的统治之下,无怪乎当时的河北呈现出了一派安居乐业的太平光景。史称窦建德积极“劝课农桑”,发展生产,打造了一个繁荣安定的社会局面,致使“境内无盗,商旅野宿”。(《资治通鉴》卷一八八)
从一个开国帝王所应具备的综合素质来看,无论是执政能力、军事能力还是个人品质,窦建德基本上都算是达标的。
但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导致他失败的主观因素肯定是有的,但是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客观因素——他的对手李世民太强大了。
假如隋朝末年群雄逐鹿的舞台上没有李世民,那么最终君临天下的人很可能就不是李渊,而是窦建德。
退一步说,即便窦建德最终不足以战胜李渊入主长安,但是与四方群雄成鼎足而立之势则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武德三年的春天,河东的战局仍然处于胶着状态,唐军丝毫没有取胜的迹象。
唯一让李渊感到欣慰的是,正月十四日,长期在蒲坂负隅顽抗的隋将王行本终于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开门出降。正月十七,李渊亲赴蒲州(蒲坂)受降。
就是这一次亲赴前线,险些让李渊丢了性命,因为有人精心策划了一次谋杀,准备取代他的天子之位。
这个人是李渊的心腹重臣,也是他的表弟——时任工部尚书的独孤怀恩。
独孤怀恩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说来话长。独孤怀恩是三朝外戚,他的三个姑妈分别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隋文帝杨坚的皇后和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所以杨广和李渊都是独孤怀恩的表兄。李渊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你姑妈的儿子都当了皇帝,下次可能会轮到我舅舅的儿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渊的一句玩笑话既深深刺伤了独孤怀恩的自尊心,也煽起了他篡位称帝、君临天下的野心。独孤怀恩时常为此扼腕长叹:“难道我们独孤家只有女儿的命尊贵?”
当时王行本据守蒲坂,独孤怀恩多次奉命进攻,不但久攻不克,而且损兵折将,李渊屡屡下诏责备,独孤怀恩大为怨恨,于是开始和他的部属元君宝密谋叛变。可是兵变尚未发动,独孤怀恩就和永安王李孝基、内史侍郎唐俭等人一起被派到了河东战场,随后又在夏县遭遇惨败,被尉迟敬德俘虏。口无遮拦的元君宝私下里经常愤愤不平地对唐俭说:“独孤尚书近来正在谋划一件大事,如果及早发动,岂有今天的奇耻大辱!”唐俭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位高权重的外戚独孤怀恩居然有了谋反之心。
后来李世民在美良川伏击尉迟敬德,独孤怀恩趁乱逃回长安。一直对他深信不疑的李渊又交给了他一支军队,命他继续攻击蒲坂。就是在这个时候,元君宝再次对唐俭说:“独孤尚书能逃出大难,再回蒲坂,真是命中注定要当帝王的人,可谓王者不死啊!”
唐俭闻言,意识到毫无防备的李渊随时可能遭到独孤怀恩的毒手,顿时心急如焚。不久,唐俭又听到了王行本投降,李渊将亲自前往蒲州受降的消息,他大为惊恐,料定独孤怀恩肯定会趁此机会发动兵变,谋杀李渊。可其时唐俭仍然被困在战俘营中,根本没办法把消息送出去。唐俭情急之下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向尉迟敬德建议,请他释放行军总管刘世让,让刘世让回朝劝说李渊放弃河东,与刘武周言和。尉迟敬德觉得这个建议不错,随即释放了刘世让。唐俭就把独孤怀恩企图谋反之事告诉了他,让他火速面奏李渊。
与此同时,李渊已经离开长安,来到了黄河岸边,准备渡河;而独孤怀恩也已入据蒲坂,在城中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专等着李渊到来。
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可谓惊心动魄。就在李渊刚刚登上渡船,准备前往独孤怀恩大营的时候,刘世让一路策马狂奔,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了渡口。
听完刘世让气喘吁吁的奏报后,李渊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感慨万千地说:“我能逃过这一劫,实在是天意啊!”李渊随后派遣使者入城,命独孤怀恩过河觐见。独孤怀恩不知道计划已经泄露,单独乘坐一艘小船来到了李渊的大营。刚刚进入营门,连李渊的面都没见着,独孤怀恩就被禁军逮捕了。
这一年二月二十日,李渊将独孤怀恩及其一干党羽全部诛杀。
武德三年初夏,河东战场的形势开始出现转机。
刘武周在二月上旬接连攻下长子(今山西长子县)和壶关(今山西壶关县)后,其攻势就成了强弩之末,在随后围攻潞州(今山西长治市)和浩州(今山西汾阳市)时一再受挫,多次被唐军击败。
四月中旬,宋金刚军中的粮草也全部告罄,不得不向北退却。
一切都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
唐军发动总攻的时机终于到了。
【刘武周的败亡】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这八个字既可以用来形容李世民的战术风格,又可以用来概括李世民的战略精髓。
从武德二年十一月中旬到武德三年四月下旬,李世民与宋金刚对峙了将近半年,除了发动一两次十拿九稳的奇袭之外,李世民基本上按兵不动;可当宋金刚全线撤退的时候,李世民却亲率大军死死咬住不放,一日一夜追出了二百余里,与定杨军大小数十战,连战连捷,一直把宋金刚追到了高壁岭(今山西灵石县南)。在这次长途追击中,李世民坐下那匹世所罕见的汗血宝马特勒骠可以说立下了赫赫战功;通过收复河东这一战,特勒骠从此名扬天下。(特勒骠也是著名的“昭陵六骏”之一,体形壮硕、腹小腿长;李世民给它题写的赞辞是:“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乘危济难。”)
在被唐军一路穷追猛打之后,宋金刚真正领教了李世民的军事才能。这种才能由两种力量组成,一个是高度的忍耐力,一个是惊人的爆发力。
当这两种能力异常完美地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会让对手深刻地体验到两个字——可怕。
感到可怕的还不只是李世民的对手,还有李世民的部属。
当唐军一口气追到高壁岭下的时候,刘弘基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前追了。
孤军深入,用兵之大忌啊!
刘弘基紧紧抓住李世民的马缰,说:“大王破贼,追逐至此,功勋已足,如果再不停止追击,一再深入不已,大王难道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再者,弟兄们已经疲惫不堪、饥渴难耐,应该就地扎营,等到大军主力和粮食全部集结,然后继续北进也为时不晚。”
李世民的回答是:“宋金刚计穷而走,众心崩离,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必定要一鼓作气将其消灭。倘若停滞不前,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休整和戒备,就不能再攻击了。我现在只能考虑如何尽忠报国,不能考虑自己的生命!”
没等刘弘基再说什么,李世民已经扬鞭策马,独自往前冲了出去。刘弘基和将士们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主帅已经一马当先地出发了,再发牢骚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最后咬了咬牙,只好全部跟上。
在雀鼠谷(今山西灵石县西南汾水河谷),唐军再度追上了宋金刚,一天之内,双方进行了八次会战,定杨军八战皆败,被唐军斩杀了数万人。
当天夜里,唐军才终于在雀鼠谷西边的平原扎营。李世民已经连续两天没吃东西,三天未脱铠甲。而此刻大帐中的军粮只剩下一头羊,其余士兵们携带的口粮估计也都快吃完了。
当李世民和身边的将士们一起烹食那只羊时,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断粮了。
李世民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说唐军此刻的处境非常艰难的话,那么此刻宋金刚的处境就是极度艰难!
谁也不比谁更好受,所以,谁能比别人撑得更久一点,谁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换句话说,除了忍耐力和爆发力之外,一个胜利者需要接受的第三项考验就是——意志力。谁具有更坚定的意志力,谁就能笑到最后。
四月二十三日,疲于奔命的宋金刚带着两万残兵逃到了介休(今山西介休市)。还没等他们缓过一口气,李世民已经兵临城下。宋金刚只好命尉迟敬德和寻相守城,然后率部在西门外列阵。李世民命李世勣发起进攻,而后佯装败退。当宋金刚挥师进击的时候,李世民率精锐骑兵迅速绕到了他的阵地背后。
腹背受敌的定杨军顿时崩溃,被唐军斩杀三千余人,宋金刚带着少数轻骑再度北逃。李世民又追出了数十里,一直追到张难堡(今山西平遥县西南)才勒住了缰绳。当时,并州以南、晋州以北的城池全部沦陷,只有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张德政仍然坚守西河(浩州州府,即今山西汾阳市)孤城和这座张难堡。当李世民率部来到堡前,摘下头盔时,在绝境中坚守了半年的浩州将士认出了李世民,顿时喜极而泣。大家只顾着欢呼庆贺,都没有意识到李世民和他的部众们早已饥肠辘辘。李世民的左右悄声提醒樊伯通——秦王还没有吃饭,樊伯通这才忙不迭地命人呈上浊酒和糙米饭。
尉迟敬德和寻相虽然带着残部守在介休,但是连日来的数十场败仗已经让定杨军的士气近乎瓦解。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尉迟敬德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李世民随后派遣宇文士及前来劝降时,尉迟敬德没有过多犹豫就开门投降了。
又一员猛将投到了帐下,李世民大喜过望,随即任命尉迟敬德为右一府统军,让他和寻相仍然率领他们的旧部八千人。兵部尚书屈突通劝李世民要提防他们叛变,可李世民却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在李世民南征北战、扫荡群雄的整个武德年间,四方豪杰就这么一个个走到了他的麾下,从你死我亡的对手变成了死心塌地的亲信。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吸引到了李世民身边,并让他们从此变得坚贞不渝,不再选择离开和背叛呢?
是李世民卓越的军事才能,还是他强大的个人魅力?或者是他大唐二皇子的身份和地位?
这些固然是重要的,但肯定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李世民给予他们一视同仁、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些英雄豪杰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打天下的,他们也跟随过各种各样的老大,所以他们凭直觉就能断定,什么样的信任是作秀和有保留的,什么样的信任是真诚和无保留的。在李世民身上,他们体验到的无疑是后者。李世民对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们体验到了一种弥足珍贵的安全感。
对李世民来说,毫无保留地信任部属肯定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但是,有所保留地信任,或者说对部属时时警惕、处处提防,就能有效地规避风险吗?
未必,因为乱世之中的风险无处不在,令人防不胜防。既然如此,那么互相提防事实上只会增大风险。说穿了,每个人都不是傻瓜。你付出什么,付出多少,别人都能感受到。你付出怀疑,收获的定然是恐慌;你付出足够的信任,回报的虽不一定是超值的感恩,但一定会是等量的忠诚。
也许李世民正是意识到了这一切,才会始终坚持这样一个原则——既然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老大都在人为地制造风险,那么自己何妨做一个主动承担风险、让人有安全感的老大呢?换句话说,在征服人心的战场上,或许真诚才是最温柔且最锋利的武器,信任才是最无形且最坚实的铠甲。
或许,无防乃为大防!
当然,这一切都要有相应的实力作为保障,而李世民自认为并不缺乏这样的保障。
当宋金刚惨败的消息传到并州时,刘武周就像被利器戳中了心脏,一种尖锐的疼痛和绝望瞬间弥漫他的全身。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血本无归了。
此次倾巢南下,他把自己的精兵良将全部交给了宋金刚。而今宋金刚基本上全军覆没,刘武周还拿什么逐鹿天下?
绝望的刘武周只好放弃并州,带着少数部众流亡东突厥。宋金刚本来还想收集残部再战,可士卒们风闻刘武周已经逃亡漠北,遂不再听从他的号令。宋金刚无可奈何,只能步刘武周之后尘,率一百余骑逃奔东突厥。
李世民迅速率领大军进抵晋阳,定杨朝廷的仆射杨伏念乖乖献出城池投降。随后,原属刘武周的所有州县也纷纷归降唐朝,只有定杨都城朔州(今山西朔州市)仍为定杨朝廷内史令苑君璋所据守。李世民留下真乡公李仲文镇守并州,然后班师凯旋。
流亡东突厥的刘武周不甘心就此失败,多次借助突厥兵马南下攻击。并州守将李仲文屡屡将其击退,并乘胜占领了唐与突厥边境上的一百余座城堡。李渊随即任命李仲文为检校(代理)并州总管。
刘武周无计可施,准备离开东突厥,返回朔州东山再起。但是突厥人已经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遂将其诛杀。而不久之前,宋金刚也企图逃回他的起兵之地上谷郡(今河北易县),同样被突厥人擒获腰斩。
至此,李唐王朝在北方最强劲的一个对手终于覆亡,李渊父子终于可以把目光转向中原了。
武德三年七月一日,李渊下诏,命李世民率兵向关东全线挺进。
王世充得到战报,立刻在各州县招募精兵强将,全部在东都集结,同时分派他的兄弟子侄驻守洛阳四面的各个战略要地,严阵以待,摆开了与唐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七月二十一日,李世民率大军进抵新安(今河南新安县)。
大唐王朝统一中原的战争就此打响。
第六章 中原大决战
【挺进中原:王世充的末日到了】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相对于平定薛举父子和刘武周,李世民与王世充的较量显得更为激烈,耗时也更为久长,尤其是最后一个阶段的攻城战,其艰难程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而且也是在这场为时长达十个月的中原之战中,李世民多次身陷重围、命悬一线,经历了他军事生涯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几个生死瞬间。
唐军进入东都战场后,李世民即命大将罗士信率前锋部队进围慈涧(洛阳城西),王世充接到战报,立刻亲率三万人前往增援。
七月二十八日,李世民率领一队轻骑兵在慈涧周围侦察。
第一个生死瞬间就在这时候悄然降临。当时李世民正在专心致志地勘察地形,谁也没有料到王世充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军队从天而降。由于双方兵力太过悬殊,唐军士兵们大惊失色,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王世充的军队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最容易看出一个统帅真实的个人素质。说白了,这种时候拼的是胆量。
德国著名军事学家克劳塞维茨把“胆量”称为“促使人们在精神上战胜极大危险的一种可贵的力量”。
也就是说,胆量首先要求的并不是战胜敌人,而是战胜自己——战胜自己对敌人和死亡的恐惧。
克劳塞维茨曾说,对于军人而言,“从辎重兵和鼓手直到统帅,胆量都是最可贵的品德,它好比是使武器锋利和发光的真正的钢”(《战争论》)。
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李世民身上这种“真正的钢”。敌人围上来的时候,李世民镇定自若地带领骑兵们且战且退,向着大营的方向突围,前后奔驰、左右开弓。弦声响处,最先冲上来的郑军士兵纷纷坠马,包括王世充的大将燕琪也被李世民一箭射落,唐兵立刻冲上去将其擒获。王世充慌忙勒住缰绳,不敢再向前追击。李世民遂和士兵们杀开一条血路绝尘而去。
死里逃生的李世民回到军营时,浑身上下沾满尘土,守军认不出他,差点放箭把他射杀。李世民摘下头盔大声呼喊,守门士兵才认出这个“土人”原来是他们的秦王。
“慈涧突围”的一幕充分展现了李世民作为一个军事统帅过硬的个人素质。这种素质绝对与地位无关。如果李世民不是大唐王朝的二皇子,而是普通一兵,那么凭他自己的本事,估计很快也能从一个小兵干到一个将军。
同时我们也发现,李世民指挥的军队之所以能成为一支所向无敌的钢铁之师,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每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其勇气和胆识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并且极大地感染每一个士兵,让他们变得跟他一样无惧死亡。
换言之,要想打造一支钢铁之师,统帅首先就必须具备克劳塞维茨所说的那种“真正的钢”。
次日清晨,对整个战场地形已经了若指掌的李世民亲率五万步骑进攻慈涧,王世充怯战,撤出慈涧,退守洛阳。李世民随即命各路兵马迅速缩小包围圈:史万宝自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进军,占领龙门(洛阳城南);刘德威穿过太行山,南下进围河内(今河南沁阳市);王君廓自洛口(今河南巩县东)出兵,切断洛阳的粮食补给线;黄君汉自河阴(今河南孟津县北)出兵,攻击回洛仓城(今河南偃师市北);最后李世民亲率大军屯驻于北邙山下,营阵相连,从北面威逼洛阳。
眼见唐军大兵压境,王世充属下的洧州(今河南扶沟县)长史张公谨与刺史崔枢随即作出了他们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择,献出州城,向李世民投降。
这个张公谨日后成了秦王府的一员得力干将,武德九年(公元626年)追随李世民参与了玄武门之变,并在政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后来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八月初,邓州(今河南邓州市)的一些豪强也发动暴乱,逮捕了当地刺史,举城投降唐军。
八月十四日,黄君汉出兵攻克了回洛仓,俘获郑军将领达奚善定。王世充急命长子王玄应与将领杨公卿等人反攻回洛,但几次进攻都被黄君汉击退,只好在回洛城的西面修筑了一座城堡,派重兵驻防,抵挡黄君汉。
数日后,李世民与王世充在洛阳城北的青城宫列阵对峙,双方隔着洛水河进行了一番对话。王世充向李世民喊话道:“隋室倾覆,唐称帝于关中,郑称帝于河南,世充未尝西侵,秦王为何举兵东来?”
李世民不屑于跟他说话,命宇文士及回答:“四海皆归顺吾皇,唯独你阻挠大唐的声威教化,这就是我们东来的原因!”
王世充接下来的这句话充分暴露了他对即将到来的这场中原大战的恐惧。他说:“你我和平共存,休战止兵,岂不更好?”
宇文士及最后给他的答复是:“我们奉诏取东都,没有奉命与你和解!”那一刻,王世充感觉有一道深秋的冷风正疾速掠过洛水河面,凶猛地打在他的脸上。
明年此刻,自己还能站在这洛水河边吗?王世充感到茫然。
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茫然。
面对四面合围、声势浩大的唐军,感到恐惧和茫然的绝不只是王世充一个人。他本人固然可以选择对抗到底,但大多数将吏却不愿陪着他一块玩完。
九月十三日,继洧州、邓州之后,王世充属下的显州(州治在今河南泌阳县)总管田瓒率下辖的二十五个州全部投降唐朝。数日后,尉州(今河南尉氏县)刺史时德叡(ruì)又率下辖的杞州(今河南杞县)、夏州(今河南太康县)、陈州(今河南淮阳县)等七个州归降。李世民全部保留各州县长官的官职,只将州名做了改动。黄河以南的其他州县见状,也纷纷举城而降。
这一连串大规模的叛降行动对王世充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它不但极大地削弱了王世充的势力,而且将他的地盘肢解得七零八落,致使北面的洛阳、南面的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和剩下来的其他城邑皆被唐军一块一块地分割包围,彼此道路阻断,消息隔绝,只能各自为战。
在这样的形势下,王世充预感那些未降的城邑很可能也会叛降,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可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就在唐军攻打洛阳的前夕,李世民忽然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信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