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雪纷飞,能见度较低,再加上路面湿滑,周平只能耐着性子把时速控制在二三十迈。这还不算,市区的繁华路段堵成了一锅粥。平时三十分钟便能到达的路程,愣是晃晃悠悠地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

到了市局门口,周平马上拨通了徐丽婕的电话。徐丽婕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当然会来。”周平忙不迭地解释着,“我比你更急,可路上实在是难走啊。我这一天都没顾得上吃饭呢。”

“什么案子啊?忙成这样?”徐丽婕倒有些心疼了,“咱们先吃点饭吧,我一会儿也该下班了。我有档案室的钥匙,吃完饭再定下心来慢慢查。”

周平也确实饿得有些顶不住了,爽快地回答:“好吧!我请你。”

趁着吃饭的当儿,周平把案件的相关情况给徐丽婕讲述了一遍。

“你是在讲故事吗?还是故意想吓唬我?告诉你,我可从来不相信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徐丽婕听完之后,用极度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一副决不会上当的架势。

“你不信啊?我更不信呢!”周平无辜地撇着嘴,“但这是当事人的证言,第一手资料,懂吗?在所有的证据中具有最大的效力。”

徐丽婕略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只能认为有以下三种可能:一、你的当事人眼睛出了毛病;二、你的当事人在骗你;三、你在骗我。”

“你可以这么想。”周平也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但是我个人坚决反对你的第三种观点。”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吧。你要查的人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系?”

“‘凶画’的作者,那个已经死了的空忘和尚,他出家前的本名就是吴健飞。”

“哦。档案室里的资料是按姓氏分类的。姓吴的男性起码有这么厚一摞!”徐丽婕用手比画出一米来高,向周平暗示着任务的艰巨。

“那咱们抓紧时间行动吧。”周平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冲着不远处的服务员一挥手,“结账!”

徐丽婕带着周平来到了档案室。此时天已全黑,正常上班的工作人员都陆续回家了,本就冷清的档案室里更加寂静无声。徐丽婕把相关档案分成厚厚的两叠,两人同时开始查找。

周平没怎么做过这种考验耐性的工作。翻看了一个多小时,便觉得有些眼花,再加上一整天没有合眼,脑袋不由自主地往桌面上沉了下去…“啪!”随着一声脆响,周平的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只见徐丽婕手持一叠文件站在自己身后,杏眼圆睁:“好啊,我在这儿给你卖苦力,你倒趁机打起瞌睡来了!”

周平“嘿嘿”地笑了两声:“毛主席,不不,雷锋同志说过:会休息才会工作。我这不是为了提高效率嘛。”说着,他正了正坐姿,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得了吧。”徐丽婕把手中的文件扔在他面前,“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你已经找到了?”周平欣喜地叫了一声,把文件拿在手中:

右上角是一张黑白近身照,上面的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瘦瘦的,但看起来十分精神。旁边的档案栏里写着:

姓名:吴健飞

出生日期:1934年11月9日

“没错。”周平兴奋地说,“应该就是他!”

徐丽婕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先别高兴得太早。你看看清楚,这个人在一九七八年就已经死亡了,怎么会跑到南明山上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和尚?”

周平看了看徐丽婕手指的地方,记录上果然如此。他挠了挠脑门:“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么巧,这两个人同名,还同一天出生?”

“这样吧,我们先查一查他的直系家属,去了解一下情况,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在处理档案资料方面,徐丽婕显得更有经验一些。

“嗯…这里写着,有一个女儿:吴燕华,不过怎么找她呢,按这个文件上的地址?”

徐丽婕白了他一眼:“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资料了,当然不行。他女儿应该能从电脑的资料库里查到。你跟我来,电脑在对面的办公室里。”

果然,从电脑里很快便查到了吴燕华的相关资料。周平看着档案上的照片,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徐丽婕转头看着他:“怎么了?”

“难道是她?”周平皱着眉头,用手点着屏幕说,“往下拉,往下拉,让我看看她的详细档案。”

徐丽婕用鼠标拖动着页面上的滚动条,突然周平一声大叫:“停!”

“看这里,真的是她!”意外的重大发现让周平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徐丽婕看着他手指的地方:“直系亲属关系…父:吴健飞…母:王明芳…夫:胡俊凯…子:胡晓华,怎么了啊?哎呀,你快说吧,怎么回事?”

“这个胡俊凯就是上山的三个人之一,今天病故的那个。这个女人居然是他的老婆…”周平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和档案,“她已经四十三岁了?看起来真是年轻。”

“这么说,胡俊凯就是吴健飞的女婿了?这里面看起来大有文章啊。”徐丽婕品味出这层关系在案件中的玄妙,“看来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吴健飞了,可为什么档案里记载这个他已于一九七八年死亡了呢?”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也正是我们要调查的地方。我要先拨个电话。”周平一边说,一边拿起听筒,拨通了所接待室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姜山的声音:“喂,南明山派出所。”

“我是周平,下午那几个家属还在不在?”

“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就往回赶,你让那个叫吴燕华的女人一定要在所里等我,千万别走。”

“放心吧,你想撵她走都撵不了呢。”

“那好吧,我先挂了。”

几句简短的对话后,周平挂断了电话,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徐丽婕:“你看,我这就得走了…”

徐丽婕撇了撇嘴:“要走就走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周平嘿嘿一笑:“今天你可帮了我的大忙,我不会忘记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得了,少贫了,忙你的正事去吧。”

“嗯。”周平收起笑脸,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人民医院离市公安局不远,决定先顺道过去看一看张斌的情况。

二十分钟后,周平来到了医院的病房,张斌正半躺在床上和旁边一个小伙子说着话,看起来精神不错。

见到周平进来,张斌探身做了个相迎的姿势,那个小伙子也站起了身。

“这是我儿子张锋,这位就是把你爸送到医院的周警官。”张斌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

张锋一个劲地向周平道谢,周平乐呵呵地客气了几句,然后看向张斌:“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就是歇着。现在山上什么情况?”

现场险恶的局势显然是不适合让张斌知道的,周平含糊地敷衍着:“大雪把山路封了,现在上不去。搜索工作也无法开展。”

张斌“哦”了一声,显得颇为忧虑。

周平不想多费其他口舌,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知道吴健飞这个人吗?”

“吴健飞?!”张斌惊讶地看着周平,“当然知道!”

“你和他很熟?”周平略微有些意外。从时间上看,不论是吴健飞出家还是档案上死亡的日期都在胡俊凯结婚之前,张斌不知道自己同事有这么一个岳父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是我的师父啊。”

看见周平迷惑的样子,张斌继续解释说:“早些时候是没有什么艺术学院的,小孩学作画都是在老一辈名下挂师徒的名义。我和胡俊凯、陈健当初都是吴健飞的徒弟。”

“哦?”周平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不由得来了精神,“据我所知,这个吴健飞还是胡俊凯的岳父?”

“是啊。胡俊凯后来和我师父的女儿结了婚。”张斌有些迷惑地挠挠头,“你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这个吴健飞,就是你提到过的空忘和尚。”

张斌怔怔地瞪着周平,咧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老半天,他才转过神来,喃喃地说着:“原来是他,难怪难怪。那么深的绘画功力,除了他还有谁…”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没想到他竟然在南明山上做了和尚,而且这么巧,会被我们看见他的作品。还有他画的那幅‘凶画’…”

“我不是指这个。”周平晃着脑袋,“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登记死亡了?”

“哦,这个我知道。不过那不是确切的死亡,应该算是失踪。”

“失踪?”

“对。这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吴健飞的下落。按照法律规定,照这样失踪达两年以上的,便可以记录为死亡人口了。”

原来是这样!照此看来,吴健飞是在一九七六年报的失踪,两年后,法律上便认为他已经“死亡”。如果吴健飞是秘密出家的话,两方面的情况可以算是吻合上了。

从张斌处得到的收获已经远远超过了周平的预期值,他继续紧揪住这个线索,希望能有更多的发现:“吴健飞失踪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他失踪前发生过哪些事情,这些情况你清楚吗?”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快言快语的张斌却显得犹豫起来,他沉默片刻后,转头对身边的儿子说:“小锋,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和周警官要说些事情。”

吴锋答应一声,走出病房,轻轻地关上了屋门。

周平看着张斌,静待着他的下文。

张斌叹了口气,把身体倚在床沿上,两眼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讲到这件事情,我心里是有愧疚的。唉,所以也没脸在小字辈面前提起。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一两件糊涂的事情呢…”

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周平向前探了探身子:“也许我不方便问的,但这些很可能与山上的案件有关。”

“和案件有关?”张斌惊疑不定地看了周平一眼。

“你先别想太多,山上目前的情况你并不了解。现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

“好吧。”张斌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那时候是文革时期。你虽然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但多少也应该有些了解吧?”

周平点了点头。

“我的师父当时被看成腐朽的封建文人,是批斗的主要对象。我们几个也参与了其中,尤其是我和陈健,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我们做了很多有违良心的事情,具体的…我不想再提了…”

那一段历史,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了解的。在那段荒唐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荒唐的事情。

看到张斌悔恨的样子,周平忍不住劝慰道:“你也不用太自责,在那种大环境下,个人很难分辨出是非的。”

张斌感慨地说:“是啊,当时的社会,把人的正常性格扭曲了,人性阴暗的一面无所顾忌地暴露了出来。我和陈健那会儿刚刚十六七岁,应该说还是小孩子。师父以前对我们责骂多了些,我们便把批斗当成了报复的好机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折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

“胡俊凯呢?”周平注意到张斌没有提到这个人,“他没有和你们一样吗?”

“胡俊凯是我们的大师兄。他虽然也是革命小将,但真正批斗的时候,他却总是想方设法地护着师父。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对事情看得明白一些,也可能是师父平时对他特别好的原因吧。”

“这么说,你师父对你们几个徒弟还有区别对待的行为?”

张斌点了点头:“师父对别的徒弟都非常严厉,甚至说刻薄,唯独对胡俊凯却是非常关怀。在我印象里,胡俊凯似乎从来没挨过他的骂。你如果了解我师父当时的性格,就会了解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呢?”周平不禁有些好奇。

“因为胡俊凯的天分比我们高。”张斌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有他能够理解师父所达到的境界。也许很早开始,师父就已经在心中把他内定为自己的女婿了,对他当然也就与众不同。”

“那你师父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呢?”周平觉察到话题有些扯远了,连忙收了回来。

“那时候我们白天把师父揪出来批斗,晚上则把他关在牛棚里,由大家轮流看守。后来在胡俊凯值夜的一天晚上,师父不见了。”

“是胡俊凯放了他?”周平猜测道。

“不错。第二天他遭到大家的怀疑,而且他自己也并没有否认。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不管怎样,他始终一口咬定不知道师父的下落。过了一段日子,这事也就算了。”

“难道胡俊凯把你们师父藏到了枯木寺?那他应该知道空忘就是吴健飞啊。”周平紧锁眉头,琢磨着这其中的奥妙。

“不会吧?”张斌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情形,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他肯定不知道空忘就是师父,当时他还特别兴奋地托顺德捎去名片,一定要见见这个‘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