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农案的内容乏善可陈。当地官府的确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药农按定额每年缴纳若干锁阳草,那是南药最名贵的几味药材之一。据说这些锁阳草都是上供给羽皇的,可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这一份定额数量不小,完成难度很大,终于发生了药农无法完成而自杀的惨剧。不需要羽皇听说,大大小小的官员一知道有这么一笔冒皇室名义征收的赋税,都吓得冷汗直流,赶忙开始清查。
一查不打紧,竟然发现锁阳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药铺,但还没来得及深入,县太爷就离奇暴毙。于是死无对证,黎氏坚称自己只是付钱收货,对于货物来源一概不知。后面的事情宗丞已经讲过,调查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案件始终处于搁浅状态。
这些内容之前纬苍然大多已经知晓,于是信手翻过,但突然之间,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将眼前的一页纸举了起来。他两眼放光,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额头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
这一页纸上所记录的,是那名和黎家勾结的县令的仵作验尸报告。这位县令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家睡觉,再也没有醒过来,县内的仵作找不到死亡原因。兹事体大,一名城邦直属的仵作被派了过来,结果从他的心脏里找到了一丁点毒质。那是一种来自越州的奇毒,名唤“心一跳”,能直接麻痹跳动的心脏,而且药物起效的时间可以由施药者任意控制长短,实在是暗杀的绝佳利器。遗憾的是,会使用这种毒药的那一支南蛮部族向来不与外人通声气,后来到了战争年代被整个灭族,早已消亡,毒药配方也不复存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以为“心一跳”早已消失,没想到这一回让这位县太爷品尝了一下。
然而这绝不是近十余年来“心一跳”第一次出现,在此之前,它还出现过一次!不必回想,那些天天在纬苍然脑海里转来转去的细节立即跳了出来。风鹄,十来年前的钦天监监正风鹄,前上司汤遇所讲述的隐身人案的死者,他的死因就是因为中了“心一跳”。
纬苍然扔下卷宗,靠在被褥上,陷入了沉思。这会是巧合吗?他想,如果是别的毒药,或许是巧合。但这样一种失传已久的奇毒,恐怕不会有太多人掌握,况且它们都被用来谋杀官员。
纬苍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风鹄的死亡必然也和黎氏有关。以此推论,雷虞博的事件……难道也会和黎氏发生关系吗?这一家富甲天下的宛州巨贾,看来隐藏的东西还着实不少呢。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风鹄和那位县令,要干掉自己恐怕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苍蝇更加费劲。宗丞所说的“一点点危险”,还真是轻描淡写。
“有意思。”纬苍然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了三个字。这个智力游戏,正在出现重大转折。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宗丞所说的“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这是虎翼司中传递某些机密情报的办法。在那一页上,每次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隐藏着一些简短的词句,也许是破案的关键证据,也许是一项秘密的指令。
这一次,宗丞这个平时有点神经兮兮的怪老头会告诉自己什么呢?按以往的经历推断,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河络族,从来都以真神作为唯一的信仰。一直以来,每一个河络部落都保留着千百年一直流传下来的神启,作为我们心灵与行动的指导。我知道,这种事在你们外族人眼中看来,难免可笑,但对我们河络,这是天经地义的。”王川说。
君无行礼貌地点着头,双手手指放在膝盖上无聊地交叉着,心里想:我他妈不会这么倒霉,先要听他来一段信仰启蒙吧?好在王川接着说下去的话题立即转向了那种挺合他胃口的方向:“神启是每一个部落的无上至宝,一般的族民轻易都没有机会去翻阅甚至于触碰。至于外族人,更加是没有资格接近的,那将会是一种亵渎。”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个大部落,都会存在着某种加了神之封印的神启。意思是说,即便是真神自己,也不能相信他的子民能够理解这样的内容,为了避免造成信仰的混淆乃至于崩溃,在获得神的同意之前,这样的神启从来不许人解封阅读,即便是阿络卡也不行。”
君无行差点冲口而出“那要猴年马月才能等到你们的神显灵啊”,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怕招惹王川发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颜部落的经历。王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启,联想到此人之前对自己的养父君微言的态度,他突然有了一种大胆而疯狂的猜测。这种猜测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
一阵寒风吹过,跳动的火苗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君无行感到寒意渐浓,伸手拢了拢衣服,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来到越州的情景。那时候身边并没有马帮跟随,同行的只有养父君微言一个人。看上去,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过不止一次的。他知道,养父头脑虽然聪明无比,记性却稍嫌差了一点,而自己虽然怎么也学不懂算学,但和养父正好相反,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当年养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收养自己的。这次把自己带到越州来,一定也是想要利用他这一长处。
君无行很清楚,养父天性凉薄,对自己是不会存有半点爱心和温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只要能供给衣食,从来不会要求什么过分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两人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亲近与互相尊敬;当没有旁人在场时,两人几乎连对话都没有。这几乎是一种不需要沟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泽中时,君微言却非常难得地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沼泽里毒虫的嗡嗡声搅得人很心烦,月亮从闪亮的水汽中缓缓升起,却又很快被墨黑的乌云所遮盖。君微言看着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紧不慢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君无行其时正抱着一根和他的身体差不多长的羊棒骨开怀大嚼,听了君微言的话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懒洋洋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该我付饭钱的时候了。只管吩咐吧。”
君微言点点头:“很好,和你说话就是从来不用费劲。再走大约三四天,就会进入塔颜部落的地界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我们。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调皮的顽童模样,在部落里不大不小地闯一点祸,然后我会以此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着我,寸步不离身。”
“再然后,你会有机会阅读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甭管那是什么,你会想办法让我也看到,并且迅速地全部记下来,对么?”君无行一面说,一面继续捡起羊腿,却发现肉已经有点冷了,于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聪明,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若非你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我说不定会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说。所谓“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指的是君无行在算学方面天赋为负,连最基本的加减乘除都经常弄错。君无行摇摇头:“免啦,有天赋也不行,我没那方面的兴趣。像我这样连爹娘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小孩,有饭吃,有衣穿,就已经足够了……唉呀,烤糊啦!”
一直到最后,君无行也没有能够知道,养父想要利用他变相盗窃的,究竟是什么。他成功地制造了一起小小的纵火事件,成功地让养父找到借口将他随身看管。此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跟在养父身边,看着他每天和那个叫做神算德罗的老河络促膝长谈。每每谈到关键之处,他就会被赶到一旁,但也不许离开,于是他只能竖着耳朵偷听。虽然大部分关键词句都听不清楚,但他毕竟还是能连蒙带猜地判断出,养父在向德罗提议两人交换些什么,但德罗始终犹豫着,不敢答应。不知怎么的,君无行心里隐隐希望德罗不要答应,他对于自己心术不正的养父实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计划失败,那也是一种小小的乐子。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养父的计划果然没有成功,却是因为一种无比极端的理由。这一天中午,养父正在房中午休,君无行被勒令不得乱跑,只好郁闷地躺在床上,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怀想着热闹繁华的天启城。就在这时,神算德罗连门都不敲就径直闯了进来,将梦中的养父唤醒,低声对他耳语了两句。君无行看到,养父顷刻间面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跳下床,连鞋都忘了穿。
“被烧掉了!怎么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声来。德罗慌忙阻止他,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君无行从这一声喊已经可以猜出来:养父费尽心机想要盗取的东西,还没能看到,就已经被烧了。至于是谁烧的,为什么被烧,之后没有人向他提起,他也无从得知了。他跟着父亲离开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来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之后,又过了两年,养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颜部落,这回不知为何并没有带上他。而君微言最终并没能回来,他同其他几位星相师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杀死了。
时隔多年,君无行再次遇到了塔颜部落的河络,而且是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对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启不能给外族人观看甚至接近,那是一种亵渎。”忽然之间,他的思路一片豁然开朗,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来、融会贯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王川:“照这么说,如果有外族人可能会亵渎被封印的神启,你的选择会不会是……宁可把神启毁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都禁不住抖起来。他向着火堆挪近了几步,却仍然无法止住身上的颤抖。
“那个想要靠近神启的人,就是我的养父君微言吧,”君无行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但他最后并没有达到目的,那是因为你,当时的执刑长老长剑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毁掉了,是么?”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却也隐含着一丝骄傲。他喃喃地说:“是啊,我毁掉了部族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启,这个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个河络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剥夺了我几乎赖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真神面前,我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能够用我的名誉保护神的尊严,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呢?就不能温和地阻止么?”君无行问。
王川嘿嘿一笑:“温和地阻止?在一个河络部落里,只有一个人的话具备至高无上的力量,那就是阿络卡。如果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别人说话还有什么用呢?”
“阿络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君无行禁不住重复了一遍,“那个能说动阿络卡借出神启的,就是神算德罗?”
王川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默认了。君无行叹息一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养父究竟想要求阅什么样的神启呢?它究竟封印了怎样的秘密?”
这个要求看来很让王川为难。他眼望着火堆,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粒火星溅到他的衣服上才反应过来。君无行说:“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它必然和一年后塔颜部落发生的那起凶杀案有关……”
他还没说完,王川霍然站起:“你说什么?什么凶杀案?”
这回轮到君无行发愣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这起血案的消息一直被压,本身就没有很多人知道,王川又忠实于部族的宣判,只怕十多年来都强忍着不去打探部落的任何消息。于是他简要讲述了一下事件概况,王川听完,面如死灰。
“这么说来,德罗他……也死了?”王川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些年来,我从来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痛恨,可是……他毕竟是我们塔颜部落最精通星相学的人,他死了,对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君无行倒是对他生起了几分敬意,这的确是一个对自己的种族和部落无限忠诚的河络啊。君无行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这件案子到现在仍然没能找到答案。外人对塔颜部落一无所知,你们的人即便知道些什么,也不肯说出口。可是你想想,神启已经被烧毁,德罗也死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连事情真相都没法查明,这样值得吗?对得起一直庇佑着你们的真神吗?”
其实事情真相是否查明,和对不对得起真神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君无行信口胡诌的这一句,却对王川颇有触动。他猛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在君无行打算逃命之前,恶狠狠地将树枝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里的衣服早已撕破,伤口也并未痊愈,这一下只听得哧啦一声,一阵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但王川的脸上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这样肉体的伤痛能减轻精神上的折磨。
“不同的部落,有着不同的封印,”王川喘息着说,“在传说中,某些古老的部落保留着九州世界形成那一刻的证据,某些部落存有最神秘的种族——龙族的记载,而我们塔颜部落,保存的是……保存的是……”
他仍然在犹豫着,不敢说出来,君无行不敢催促他,内心虽然焦灼,表面上还做得若无其事。然而正当王川迟疑未决时,从高处忽然传来几点光亮。有人在悬崖上方点亮了火把,并且做有规律的运动,那是一种信号王川也当即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向上打着信号,嘴里说着:“他们来救我们了。”救援到来,君无行却一点也不开心,心里恨得牙痒痒的,知道那片刻的动摇之后,再想诱使王川向他讲述封印的事,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那种心情,大概就相当于一个好色之徒费尽心思勾搭良家妇女,眼看就要得手,该妇女的丈夫却忽然破门而入。
他娘的,君无行郁闷不已地伸出手,抓住了从山壁上垂下来的绳子。君大师的崇拜者们正在高处等候着他。他们将会向君大师诉说,在泥石流发生后,他们是如何地焦虑不安,又是怎样地向附近村寨的山民求助,弄到了攀援工具来拯救他。他们将会为自己如此迅速地救出君大师而激动,却万万想不到君大师心里恨得想把他们都扔到山下去。
第五章 凶兽·幻境
雷眼山如此险峻,交通极为不便,物资很难运输上去,因此绝少有山间驿站供人歇脚。马帮从雷眼山北麓进入,头两天过后,再也没有碰到一处驿站,直到已经快要离开南麓时,才找到了一个。这个驿站紧依着一处近乎直立的危崖修建,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搭起一个棚子,摆上几张桌子椅子。棚子不大,有一半的桌椅都摆放在露天。
君无行此时也顾不得大师的风度,同马帮汉子们一道扑将上去,在肮脏的露天桌子旁坐定,大碗大碗地喝着粗劣的烧酒,嘴里嚼着连毛都没有拔干净的山鸡肉,心中感叹:总算是活下来了。为了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他一路上都硬挺着做出种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其实心里也是苦不堪言。
吃饱喝足了,便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一面让被马背折磨了一天的屁股得到休息,一面听着马帮中人和驿站站长的对话。这位驿站站长并非当地土著,而是来自与东陆隔海相望的西陆雷州,而且他很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因为在当地做非法生意误杀官差,这才逃到越州来避祸的。马帮汉子最喜欢爽直真诚之人,而且自己也经常做些超乎律法界限外的勾当,双方一时间臭味相投,聊得颇为热乎。
君无行也饶有趣味地听着双方交谈,说一些在他耳中近乎天花乱坠的各地异闻。驿站站长是一个外表朴实的青年男子,不善言辞,据他说自己不过三十四岁,但一看就是饱经生活锤炼,看来比实际年龄大出不少。他也不收酒钱,只请马帮折价卖给他一些盐和茶叶之类的必需品。
“对了,有一样好东西,你们肯定很久都没有尝到过了。你们一定喜欢。”他忽然憨厚地一笑,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搬出来一些炭炉铁板之类的器具,点上火。
“炸鱼丸!”君无行的眼睛都直了,“这也太离谱了!”
这位姓邱名宇的站长哈哈大笑,透出一种朴实的得意:“这附近有一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白鱼,肉很肥,也很嫩,做成鱼丸最好不过。”
大家见到那莹白肥美的鱼丸,个个食指大动,都围了上去。邱宇一面烹制一面说:“我这个人只有点蛮力,把鱼肉拍扁了做成鱼丸还行,做饭不行。这些调料,都是我的妹妹邱韵做出来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各位吃到的饭菜,都是她的杰作。”
除了王川照例一声不吭,马帮中人都轰然叫好,只有君无行在心里轻叹一声,因为方才的几样菜味道实在一般。如果还是此女的手艺,那不是糟蹋鱼丸么,他想。不过他也知道,这一队马帮常年山中奔走,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女人,这一次好容易队中有个女客商,偏偏又长得……不那么对得起观众。此时又能见到一个女人,他们所兴奋的,大概在此吧。鱼丸什么的,只怕无关紧要,只要有个漂亮姑娘,大概端出一盘泥丸他们也笑纳了。
一名马夫喊了起来:“那一定要请舍妹出来,和我们一见,让我们表达一下谢意!”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容不得邱宇推辞,只好答应。这位仁兄显然想说话略显风雅一点,可惜水平有限,连“舍妹”“令妹”都分不清楚。
唉,真是一帮没品的好色之徒,君无行十分正直地想,看这站长的相貌,他的妹妹就算出来多半也只能吓唬人。可惜这样的正直维持了还不到两分钟,站长的妹妹真的被请出来了,然后他就傻眼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在雷眼山中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尤其那双温婉如水的眼睛,和凶猛粗粝的雷眼山脉放在一起,似乎显得那么的不协调,却又好像能完美无瑕地融合在一起。女子走出来时,君无行还能努力做矜持状,其他人却差点连手里的酒碗都扔掉了。
在片刻的震惊后,君无行忽然生起了一丝疑惑:这样的漂亮姑娘,怎么也应当生于大户,锦衣玉食,怎么会是这个逃犯的妹妹,躲在如此荒山中照料驿站?他隐隐觉得其中可能有点问题。我们的君先生虽然好色,脑子却并不糊涂,暗暗多留了个心眼。
邱韵向众人微微福了一福,以示致意,随即便打算回屋。驿站长此时正巧将鱼丸煎好送到桌上,马帮众自然少不得大呼小叫,邀请眼前这位难得的美女入座。邱韵显得略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君无行又感到有些意外,忽然觉得这女子的性格相当合自己胃口。他曾接触过一些扭捏作态的女人,未说话之前脸先红透,走到哪里都恨不能拿袖子半遮着脸,据说所谓淑女都是那副德行。君无行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女人,而是鸵鸟,因为只有鸵鸟才喜欢动不动就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还有一些女人正好相反,别说见个面喝杯酒这种小事了,认识不到三分钟,就能脱衣服。君无行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女人,而是河马,因为只有河马大概才有那么厚的皮。
当然还有雷冰这样的女孩,如果在她完全听不到的时候,君无行可能会小声嘀咕两句:这也不是女人,这是披着女人皮的男人,尽管雷冰长得不会比眼前这位美女更差。但这位名叫邱韵的女子的确是与众不同,矜持而不造作,端方而不矫情,属于那种最能令君无行心动的性格。他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力图使自己的形象看上去更好一些。
不过不用他多做什么努力,他那副游手好闲的尊荣已经足够为他和马帮众人划出界限了。邱韵轻启朱唇,毫不腼腆地喝了一杯酒,眼光随即向他扫了过来。
君无行还在思量着如何搭腔,马帮帮头巴略达已经抢着开始介绍了:“这位是九州知名的星相大师君无行先生。”君无行先生有礼貌地点点头,笑纳了巴略达所赠送的“九州知名”“星相大师”的帽子。
邱韵的双眸微微一闪:“君先生如此年轻,已经能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难得。”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到她说话,那声音并不像她的眼神那样温软细腻,却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着与恬静。马帮众人大概还听不出什么,君无行却感到了这女子身上蕴藏的某种力量。他愈发觉得此女非同一般,方才那一丝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赶忙收了起来,定定神,微笑着回答:“那只是巴略达谬赞而已,同那些真正的星相大师相比,我的修为还差得太远太远。”
除了他自己和王川,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实实在在是发自他肺腑的真心话,他一生所说的话大概没有比这句更真诚的了,但在旁人听来,这却是一句非常得体的自谦。邱韵点点头:“才能犹在其次,能够拥才而不自傲,才是最难得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向君先生请教一下星命方面的事情呢?”
果然冲着我来了,君无行想。然而当此情境,容不得他推辞,况且还有他的忠实崇拜者们在旁聒噪助推。于是他只能答应下来,就在面前的木桌上给邱韵分析一番。
这里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君大师利用星相骗人的方式。他对于真正的星相学其实一窍不通,但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首先记住了天空中诸天星辰的名称方位和重要星阙的运行轨道。光是凭着信手指点星曜的那股气势,就能让人先佩服个七八成。
倘若是遇上了眼下这样白昼不容易见到星星的时候,他又会展现他超卓的背书功夫。君微言死后并未给他留下什么遗产,只有一书柜的星相书籍,不久都被君无行拿去变卖了。但在变卖之前,他已经挑了一批被君微言翻阅最多的(这说明该本书比较重要)统统死记硬背记了个滚瓜烂熟。待到替人算命时,他张口《占术纵览》闭口《星流补鉴》,再加上几句“三日之后,裂章将进入谷玄轨道”之类扯得没边的话,一般人都会被他说晕过去。
但邱韵却没那么简单。她虽然也是认真地凝神细听,却时不时要问一些问题,而且每个都问到关窍上。好在君大师也是身经百战之人,绞尽脑汁一一应对,面上保持着潇洒的微笑不变,背上却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眼光也时常做无意状四下里扫扫,却一下子发现邱宇坐在一个角落里,目光游移不定,发现自己正在看他,立即把头扭开。但那一瞬间,君无行已经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邱宇的目光显得十分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自己一个人畜无害的伪星相师,有什么值得他恐惧的?
也许令他恐惧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方向其他的人?比如说……邱韵?
君无行不动声色,一面嘴里继续舌灿莲花,一面暗自戒备着。他脑子里滴溜溜转得飞快:邱宇和邱韵究竟是什么人?这两个人有何目的?他们的危险性到底在哪里?邱宇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山中汉子,但是从来人不可貌相,保不齐此人身上有什么惊人的功夫。邱韵则完全看不出底细,但看不出底细的人才是最值得小心的。
好容易熬到将星相事宜解释清楚,邱韵很诚挚地向他致谢,却又问了个问题:“君先生不远千里,翻越大山来到越州,不知道所为何事呢?”她紧接着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我只是一时好奇,您可以不必回答。”
君无行一转念,笑着说:“哪里哪里,本来也就没什么秘密可言。我深感自己才疏学浅,有负星相师之名,听说越州某些河络部落精研星相之术,自成一派,和我们人类的方向大不相同,所以想要去拜访求教,增长自己的知识。”
这话半真半假,乍一听倒也没什么破绽。邱韵微微一笑,没有多说,那笑容颇有几分神秘。远处的邱宇却已经开始擦汗,嘴唇蠕动着,好像是想说话,却没敢说出口。
邱韵忽然出声招呼:“哥哥,这里的酒都快喝完了,麻烦再给诸位朋友送一些来。”君无行循着她的话紧盯邱宇,只见邱宇脸上立刻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但好像秋韵说话他不敢抗拒,所以又抱出了两大坛酒,一一为众人斟上,还强作欢颜分别劝酒。除了早已心中存疑的君无行,没有别人看出他的脸色有异。
邱宇倒完酒依旧退回去,君无行又转过一个新点子,决定撩拨邱宇说话。他冲着邱宇说:“邱兄,为什么不一起过来坐坐呢?”
邱宇一愣,结结巴巴地说:“不必了,我不怎么会说话,你们聊就行。”
君无行更增疑惑,死皮赖脸一定要邀他过来。邱宇无奈,只好过来坐下,但君无行仔细观察,发现他的屁股只是虚虚放在椅子上,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命似的。而且他的眼神有意无意,总在往自己脚下瞟。
脚底下有文章!君无行心里一沉。他装着见色心喜的模样,和邱韵说了几个略显粗俗的笑话。马帮众听了都哄堂大笑,邱韵居然并不生气,而是宽容地陪他笑笑。君无行却相当放得开,忘情地一面大笑一面在地上重重跺了几脚。他发觉,下面的地底是空的,里面很有可能藏了什么陷阱。
他不动声色,讲了一个更加放肆的小段子,当讲到结尾处的那句话“……兄弟,我说的是我们每到空闲时候就骑着香猪到附近的村镇里去”时,脚下跺得更重,地表被他踏得微微下陷。邱韵终于注意到了他的行为,脸色一变,君无行索性直视着她的眼睛。
“漂亮女人的心真是高深莫测,”他说,“你是黎耀派来的吗?”
坐在一旁的邱宇一下跳了起来,踉跄退出几步,满脸惊惶。邱韵轻叹一声:“君先生,你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聪明机警,可是你就不担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