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苏暖霍然睁开眼眸,抬起头,看到了已站在她跟前的陆暻泓。

清冷的月光映射在他的脸上,冷冷淡淡,却又矜贵优雅。

苏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撇开眼,伸手将脸颊上残余的泪水抹干净,然后,扬起一张清明干净的脸,对着他微微而笑:

“我记得我是要去婚礼现场录影的,怎么到这里来了,真是奇怪。”

她的笑容有些牵强,眼角还徐徐渗出泪花,在月色下,在他的眼里,却突然间,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仿佛晶莹的露珠在破碎的花瓣上,静静地,等待晨曦到来后的消逝。

陆暻泓俯视着她那些旺盛的眼泪,清隽的眉宇间出现起伏,本垂至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抬起,然后,他的指腹触碰到了一片柔软。

他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迷茫,当他看到自己抬起了她的下颚,那一刻,他明白,意识往往快于动作。

苏暖的下巴被一只美丽的手刚触摸到,她便倏然往后一缩,纤薄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氤氲着水雾的眼眸闪逝过防备和惊慌。

陆暻泓的手停顿在了空中,然后,他听到了她充满歉意的嗓音:

“我不习惯别人突然碰我,对不起。”

他又看到她的泪水滑落在颊边,在她打算再伸手去擦时,他弯下身,清冽的寒雪气息让她一怔,她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

等她回过神时,只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的一块方帕,距离她的眼角不到一厘米,他的一只手重新握住了她削尖的下颚。

“那这次不算突然。”

他给了她反应的时间,做出拒绝的反应的时间,但是,她提不起丝毫的力气去推开他,连开口说不的力气也被抽离。

她睁大眼,无措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抗拒一个陌生人的触碰。

尚未凝聚的泪水也滚出眼眶,还未侵润脸颊,便被他手里的方帕吸走。

他的动作太过温柔,温柔到让她的不安愈发地猛烈,搁置在椅子上的双手,不自禁地圈紧。

“你经常给女孩子擦眼泪吗?”

她别扭的询问带着几分讥诮,他淡漠的眸光迎上她闪烁不定的眼眸,望见了她对他的闪躲和不自在,想要转开脸,无奈被他捏住了下巴。

她的嘴角别着不合时宜的自嘲,却也让他坚硬的心,瞬间柔软了下来。

世界上最苦涩的生命,被他遇到了,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冷眼对待。

“从没有女孩敢在我面前落泪,那不是淑女会做出的莽撞举动。”

苏暖平静地看着陆暻泓优雅的擦拭动作,隔着朦胧的雾气,她看见那块方帕,是上次在商场她以为他会递给她的那块。

他松开她温暖的下颚,收回自己的方帕,听到了她娇憨却忿忿的警告:

“以后不准再欺负我!”

将方帕放入裤袋的动作一滞,陆暻泓的喉结松动了一下,朝木椅上看去,却只看到她拎着摄影机迅速转过身的背影。

“你别再打扰我,我要去录影了!”

她走得很急,以至于一着不慎,脚下绊住地砖的高低交界处,纤瘦的身形一晃,踉跄地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陆暻泓眉头一拧,几步上前,俯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轻盈的身子捞起。

她的眼圈里又盈满了泪水,仰望着他,显得委屈而埋怨。

“摔坏了。”

陆暻泓低头,借着路灯光,看到躺在地上的摄影机,还有被磕得粉碎的镜头。

“要不是你来找我,我也不会那么着急,也不会摔倒,摄影机…”

苏暖的声音越说越轻,当他的视线望过来时,底气更加不足,她的脸忽然就红了,囧囧地低下了头,却时不时地偷瞄向陆暻泓,观察他的脸色。

陆暻泓点头,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你接过吻吗?四)

苏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陆暻泓的身后,脑海中还回荡着他沉默过后,凉凉地说出的那一声“很好”。

她不明白,他口中的“很好”,是界定于何种含义。

是打算让她赔偿这台限量版摄像机吗?

将目光投落在手里拎着的摄像机上,望着那被磕碎的镜头,苏暖抿了抿嘴,二十几万似乎超出她经济的负荷能力。

不远处疾速跑过来一个男人,在陆暻泓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恭敬地站立在一旁,似乎在等待陆暻泓的指示。

“在这里等着我,我先去宴会厅一趟。”

陆暻泓和她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跟着那个男人,步伐疾快却沉稳地离去,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站在空荡的大堂内,目光环视着富丽堂皇的装修,苏暖忽然觉得,两年后的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如今的她,或许更加适合路边的小吃摊。

安静的空气中,回荡起凌厉的高跟鞋踩地声,苏暖回过头,还没看清眼前的浮光掠影,人便被一股强大的冲劲撞倒。

身体的骨头撞击坚硬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也迅速被淹没在男人急切的呼唤声里:

“小秋,你没事吧!”

苏暖晕晃的视野里,闯入一道迷彩色,她跌坐在地上,剧烈的疼痛稍纵即逝,才发现,跌倒的不止她,还有那个撞到她的女人。

“瞿懿辰,如果你真的为我好,以后就别再干预我的事!”

苏暖在疼痛中起身,恍惚地站稳身体,低头看了眼还在争执中的男女,刚打算收回视线,本蹲在地面身着迷彩服的男人竟然朝她看来。

四目交接,苏暖只是淡淡地撇开眼,倾身捡起再次摔在地上的摄像机,不想多加掺和,转身准备离开,手却忽然被一把拽过。

苏暖一蹙眉,顺着那只遒劲麦色的大手往上瞧去,看到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正皱眉紧紧地盯着她,敏锐沉洌的眸光内,闪逝过片刻的惊讶。

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苏暖不知道该拿什么眼神去回对,便微微一笑,纤细的手腕开始倔强地挣扎起来。

“你…”

男人冷硬俊朗的脸庞上,晃过不敢相信的神色,犀利的眼眸微微地眯起,望着她的目光极具渗透力,只是他的质问还未说完,便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那个本来和他纠缠的女人,趁着他将注意力投放在苏暖身上,已从地上起来,拎着逶迤的裙摆,径直朝着酒店大门而去。

男人的目光在苏暖和那道背影间徘徊了几秒,最后终究是选择放开苏暖,长腿疾步而迈,紧追了出去。

苏暖淡漠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的身影,转过身,朝着宴会厅走去,她没看到,那个男人在走入旋转门之前,忽然回头深味地望了她一眼。

——《新欢外交官》——

苏暖拎着一台残破的摄像机走进宴会厅,那些或优雅,或沉敛,或美丽的眼睛,只在她平凡的穿着打扮上,停留了几秒,便移开了眼。

宴会上,绝大多数的目光都落在主桌那边,苏暖看过去,轻易地便找到了陆暻泓,他正端着酒杯和几位年长者交谈,俊脸上,并未见丝毫的迎合笑容。

这样的男人,静若处子,静雅低调,但他的气势绝对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即便是那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者。

就像他现在站在那里,已经吸引了无数女性的目光,即使不敢正大光明地睁大眼观赏,也会偷偷地瞥上几眼。

苏暖安静地站在角落,很快就听到了旁边圆桌上一些名门贵妇的话资。

“那就是陆家的老六吧,听说刚从挪威回国述职,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交部副部长,再加上陆家在政交圈里的名望,以后的前途不可估量啊!”

“我听说这次回来,老参谋长给他安排了不少的相亲,几乎每天都有一场,但貌似都没看对眼的。”

“是啊,都三十二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老参谋长能不急吗?听上回和他相亲的吴局长千金说,这六少什么都好,就是言辞…”

就是言辞犀利,说白了那是尖酸刻薄!

苏暖对于自己竟迅速地接下了贵妇欲言又止的内容,感到惊讶,随后淡淡地笑笑:她只是发表了这些天下来的真实感想罢了。

目光转动,她看到了另一名摄影师,正端着摄像机跟随着新郎新娘移动,录影正常进行,并未耽搁。

很多事,并不是非她不可。

苏暖弯唇轻抿,偏过头,也看见了远处桌边的顾凌城和尹瑞晗。

顾凌城拿起椅背上的披肩,温柔地披到尹瑞晗身上,宽大的手轻轻地握住尹瑞晗的纤手,体贴地说着什么,尹瑞晗轻柔地摇头,幸福的浅笑氤氲在柔和的灯光中。

充满魅力的成熟男人,貌美如花的娇柔妻子,苏暖默默地看着,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的私人医生的嘱咐:

“苏小姐,你必须远离那些亲密行为,我想这样,会让你生活得更快乐一些。”

苏暖觉得内心无比的空洞,诡异的茫然让她厌弃,转身想要离开,却看到尊尚的高脚杯里,流淌的深金铜色。

她拦下了错身而过的侍者,在侍者恭谦的注视下,端走了一杯Martell蓝带,然后一饮而尽,又将空杯子放了回去。

宴会厅内萦绕着悠扬的音乐,苏暖的视线有些模糊,喉咙火辣辣地疼,她寻找到那道纤长的黑影,憨憨地微笑。

她该去和陆暻泓打声招呼再走的,那是淑女必备的礼貌,苏暖为自己有这样的觉悟而自豪地点点头,只是,刚抬起脚,她的视线便开始左右摇摆。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很快就醉了,当她晕倒的那瞬间,她朦胧迷糊的视野中,映入的是陆暻泓眉头紧皱的英俊脸庞。

他的手臂几乎承载了她所有的力道,陆暻泓俯视着自己怀里失去知觉的瘦弱人儿,眉间的褶皱愈发地深刻,他听到了她昏迷前的自言自语:

“命运真是诡异,你这样的人…怎么就和我扯在一起?”

他抱起她,穿行在忽然寂静下来的沉默中,坦然地面对各种注视,走了出去,自始至终,都未去理会那些放肆好奇的目光。

“难怪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了,原来喜欢男人啊…”

“好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就走上这条不归路…”

陆暻泓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宴会厅内便发出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很显然,她们对这位外交部精英的性取向产生了质疑。

尹瑞晗收回视线,转过脸,对着同样看着门口的顾凌城道:

“凌城,我们也该回去了。”

顾凌城闻声,看向身边的妻子,莞尔一笑,起身之际,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已搭在椅背上,而他的脚,也迈了出去,方向是刚才苏暖晕倒的地方。

你接过吻吗?五)

宝蓝色的跑车驶上车流繁盛的高架桥,疾速地掠过霓虹灯下的夜景,密闭空间内,一片安宁,只有车胎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时而打碎这份宁静。

陆暻泓平视着前方的密集车辆,当副驾驶座上的那团熟睡的身影忽然发出动静,他还是侧眸望了过去。

苏暖嫣红的脸颊仿佛擦了胭脂,粉色的唇瓣微启,轻轻地呼吸着,她慢慢地掀开惺忪的眼皮,那双迷离的丹凤眼盈上了一层摩挲的雾气。

她涣散的瞳孔渐渐地聚焦,视网膜上映射出的是他侧脸优雅的弧线,忽明忽暗的路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低魅的凌厉。

她抬头仰望着他,那双和她干净的气质冲突的妖娆眼睛,扑闪着晶莹的雾气,笑着叹了口气:

“怎么办,大叔,就算把我自己卖掉,我还是赔不起那台摄像机。”

陆暻泓斜了眼苏暖洋溢着笑颜的小脸,呼吸间,闻到了浓烈细腻的酒香, 他的眉头不觉地拧起:

“你喝了Martell蓝带?”

“嗯!”

苏暖唇角噙着甜腻的笑,乖巧地点头:“我看是免费的就拿了,不过真的好难喝,一点也不甜!”

她忽然敛了笑容,美丽的瞳眸转动着,继而又笑了起来,咧着粉唇,伸出细长的手指,在他的眼皮底下比划着:

“我只喝了一杯,就只喝了一杯,下次我不喝了,我会很乖的,所以大叔你帮我买单吧!”

她就像是一只偷喝酒的花栗鼠,滑稽地摇头晃脑,脸上一直挂着笑,红红地,像极了盛开到繁华的桃花。

陆暻泓低头瞟了眼那只抓着他衣袖的手,对她此刻冒犯的行为无法评判,只是冷淡地瞥了眼娇憨的苏暖,下达命令:

“手放开,然后坐回位置上去。”

苏暖听了他清冷的嗓音,即使意识不清,也能听出他语气的严厉,缩了缩脑袋,然后听话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大叔,你好凶,跟我爸爸一样!”

她泪光闪闪地仰着头,哀怨而委屈,却是真的不敢再靠近他一丁点。

陆暻泓眼角一抽,将目光重新投向车外,却忍不住勾起嘴角,他迷惑自己怎么会和一个喝醉的酒鬼搭上话。

“大叔笑起来真好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人在身旁,如沐春风,宁死也无憾…”

苏暖双手托着红润的腮帮,摇着小脑袋,一副崇拜地瞻仰着他。

陆暻泓横了她一眼,不可否认,他被一个酒鬼调戏了,还是一个将好色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的小酒鬼,结果他却无法还击。

无奈地撇开眼,望着疾速行驶的车流,陆暻泓的俊脸上,忍不住泛开一个笑容。

当然,如果他料到后面发生的事,他一定会后悔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一个醉醺醺的酒鬼面前。

苏暖看着陆暻泓的侧脸,眨眨那双迷惘的眼,埋下了头,安分地抱膝坐在座位上。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暖突然扬起她那红晕满布的脸,那双凤眼闪烁起晶亮光芒,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

“大叔,我好喜欢你!”

娇憨的余音还回绕在空气中,她却已扑了过去,并且,紧紧地抱住了正在开车的陆暻泓。

高架桥的公路上,一辆宝蓝色的跑车突然爆出尖锐的刹车声,然后骤然停在了路中央,像是一条突然瘫痪的死鱼。

尴尬的沉寂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在车内徐徐盛开,车外的车鸣声被隔绝在了这个密闭的世界外。

陆暻泓看着因为惯性被甩出去的苏暖,满眼憋屈地揉着被撞疼的头顶,凛然了淡漠的眼神:

“有些话不可以乱说,尤其是那些虚伪的讨好,只会让听者厌恶。”

那双青涩澄澈的丹凤眼里,因为他的话语,迅速地氤氲起了雾气: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么很遗憾,我并不喜欢你。”

陆暻泓冷冷地转头,在看清她凝望着他的眼神时一愣,而她已经打开车门,捂着晕眩的脑袋,下了车,关上车门前她说:

“对不起!”

他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目送着那道瘦削的身影摇晃地走远,也看到了她突然地绊倒,像只暴毙的青蛙,趴在公路边上一动不动。

她刚才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女儿仰望着慈祥的父亲,充满了孺慕之情,而不是男女之间的复杂感情。

若不是他说他不喜欢她,他很好奇,她会不会再次冲上来抱住他,然后,情不自禁地喊出那一声“爸爸”。

因为她刚才说过,他和她父亲一样严厉。

陆暻泓遥望着还躺在地面上的苏暖,迟疑了片刻,还是下了车,步伐快捷地走了上去。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应该下车去拉起那个可怜的生命,并将她安全地送回家。

他感觉到在自己体内迅速膨胀的内疚,却不知为何会这么繁盛,是因为他拒绝了一个女孩对父亲的孺慕,还是因为他放任了一个纤弱的身体支撑起沉重的黑夜。

“你还要这样躺多久?”

苏暖懵懵懂懂地将沾染着尘土的脸抬起,一双黑色的皮鞋映入眼帘,视线上挪,她看到了笔挺的西装,还有那张隐没在夜色中的清傲俊脸。

“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等会儿会起来的。”

她憨憨地笑着,脸颊上的红晕,因为黑夜的寒冷而消散不少。

然后,在她朦胧的视野中,那道颀长的身影优雅地蹲下,那只美丽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