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心中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她向一旁侧了侧头。

唰的一声轻响,一把冰凉的匕首擦着她的咽喉而过,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击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聂隐娘看见了一张双被仇恨点燃的眼睛,而那眼中的怨毒却是如此熟悉。

聂隐娘失声道:“谢小娥!”

第十章 丧家犬穴 10

来人正是谢小娥。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裳已被烤得半干,却依旧能看出江水的污渍,一双长袖已被撕成褴褛的布条,足有寸长的指甲断折了好几根,血迹斑驳的手中握着两柄雪亮的匕首,恶狠狠地看着聂隐娘。

她的眼睛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

聂隐娘一怔间,谢小娥抽回匕首,发出一声尖叫,再度向她扑去。聂隐娘手中已经没有了血影针,隧道又极为狭小,根本不容转身,仓促之下,聂隐娘的身体宛如从中折断,深深向后仰去。她整个人都化为一弯秋虹,将谢小娥飞扑之势化开。

噗的一声轻响,地面尘土飞扬,谢小娥整个人从聂隐娘身前翻了过去,两只匕首齐齐插入土地当中。她一咬牙,就要全力将匕首拔出,再向聂隐娘刺去,双手却猛地一软,反而被匕首反挫之力拉得坐在了地上。

她体内血影针的余毒终究没有完全驱除,方才这一击看似凶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聂隐娘勉强躲开这一击,也觉得全身酸软,冷汗淋漓,正要起身,就见谢小娥大叫一声,扔开匕首,跳了上来。

聂隐娘大惊,向后退去,耳畔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一块碎土蓬然散开,大地上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聂隐娘左足踏空,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向下跌去!身后柳毅一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却又如何能及?

谢小娥伏在洞口,爆出一阵狂笑,也纵身跳了下去。

洞穴向地底延伸,弯弯曲曲,去势又十分陡峭,聂隐娘完全止不住下落之势,顺着隧道向下飞速滑落。好在洞穴虽陡,但周围的泥土却光滑柔软,只要护好手足,也不会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眼前突然一花,还不待她看清,身子已然重重地跌了出来。

天旋地转,聂隐娘只觉全身骨骼经脉都要碎裂了一般,正要挣扎起身,一团黑影却从隧道口飞出,狠狠将她抱住!

谢小娥!她整个人都伏在了聂隐娘背上,双手在她胸前绞成锁纽,再也不肯松手。

聂隐娘大惊,这算是那一门的招式?她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要将谢小娥甩开,无奈全身酸痛非常,完全不能发力,空有千种应对的方法,却半点也施展不出!

尘土纷飞,谢小娥此刻全然没有了高手风范,猛地一口向聂隐娘的脖子咬去。聂隐娘大惊之下,欲要躲闪,却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用尽全力,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这一侧之下,谢小娥森白的牙齿向旁边微微错开,刺破肌肤,几乎擦着主动脉边缘而入!

这一口咬得极狠,鲜血顺着谢小娥洁白的牙齿淋漓而下,瞬间染红了她半张面孔,看去宛如罗刹浴血,狰狞异常。好在,她此刻体内内力也已所剩无几,无法咬得更深,一时还不至致命。

聂隐娘又惊又痛,无奈之下,也顾不得武功招数,只得全力掣肘,向谢小娥腰间撞去。一声闷响,手肘重重撞在谢小娥腰上,痛得她全身一阵抽搐,然而谢小娥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咬得更紧!聂隐娘急速失血,也顾不得章法招数,胡乱向谢小娥身上撞击。谢小娥一面紧咬牙关,一面盘身上来,两人一起滚入泥土。

两人此刻都是内力大损,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然而谢小娥本是男儿之身,力气还是大了一些,加上她恨聂隐娘入骨,此刻已失去理智,和疯狗野狼无异,在地上贴身肉搏,竟完全占了上风。

突然,身后的隧道砰的爆开一蓬尘土,又一条人影飞扑而出,将冰冷的匕首贴上了谢小娥的脖子:“放了她!”白衣缓招,落在两人身后,却是柳毅。

谢小娥口中发出呜呜的怪笑,狠命着聂隐娘的血肉,用力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狂烈,就宛如一头饿了很久,好不容易猎得食物的病狼。

鲜血狂涌,聂隐娘脸色已因失血而苍白。她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败过,也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没有一次败得如此难看,也没有一次败在如此诡异的招式之下!

对方完全不是人,而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柳毅犹豫着,似乎有些投鼠忌器。谢小娥全然不顾柳毅的威胁,再次将聂隐娘按倒,两人在尘土中纠缠翻滚,血花不住飞溅,将土地染红了大片。

谢小娥越咬越深,聂隐娘击向谢小娥的手肘却一次比一次发软。柳毅再也忍不住,逆提匕首,刀柄在谢小娥腮上猛地一撞。

谢小娥哇的松口,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被撞得昏厥过去,半张清秀的脸立刻高高肿起。

聂隐娘趁机挣脱纠缠,靠在土壁上,不住喘息。她咬着牙从裙袂上撕下一条青布,挣扎着将伤口包扎起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几乎连布条也握不住了,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柳毅上前一步,将谢小娥从尘土中拉起,顺势封住了她的穴道,正要问话,前方突然亮起一团火光。

火光幽微,照出前方一条隧道。隧道并不太长,依旧十分狭窄,壁上坑凹不平,似乎直接凿土而成,未加任何修饰。隧道的尽头是一个略大的土门,土门紧闭,一只人臂粗的火炬深深插入门中,火光正是从那里传来。

火炬下方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末端似乎还挂着一块淡黄的碎布。

地道里没有一丝风,那块黄布却在轻轻摇曳,仿佛一枚永不停息的钟摆,又或者,触动它的人才刚刚离去。

柳毅抛开谢小娥,赶到门口,一把将黄布扯下。“黄布”入手潮湿滑腻,还透着隐隐的血腥之气。柳毅心中一惊,将手中之物移向火把。

那并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张巴掌大的人皮。

人皮呈扇型,蜷曲在他的手上,切口异常整齐,仿佛一块被熟练的厨师精心切下的饼。它似乎已被精心擦洗过,并没有染上太多的血迹。摇曳的火光照在这块失去生命滋养的皮肤上,将它涂上一层诡异的色泽,凸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来。

刺青的中心是一片小园,里边长满荒草,一棵大树下,漆黑的泥土被挖开一方深坑,深坑中,一个男子背对众人而跪,头颅却滚在一旁,沾满灰土。大股鲜血从切口处涌出,湮湿了坑中的泥土。一个衙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握着沾血的长剑,左手却扶着一名昏迷的女子,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

那老者的容貌极为传神,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中却透出贪婪、得意、狠毒的冷光,仿佛深夜中猎得食物的鸱枭,正站在树梢发出得意的长鸣,让人不寒而栗。

柳毅一时却怔住了,这又出自哪一部传奇?他所知道的唐传奇中绝没有这样的场景!

聂隐娘强行支撑起身体,赶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刺青,也皱起了眉头,这副场景是在太过诡异,根本想不起出处。这又是属于谁的刺青呢?

柳毅沉思了良久,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道:“难道,这是王仙客?”

聂隐娘讶然:“王仙客?可是《无双传》中怎会有这样的景象。”

柳毅摇头道:“如果这些刺青仅仅是依照唐传奇而来,裴航捣药的石臼也不会被打翻。你还记得《无双传》的故事么?”

聂隐娘点了点头。

柳毅道:“王仙客的表妹刘无双,家道败落,被没入宫廷。王仙客欲求一见而不得,所以托一名姓古的老衙役代为寻找。半年后,这名古押衙让无双服下了暂时致死的毒药,将她盗出。他将无双带到王仙客府上,让知道事情原委的家奴塞鸿到后院挖了一个土坑,等土坑挖成,古押衙手起刀落,将塞鸿斩于坑中。而后自己也横剑自尽。如此,一切知情之人都已灭口,王仙客和无双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这是《无双传》本来的结局。”他的声音一沉:“然而,这却不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聂隐娘喃喃道:“你是说,主人改写了《无双传》的故事?”

柳毅点头道:“正是。在主人的故事中,古押衙杀死的不是塞鸿,而是王仙客。最后和无双远走高飞的也不是苦寻她数年的表兄,而是这个姓古的老衙役。这样一来,传奇中救人危难的侠客,便成为了最为阴险狠毒的小人。”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人这样改写《无双传》,又是为了什么?”

柳毅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所谓传奇的真相,不过一场场华丽而肮脏的骗局。又或者,这本来只是主人一时兴起的玩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玩笑,而我们则是玩笑中供人消遣的工具。”

聂隐娘握紧双手,眼中闪出愤怒的神色,她抬头望着眼前这扇土门,幽光摇曳,那枚火把窜起阵阵轻烟,似乎随时都要燃尽。

她的眸子迸出慑人的寒芒,道:“至少,主人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她突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土门一推。

尘土乱舞,土门应声而开。

眼前是一方新挖开的土坑,坑的中央,一个锦衣男子背面他们而跪,头颅不翼而飞,脖子上一大片皮肤也被生生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来。

尸体身前插着一柄宝剑,剑上黑血未干,一颗头颅滚落膝下,眉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不久前已死在鹿头江上的王仙客!

第十一章 第十三枚刺青

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哥哥!”

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

谢小娥在泥水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面上的神色变化不定。

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

“出来!出来!”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

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轰然倒塌。聂隐娘大口喘息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的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

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个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首示威。

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

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来。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作甚么?”

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

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

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来的形状,应该就是扇形。而你和任氏都误剥下了多余的部分!”

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

柳毅道:“多剥下的这些,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他将手中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

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一枚扇形!

聂隐娘一震,迅速将空白处叠起,试图将两枚刺青的边缘拼接在一处,然而却失败了。两枚刺青图案的边缘并不延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续。

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性太小了。”

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来。

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方深深一划,鲜血立刻涌出,将他的左臂染得殷红。

柳毅轻轻扣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到一会,一枚青色的刺青渐渐凸现出来。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

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着柳毅传书的故事。

大唐仪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后,行于湘水之滨,发现一位女子在道旁牧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原来她是洞庭龙王的幼女,被嫁给泾川龙王之子,饱受丈夫的欺辱。柳毅同情龙女的遭遇,起了仗义之心,为她传书于千里之外的洞庭,让龙女终于得以回归父母身旁。后来几经周折,龙女与柳毅结为夫妇,成仙而去。

画面上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回洞庭时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鸾驾正从东方破水而来。

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波涛深处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来。

图案壮丽恢弘,炫目之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精华。

柳毅注目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这幅图案中,还没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

聂隐娘将手中的刺青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与之衔接。

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的融合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人眼前徐徐在展开。

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

柳毅道:“你的刺青呢?”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将裙裾轻轻拾起,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

刺青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已经将玉刺透,鲜血顺着美玉流淌出来,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片。

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青,苦笑道:“主人看来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

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的礼遇之恩,连续助他躲避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的一次,魏帅派出了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时,刘昌裔瞑目未睡,只听脖子上锵的一声,凌厉之极。聂隐娘从旁而出,贺道:“没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绝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勘查他的于阗玉,发现果然有匕首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

第十一章 第十三枚刺青 2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的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沾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沾着地上的残血,仔细的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微趋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被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沾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退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开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罢。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地刺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青?”

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这个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原本只是每块刺青下方不经意的一点污渍,被拼接在一起后,却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

虽然只是整个图案的四分之一,却能看出上面画着的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奇花异草,蜂飞碟舞,美丽非常。花丛的深处还伫立着半座红色的小亭。小亭雕檐画栋,修建得十分精致,正是历代传奇中,无数香艳故事发生的所在,然而这个仅仅呈现了十分之一的故事却随着拼图的残缺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了无尽遐想。

聂隐娘喃喃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另一幅刺青,而且刺得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细致,这应该才是主人的心血所在。”她顿了顿:“但这幅刺青又是属于谁的呢?”

柳毅道:“这幅刺青既然分别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不应该属于某位‘传奇’。最大的可能,这幅图案属于主人。”他凝视着地上的圆形拼图,沉声道:“这副图案上面刻画的,正是某部属于主人自己的传奇!”

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若能解开这第十三幅刺青,就能解开主人的秘密?”

柳毅点了点头。

聂隐娘道:“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其他几幅刺青?”

柳毅的目光投向不远处:“至少眼前就还有一幅。”他所指处,赫然正是穴道被制的谢小娥。

谢小娥躺在尘土中,满身污秽,她的声音都已嘶哑,但仍在不住咒骂着。

柳毅上前去,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匕首,果断地抵在她的咽喉上。

聂隐娘跟在他身后,皱眉道:“你要逼她说出刺青的所在?”

柳毅道:“她说不说已经不重要,只要割下她的头颅,鲜血浸遍全身,总会找到我们想要的刺青的。”

聂隐娘皱眉道:“你要杀了她?”

柳毅道:“她现在已完全疯狂,你若不杀她,她迟早会杀你。”

聂隐娘不禁点了点头,她抬头向谢小娥看去。柳毅适才那一击打得不轻,她原本美丽的脸已然肿胀扭曲,沾满灰土与血污,与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只有眸子中森冷的凶光还一如从前。

由于牙齿被打落,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

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谢小娥。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

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她的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现实。

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

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

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

哥哥垂死前,渐渐冷却的拥抱,嘶声喃呢的呼唤,已定格为她心底永远的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