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了!”他有些恼火地道,“陆真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外面这么多怪脸,不趁着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走,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完,他大步就往外走去。我想要叫住他,又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飘浮在身边的这些古怪的面颊,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正常的东西。而在我们的常识中,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惧怕阳光,陆真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到阳光底下去?我们又不是鬼!于是我也跟着刘枫走了出去。
从暗处到光明,火一般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然而,我们还来不及赞叹阳光的美妙,就已经发出了惨叫。仿佛有无数细小尖利的牙齿在咬啮,我的脸感到一阵尖锐的剧痛。然而我找不到那咬啮的东西,只管捂着脸号叫。飘荡的脸仿佛感应到了我们的恐惧,在窗外焦急地撞击着门窗,急切地想要走进来。
“阳光,是阳光!”刘枫捂着脸,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他变形的声音抛出这几个字,便拉着我踉跄回到屋子里,回到没有阳光照射的角落。那咬啮的刺痛感消失了。刘枫脸上留着几十个细如针孔的伤痕,血从孔中流出,看上去十分骇人。我抹了抹自己的脸,抹到一手的血。
“这是怎么了?”我颤声问。
刘枫没做声。我们将脸上的血擦干,它没有再流出来。但我们再也不敢走到阳光底下。
“你说我们是不是变成了吸血鬼?”沉默了半晌,刘枫忽然问。
我心头一颤。是啊,这实在太像是吸血鬼的反应了——一走到阳光底下就会被太阳灼伤。只是,这脸上的针孔实在不像是阳光弄出来的。还有,就算我们是吸血鬼,又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被任何异物咬过。我们在沉默中恐惧地呼吸着。诡异的面孔仍旧在飘荡、在窥探。我感觉它们在等待着什么。陆真终于走了进来。我们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他。有多少问题要问他啊,一时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
“你们刚才出去了?”他焦急地问。我们点点头。
“不能出去。”他指了指阳光照射的地方,⒌⑨2“看见没有,那些灰色的。”
“你是说灰尘?”我问。
“那不是灰尘。”他说,“那是一种虫,它们的名字叫做浮虫,它们飘浮在空气中,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它们不断产卵,只要一离开阳光,它们就会马上死去。到了晚上,所有的成虫都会死去,只有卵还活着,一遇到阳光照射就会孵化……”
“刚才是它们在咬我们的脸?”刘枫问。
“不光是咬脸,”陆真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他的脑袋转向窗外,“你们自己看……”
一辆车驶到窗外,停了下来。
一对青年男女,带着兴奋和好奇的神情从车上走下来。那染着酒红色长发的女孩笑着说:“好古……”她的话没说完。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她原本要说什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占据着我们耳朵的是他们两人恐惧尖利的号叫。
那在空气中如同灰尘般密集的浮虫,在几分钟内聚集在他们身体周围,形成一团灰蒙蒙的云雾,将他们完全遮掩。惨叫声不断从云雾中传出,等到云雾散去,浮虫重新隐藏在空气中,那两个男女的身体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两张脸,带着那女人的笑容和那男人朝气蓬勃的表情,飘浮在空气中,和成千上万张脸一起,包围着我们所在的房子,透过他们空洞的眼睛能看到他们身后的那栋快要垮塌的木屋。
难道,那些脸就是这么来的?
我和刘枫脸色灰白,想到刚才我们差一点就变成这样,那灿烂的阳光原本是正义和希望的象征,现在在我们眼中,也变成了狰狞的火焰。
“车子坏了。”陆真说,“你们先躲到地下室,我去试试他们的车还能不能开。”他补充了一句,“多半开不动了。”
“为什么你的脸不会被浮虫咬?”刘枫忽然问。
陆真愣了一下,摇摇头。就在他摇头的瞬间,我的目光落在他卷起的衣袖上——他的左胳膊,从指尖到肘部全都闪现出白蜡般的光。
“你的手……”我抓住那条胳膊——僵硬,冰冷,完全不是血肉之躯,就是一截蜡烛。
他甩开我的手,在屋子里找了找,掀开地上一块木板,露出地下室的入口,朝我们一甩头:“进去吧。”
“我们不进去。”刘枫扯住正要钻进去的我,缓缓摇了摇头,“你先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了!”陆真焦急地喊着,指了指地面。
地面上,阳光照耀的地方正在扩展,能容我们站立的地方越来越窄小,很快将无处藏身。而最要紧的是,地下室的入口,已经有一小半暴露在阳光下,灰色的浮虫在入口处飘浮着,我仿佛又感觉到了皮肤上那撕心裂肺的咬啮感觉。
我推了推刘枫,他犹豫了一下,一弯腰钻了进去。我紧跟在他身后,陆真把地下室的门关上,眼前一片漆黑,一些幽蓝的光闪烁在地面上。刘枫打开打火机,照亮了我们所在的木梯——木梯上长满了幽蓝的地衣,一路延伸向下,10平方米左右的地下室里,铺展了一层幽蓝的光芒。这些发光的地衣,在黑暗中又显示出繁茂的景象。我和刘枫小心翼翼地下到底部,在墙角一条条凳上坐下。
头顶传来陆真飞跑的脚步声,很快就跑出了屋子。
“你说,他为什么不怕那虫子咬?”刘枫问我,他的声音在地下室发出回声,让人有些心里发憷。
“也许跟他的体质有关?”我不确定地说。⒌㈨⒉
陆真身上奇怪的地方很多,尤其在很多时候,他有些行为总是自相矛盾,比如他昨晚明明是要带着我们离开,中途忽然又提出要回到这屋子,接着又责怪我们不该回来……
我正在想着,刘枫忽然站了起来说:“我得出去看看!”我问:“看什么?”他没做声,做了个手势,让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快速地爬上楼梯,掀开地下室的盖板。外面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巨响,阳光侵入得更深了,小半个楼梯笼罩在阳光里。我们小心避开那浮荡在阳光中的灰色浮沉,从入口处爬上来,在变得十分狭窄的阴暗空间里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抬头一看,陆真正在窗外,手里抡着把锄头,对着那一对男女的车子用力砸着,敞开的车盖内估计已经被他砸得差不多了。
他这个举动让我惊呆了:他在做什么?他不知道此时我们多么需要那辆车逃离这里吗?我忽然想到,他说我们的车子坏了,是不是也是被他这样破坏的?更进一步想到,之前车子在暴雨中陷落,是不是也是他弄的?一路上都是他在带路,如果他是故意将我们带到这里……我感到不寒而栗,越来越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他现在的举动,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离开。
“陆真你他妈的在做什么?”刘枫发出怒喝,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浮虫们咬啮得发出惨叫,连忙退了回来。
听到刘枫的呼喊,陆真浑身一震,锄头从他手中铛锒落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就这么呆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跑进屋中,对我们喊:“快进去!”
我们都没动,刘枫对他怒目而视。
“快进去,不然进不去了!”他指着地下室的入口。大半个入口都被阳光笼罩着,浮虫如同淡淡的雾气在入口处荡漾。刘枫狠狠瞪了他一眼,钻进了地下室。这次陆真也钻了进去。当我们重新沉浸在黑暗中,刘枫一把将陆真搡到墙上:“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别忙!”陆真连忙喊,“来,把你们的脸凑过来。”
“你先说是怎么回事。”刘枫冷冷地说,“我们不会再听你的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看地面。”陆真说。
我们带进来的木柴在黑暗中绽放出明亮的火光,将地面上蓝色的地衣照得清清楚楚。它们的光湮没在更巨大的亮光里,然而它们依然茂盛,甚至开始绽放——是的,地衣在绽放,那地毯般的蓝色植物上,仿佛绣花般出现无数小小的花纹,并且在迅速长大。等它们长到半个手掌大小的时候,我和刘枫都看出来了——是脸,那地衣上长出来的,是一张张的小脸。
是我和刘枫的脸!我们俩的脸就这么静悄悄地绽放着,越来越大,愤怒的、喜悦的、善良的、凶狠的……各种表情的脸,数也数不清。当它们长到和我们的脸同样大小时,它们无风自飘,从蓝色地衣上脱落下来,飘浮在半空中,而那地面繁盛的幽蓝之上,又一批新的、属于我和刘枫的脸,正静悄悄地开始绽放……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发生,还来不及询问,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脸朝我和刘枫簇拥过来!我的脸围着我,刘枫的脸围着刘枫,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么多千变万化的表情,不同的脸就是不同的表情,从各个角度朝我靠近。然后,它们开始互相撕咬。是的,它们开始互相撕咬,每张嘴里都长出森森的白牙,喜悦吞噬了愤怒,然后又被善良吞噬,天真吞噬了仇恨,阴郁撕碎了惊喜,卑劣撕碎了激动……
我的表情不断产生不断靠近,又不断消失在它们彼此的嘴中。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几乎忘记了害怕。我本能地一步步后退,后背很快顶到了墙壁。我和刘枫并肩站在一起,我们面前,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这场战争似乎永无穷尽,它们虽然在互相撕咬,却并不令人厌恶。起初那种诡异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看着这属于自己的脸,我们反而生出亲切的感觉。我甚至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它们,但我感觉还不到时候,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呆呆地看了许久,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直到陆真过来。陆真将他的脸在我和刘枫的脸上蹭了蹭。
“你干什么?”刘枫一把将他推开。
“这是救你们……浮虫虽然死了,但它们的卵还在……”陆真说,他的脸上又露出痛楚的神情。
“为什么浮虫不咬你?”刘枫厉声问。
“因为……我的脸上戴着面具。”陆真说,这几个字他说得十分艰难,结结巴巴,似乎很不情愿才吐出来。
“面具?”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对的,面具。”陆真头一昂,神情显得十分真诚,说话也流畅了许多,⒌㈨②“这地衣就是浮虫的克星,它们生长出来的脸,能克制外面的浮虫,尤其是那种凶恶的脸……所以你们要尽量保持最凶狠的念头,以便最凶恶的脸能够生存下去,然后戴上其中最凶恶的一张面具,就不会害怕那些浮虫了!”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很想问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说的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懂,然而,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照他说的去做!那些飘浮在四周的脸,现在看来不再那么诡异,反而有几分亲切——那毕竟都是我自己的脸啊。我越来越感到,陆真说的是个不错的主意。那边,刘枫显然已经接受了他的说法,刘枫四周出现的脸,表情越来越凶恶,有几张脸狰狞得让我感到恐惧。就算是为了躲避浮虫,我也不想让自己的脸变成这副模样。我隐隐地抗拒着,却又禁不住想顺从心中那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一种极度疲倦的感觉从四肢涌起,我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身边,刘枫也坐了下来,他已经将手伸向一张最狰狞可怖的脸,他抓住了那张脸的下巴,将它往脸上套去。
一只手啪地将脸从他手上打掉,那脸刚一离开刘枫的手,很快就被别的脸吞噬了。
“不能戴!”陆真厉声道。
“靠!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说让我戴面具的是你,说不让戴的也是你!”刘枫怒火中烧,一个巴掌扇在陆真脸上。这一巴掌把陆真和我都扇呆了——刘枫一向像我们的大哥,虽然脾气暴躁,但从来没跟我们红过脸,即使是最生气的时候,也是骂一两句便作罢,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不是我!”陆真的身体又抽搐起来,我去扶他,他一把甩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你先等等,等下就知道了。”
“妈的你还敢动刀?”刘枫扑上去就要揍他,被我死命抱住了。
“再等等,看他怎么办,好吗?”我对着刘枫的耳朵吼了好几声,他那愤怒的身体这才渐渐松弛下来。
“好,最后一次。”刘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而陆真的举动,连刘枫也禁不住惊呆了。
陆真一刀对着自己的脸刺了下去。我和刘枫同时抓住了他的手,可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我们甩开,左手快速地提起伤口,用力一扯——那脸皮底下竟然露出了许多白色的筋。刘枫还打算再阻止他,一看到这露出来的东西,不由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我问。
陆真紧闭着嘴唇,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拿着小刀,对着那脸皮下白色的筋一阵乱斩。一根根的筋断裂,他逐渐揭起了自己的半张脸皮。血从他脸上流下来,将他的胸膛染红。他举起刀还想继续,手却无力地落下了。那半张揭起的脸皮,没有了他手的拉扯,又重新覆盖到脸上。
“快,帮我,不然又重新长拢了。”陆真将小刀塞进我手中,那只手潮湿冰冷,软弱无力。
我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剧烈颤抖着,学着他的样子,用力想将他那被割裂的脸皮提起来。然而,我只提起一小部分。原本已经被他揭开的脸皮底下,那斩断的白筋,居然又长了出来,我看到一根根白色的筋从脸皮上长出,伸入他淌血的脸里,将脸皮朝着他的脸上拉去,我感觉到那强劲的拉力。我哆嗦着将刀搁在一根筋上,想切断那根筋,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旁边刘枫从我手中接过小刀,嗖嗖几下,筋断血出,他一边将筋切断,一边揭起陆真更多的脸皮,最终,所有的白筋都挑断了,一整张脸皮从陆真脸上揭了下来。
陆真已经晕了过去。他的脸上裸露出鲜红的血肉,却显出一种十分安详的感觉。那张揭下来的脸皮在刘枫手中挣扎着,背面的白筋不断吞吐,似乎想找到新的宿主。而正面的那张脸,仍旧是我们熟悉的陆真,一张冷静沉稳值得信赖的脸。刘枫将脸放到火把上,它发出一种古怪的吱吱声,很快在火焰的灼烧下变成一团灰。我使劲掐着陆真的虎口,他终于醒了过来。
“千万不要戴上面具!”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们没有插话,静静地听他讲述。“我对不起你们,”他说,“我不该带你们来这,可是我控制不了!这地方是我不小心撞进来的。和我同时来的有好几个驴友,他们都被那些浮虫吞没了。我因为误打误撞地跑进地下室,躲过了浮虫的追杀,却遇到了这些地衣。”
他指了指那不断衍生出我和刘枫面孔的地衣:“地衣上长出我的脸之后,我便不断听到有个声音在对我说:‘戴上面具!戴上面具!’我实在无法抗拒这声音,再说也没觉得恐惧,仿佛心里那个声音就是我自己的心声。就这样,我戴上了其中一个面具……就在我戴上面具的那一刹那,所有像我的脸都枯萎了。”
“我戴着面具走出去,那些浮虫果然不再来纠缠。我顺利地离开了这里。然而,这才仅仅是开始。离开村庄以后,我想把面具摘下来,然而在脸上摸了又摸,却怎么也摸不到面具。到镜子前一照,照出来的是我自己的脸,摸上去也是正常的皮肤,那张面具仿佛消失了。”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我渐渐地变得不像自己。我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那都不是我想做的,却不得不做,像是有另一个人寄居在我的脑海里。⒌9②有时候我想反抗……你们看到了,只要一反抗,我的身体某个部位就会蜡化。后来我便完全听命于脑海里的声音。也是通过那个声音,我知道了这些脸和浮虫的故事。浮虫和地衣是两种互相依存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东西。它们是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存在,浮虫捕捉人脸,变成面具,而地衣在干燥的、黑暗的环境中能复制身边人类的面孔。这些面孔是人类不同情绪的体现,无论愤怒还是悲伤,都是面孔主人自有的情绪。所有的面孔中最后只有一个能存活下来,这取决于面孔主人本身哪种情绪最为强烈。这样的面孔具有抵御浮虫的能力,但是戴上面具的后果,就是变成像我这样。我被那面具操纵着,不得不成为它的傀儡,帮它将一个又一个人引来这里。当它要求我将你们带来时,我一直尝试反抗,一直在反抗……我一直试图带着你们离开这里,但它又控制着我把你们带回来。我终究抵抗不了它,要摆脱它的控制,只有两种办法:死,或者将脸皮剥下来。就算是死,脸皮也会自己剥下来,寻找下一个宿主。但如果将脸皮剥下来,我还是可以活下去,至于那张脸……我的脸皮呢?”他猛然想到这个,声音变得惊慌起来。
“烧了。”刘枫简短地说。陆真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
“我一直没有勇气将脸皮剥下来,那太痛苦了……但眼看着你们被我的面具欺骗,眼看着你们就要让自己情绪中最丑陋的一面显露出来,并且戴上面具,我不得不……”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血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渐渐变得暗淡下去。我使劲摇晃着他,不允许他睡着。
我们的脸仍旧在四周互相撕咬,企图获得最终生存的权利。刘枫用奇异的目光盯着陆真,低声问:“那,你刚才说的,必须最凶恶的脸才能克制浮虫,这话是不是真的?”
“我的脸凶恶吗?”陆真问。刘枫摇了摇头。
“这里任何面具都能够克制浮虫,但戴上任何面具,你都会被面具操纵,”他说,“不同的是,你是被自己的面具操纵,还是被别人的面具操纵——而这其实并没有不同——一个面具只代表你某一个方面的情绪,那并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是所有情绪的综合体。我刚才说的话,是在面具操控下说出来的,它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戴上面具,尤其是凶恶的面具,因为你所戴的面具越凶恶,善良的因素越少,你就越容易被操纵,也就越容易泯灭良心去勾引其他人来做面具的宿主。但即使是在操纵下,有些话也是真的……越狰狞的面具威力越大,虽然所有的面具都可以克制浮虫,但只有那些特别狰狞的面具,才能够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在自己身边形成一定程度的屏障,在这个屏障范围之内的人,即使不戴面具,也不会受到浮虫侵害。”
他喘息了两口,又笑了起来:“但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只要你们能够控制住自己,抵抗住你们自己面具的召唤,撑到天黑,等外面的浮虫都消失了,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昨晚本来可以走的,可惜我又被面具控制了,骗得你们跑了回来……也幸好是这样,昨晚下了大雨,在潮湿的环境下,地衣没办法长出面具来,否则,也许昨晚你们就已经被诱惑着戴上了面具。耐心等吧,等到天黑……”说到这里,他头一歪,晕了过去。他的上半身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了。他说得也许没错,我们是可以等到天黑,但他已经等不了了。
我下了一个决心,我不能眼看着陆真去死。我在脑子里聚集着最凶恶的念头,周围的我的面具逐渐变得越来越凶残,我真不敢相信,那样令人恐惧、令人厌恶的表情居然会出现在我的脸上。难道我的心中也藏着凶恶的种子吗?我闭上眼睛不敢面对。
当我鼓起勇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面具们又变得温柔和善了。我凝视着那些脸互相撕咬的模样,再也鼓不起勇气第二次制造一群狰狞的脸——我实在是太爱惜自己了,即使只是面具,也不愿意让它变得那么可怕。
但刘枫不一样。聚集在他身边的面具,那种可怖的模样,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他自己的神情也变得异常诡异。我感到一股冰冷的东西深入骨髓,对于可怕后果的恐惧让我忍不住想阻止他。然而,他一巴掌把我扇开了,这是他第二次对我们动手。
可以想象,那种面具不仅仅会感应人的情绪,也会反过来对人的情绪产生影响——或者说,当你需要用最大的恶意催生最可怕的面具时,你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的心态。恶的最大化存在,必然是以善的最大化湮灭为代价。
就算制成了最可怕的面具,带着我们逃出去,刘枫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即便不戴面具,经历过这样恶的催发,他的心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何况还要受面具的控制。我竭力用我想到的这些劝说刘枫,但他冷冷地说:“闭嘴!”他冰冷的眼睛里充满了凶残,还有痛苦。
那一丝痛苦让我闭嘴了。刘枫难道想不到后果吗?难道他不爱惜自己吗?不可能。但如果不这么做,陆真必然撑不过今晚。陆真好不容易有勇气剥下了面具,不可能再让他戴上另一副面具。而要带着一个没有面具的人在白天逃离这里,唯一的办法,只有我和刘枫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为自己制造一副最凶恶的面具。
我做不到,而刘枫做到了。我的面具是善良的,刘枫的面具是邪恶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善意,刘枫竭力让恶意充满他的心。但我和刘枫,究竟谁更善良,这答案昭然若揭。我自惭形秽,却始终没有勇气代替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我们终于逃出了那里。在阳光下,透过充斥着淡灰色浮虫的空气,能看到这个村庄的全貌——它古朴而颓败,仿佛几百年没有人居住过了。那无尽的面孔,仍旧在村庄里飘荡,等待着下一个宿主。而刘枫……离开村庄之后,我带着陆真去了医院,刘枫单独离开了。以前他从来不曾单独离开,尤其是在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敢去想他以后会怎样。陆真的脸重新长了出来,虽然布满疤痕,却如释重负,那是他自己的、不受其他意志控制的脸。
我和陆真心里都藏着深深的愧疚,我从此不敢再照镜子。每当看到镜子里那张善良的脸,每当听到别人说我心肠柔软,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头号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