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杨阁老落到这尴尬境地,是谁促成?

“你又知不知道,我近日只是你宠上天的儿子手里一枚棋子?!”

程夫人先是骇然,随后便恢复冷静,胡乱拭去面上的泪,站起身来与他对峙,“那又怎样?景家父子四个不该死么?我虽是一介女流,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在喝将士的血!

“杨阁老不该倒台么?本就权倾朝野,还不知足,这样的首辅,要来何用?!

“你说你是棋子,不是你自找的么?与杨阁老划清界限,怎么想都是好事,阿询难道不是在帮你么?让你憋闷的,不过是柳阁老眼下得了皇帝的倚重,我还不知道你?

“我是一向宠着阿询,难道不应该么?你不把这些跟我挑明,我只以为你有药可救,这会儿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以他为荣!”

程清远面色转为铁青,磨着牙道:“站在他那边,的确是怎么想都对,可谁又为我想过?!我半生劳苦,为的不过是在官场得势,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你知道,这逆子也知道。可是这么多事情了,他明明能为我谋取更好的处境、前程,能让我面上光鲜地站在人前,他那样做过么?从没有。

“他暗中促成的这些大事,只要稍稍出点儿岔子,程家就会成为景家与杨家联手扳倒的靶子。

“我明知如此,却是无计可施——他算计着别人,威胁着生身父亲,我只能听凭他摆布。

“结果呢?”

程清远指着程询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收回手,笑容苍凉,“做成了,他都做成了。”

程夫人见他竟忽然间显得苍老许多,一时语凝。

程清远身形失力,颓然坐回到躺椅上,语声亦一路转低:“我什么都教不了他了。我没法子、没余地再出手给他教训。我不如他——我这做父亲的,不如儿子。

“他让我去见柳元逸,我去见过了。那天,看到那父子两个…

“那件事我没后悔过,不能后悔,甚至不肯去想那件事。但那天起,我后悔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在想,如果当初我那样宠爱的阿询,有元逸那般的遭遇…我想,我大抵也会像柳阁老一样,疯了一般去找。

“找到之后呢?…可能就像柳阁老一样,惜福,已经父子团聚,有些事,便尽量放下,免得再出岔子。——我是想,柳阁老未必没怀疑过我,但是,他为了如今的父子团聚,查出元凶的心思越来越淡了。

“我每日忙着官场的事,稍有空闲,想的就是这些。时不时看到修衡,总会觉得自己已然苍老,不能不担心,来日有了孙儿,我能否坦然地面对孩子,长子又能否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带。

“我终究是输给了多年来的对手,终于要面对那些本可忽略埋葬的愧疚,更要承认,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儿子带给我的。

“要我真正认头、释然,我办不到。他本可以助我权倾朝野,我的余生,本不需这样度过。

“我在妻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已然如此,我出门远游都不行?给你们也给我自己一段释然、原谅的岁月都不成?”

程清远说完,室内陷入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程询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不由心惊,抬眼望去,见母亲已满脸是泪。

家宅之中的这些事,母亲不论是怎样的心思,面上都是不动声色,从不落泪。

这时候,她是真的难过到近乎绝望的地步了。

程询在心里叹息着,上前两步,缓缓地,跪倒在父亲面前,“爹,孩儿不孝。不少事情,或许我应该换个方式,好好儿跟您商量。”

“罢了。”程清远凝视着他,无力地摆一摆手,“方才那些话,轻易难以启齿。可是,我若是不说清楚,你们便不会成全我。家中有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等我累了,想念孩子们了,自会回来。”停一停,他望向妻子,“我已说过,都是自作孽,你不要多思多虑,往后帮着长子长媳,打理好家中诸事。就这样,好么?”

程夫人掩面哭泣着,却是点一点头,哽咽地道:“好。我…不为难你,也不为难阿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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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准备歇下的时候,赵管事急匆匆前来通禀:

“宫中大总管来了,说皇上今晚了无睡意,想起听说过大少爷棋艺甚好,便想对弈几局,打发漫漫长夜。此外,特地说了,知道老爷抱恙,让小的不需来正房禀明此事。”

程夫人听了,身形晃了晃,无助地望向程清远。皇帝的性子,到了如今,凭谁都没法子揣测,所谓的对弈,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程清远却是无奈地一笑,莫名觉得,近日的皇帝,偶尔跟个小疯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斟酌片刻,他给了妻子一个安抚的笑容,又对程询道:“既然,你赶紧回房更衣,从速随刘公公进宫。”

第72章 金错刀

072 金错刀 2

刘允与程询相形去往毓庆宫。

路上, 程询发现, 宫中一点儿过年的喜气都没有,夜色之中,给人的感受只有沉寂、冰冷。

在宫里熬到刘允这地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但他这人的好处在于,不到一定的地步, 绝不会给任何人冷脸看。从见到程询到此刻, 他都显得特别的客气, 这是因为皇帝的欣赏,和自己由衷的钦佩。这会儿,他笑呵呵地与程询说闲话:“宫里今年委实冷清了些。柳阁老最初看到这情形,都愣了一会儿。”

前世程询与这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因而回道:“英明不过皇上,但近日真是受苦了。”

刘允闻言, 神色立时一黯,“可不就是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 “宫里的事儿,程大人不知道。今日杨阁老都来三回了。”

“哦?”程询侧头看着刘允,显得很是意外。

刘允点了点头, “锦衣卫在中间传话, 皇上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说要在奉先殿思过,大抵没工夫见,但是,杨阁老愿意来就来吧。

“结果,杨阁老早中晚来了三回。皇上用晚膳时,听宫人说了,说杨阁老要是这么清闲,那就子时再来,到那会儿,怎么也批阅完奏折了。结果,杨阁老就让宫人回话,说到时候宫门若是落锁,他就跪在门外等;若是能进宫,还请皇上给他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

程询心生笑意。

刘允凝了程询一眼,不等他搭话就道:“程大人是聪明人,听咱家说了这些,心里必定有数了。”

程询牵出感激的笑容,“多谢大总管。”

刘允也笑了笑,“言重了。咱家只是盼着,皇上能顺心些。”

“改日定要答谢大总管的恩情。”正是皇上气不顺的时候,太监、宫女人人自危,刘允这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小心,这时候要是在宫里给谁递荷包,不亚于害谁。

刘允笑道:“喜得贵子的时候,咱家能喝杯酒沾沾喜气就行了。”

两人说笑着到了毓庆宫,刘允进去复命、通禀,旋踵回来,对程询做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带路。

程询走进殿中,随刘允走到东次间,瞥见皇帝独坐在棋桌前,面前一局棋。他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参拜。

皇帝望向程询,微笑着说免礼平身,随即指一指对面的位置,“与朕把这局棋走完。将君臣礼数放下,好好儿地下几盘棋。”

程询告罪之后落座,敛目观望棋局。看得出,皇帝情绪很冷静,一个人走的这半局棋,不偏不倚,心思缜密,只是透着些戾气。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盏,示意刘允给程询上茶,“好生看看,别敷衍了事。”

程询称是。

前世他遇见过的棋艺精绝之人,是怡君和修衡。皇帝稍逊修衡一筹。

修衡那种杀气、煞气,一旦显露出来,便是他脑筋灵活敏锐至巅峰的时候,凭谁也没辙。他也有自知之明,从不肯正经陪着皇帝下棋,实在推拖不过,就把棋走得乱七八糟,让皇帝赢了也觉得扫兴,便慢慢地歇了找他的心思。

至于怡君,正经下棋时心无杂念,棋只是棋,这样一来,就像是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与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过招,鲜少有人能赢过她。

至于前世的他,许多年不曾下棋,辞官之后才有时间静下心来琢磨,棋艺很说得过去了。

在此时,他自然要按照前生这时的火候落子。

皇帝等待期间,闲闲问道:“程先生近况如何?”

程询如实回道:“平时与寻常人无异,但凡着急上火,便会头疼欲裂。”

皇帝道:“这就有点儿难办了。”别说身居高位的权臣了,便是七品芝麻官,平日里都不知道有多少暴跳如雷的事情缠身。稍稍停顿,他继续道,“既然如此,便让他好生将养。”

程询微笑,称是,落下一子。

皇帝拈起一枚棋子,却是迟迟不落,问起程询在翰林院的情形。

翰林院修撰,主要负责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进讲经史、草拟典礼文稿诸事,无定员。

程询进到翰林院之后,主要负责掌修国史、实录,此刻,便将上任之后到如今的进展如实道出。心里却是清楚,皇帝这是明知故问。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程询说的,他心里一清二楚。兴许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让人留意。说起这些,不过是随意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年前诸事,实在是让不少官员看到他就瘆的慌。

刘允亲自端茶给程询,随后笑呵呵地侍立在一旁,一面观棋,一面听君臣两个说话,听了半晌,发现两人都能一心二用,所谈及的,一句关乎正事的都没有:

皇帝问,到了正月十五,民间有多热闹。

程询答,街头巷尾都可看到花灯,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说拥挤都不为过。

皇帝又问,花灯都是什么样子的。

程询语气和缓地逐一报出,顺带地提了提猜灯谜的情形。

皇帝心绪一个跳转,又有了新问题: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样的景象。

程询把见闻娓娓道来。

皇帝叹气:“听着就煞是有趣,朕却从没亲眼见过。”有点儿后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时候太老实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间喜乐。

程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见,与皇上说起的这些,已是两年前的见闻,眼下情形是否愈发有趣,并不清楚。”

皇帝笑道:“为着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随后,先后问起京城七月七、中秋节、重阳节在民间的情形。

程询有问必答,这些他在年少时都曾亲眼见过。

是的,这些世俗的喜乐,他都见过,有时是父亲亲自带他出门游玩,有时父亲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很推崇这句话,一度遗憾没有长时间的假期,带着他去到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见识。

想起这些,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民间习俗,只盼着朕有一日能够亲眼看看。”皇帝听得兴致勃勃,眼中阴鸷一扫而空,唯有愉悦。

刘允在一旁瞧着,心里特别舒坦。

这时候,有小太监在门外通禀:“皇上,杨阁老来了。”

皇帝却没当即示下,手里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实心实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谁陪着消磨时间,输赢都听从棋局。刻意输给朕的话,你往后就别想清闲了。”

程询笑着称是。

皇帝转头吩咐刘允:“记着,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随即凝了程询一眼,“既是奇才,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单要你记住,还要摸出门道。”

程询留意到皇帝说的是送到程府——这分明是早已命人准备好了。他立刻起身谢恩。皇帝的话是很委婉,没点破,但只要有点儿脑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询落座,“抓紧些,十天八天能了然于胸的话,再好不过。”

“微臣定会竭力而为。”程询恭声回话之后方落座。

皇帝这才吩咐等着示下的小太监,“请杨先生进来。”这个阶段,对他至关重要,要改变内阁——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携新一代才俊。

说到底,处置景家,终究算是处置皇亲国戚,是国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辅,便绝对是关乎朝堂的举措。

再就是次辅,瞧着那意思,应该也会不出他所料的辞官致仕。

这样一来,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会暗中散播一些说法,隐晦地指责他玩儿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却玩儿不好,煽动学子、官员对他不满的情绪。

他的应对之策,只能是提携与杨、程二人相关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只是,到眼下,杨阁老那些资质平庸的儿子门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举他们,自己得窝火很多年。

比起杨阁老,程阁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紧的是,程家有程询。

不是没担心过的。有些人在学问上聪明绝顶,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就算连中三元,进入官场也是废物。万幸,程询不是那样的人。

他通过翰林院几名官员和蔚滨之口,都能确定,这人公事上沉稳内敛、进退有度、明辨是非,与上下级官员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与人有分歧的时候,解决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协、达到目的是宗旨。

种种相加,他全然笃定提携、重用程询的心思。那杆子闲人就算闹腾,阵仗也大不了。

能够服众的人才,就是有这点好。

杨阁老走进门来,见皇帝竟然在与程询下棋,很是惊讶。

程询望过去,发现杨阁老面带病容,步履迟缓,神色颓丧,全无昔日的神采。这时皇帝手里的棋子落下,他却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子罐,赶在杨阁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后几步。

皇帝落子之后,总会审视片刻,估算对方会怎么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会儿,笑了。此时棋盘上的情形,势均力敌,却给他一种一团和气的感觉,与程询刚来时的局面大相径庭。

“有意思。”说完这句,皇帝转头望向杨阁老,“平身。”随后示意程询落座,“快些,该你了。”

程询称是。

因为程询在场,杨阁老心绪烦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话做开场白。

皇帝先开口问道:“石长青的事情,杨先生听说没有?”

杨阁老忙道:“罪臣听说石长青入狱,但不知原由。”锦衣卫的嘴一向很严,此事又是蔚滨亲自查办,他则算是被皇帝软/禁起来的处境,便只听说了结果。

皇帝道:“刘允,跟杨先生说说原委,也让程知行听听,他的父亲是如何被人污蔑的。”

刘允躬身领命,将石长青随柳阁老当日进宫的情形娓娓道来。

杨阁老听到中途,已是神色骇然,恨极了石长青。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瞒着他,石长青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断出,石长青是想在关键时刻做他的恩人,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后定要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栽培、扶持。

可石长青怎么就不想想,他与柳阁老这么多年都没能逐出内阁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晚辈算计?

眼下好了,石长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对杨家的火气更大了:锦衣卫还没结案,皇帝却分明是已认定石长青栽赃次辅。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刘允说完时,杨阁老已面如金纸,整个人哆嗦起来。

皇帝留意到,“赐座。”

杨阁老谢恩,半坐在椅子上,却哆嗦得更厉害了。

皇帝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笑,“上茶。”

棋局仍旧推算不出输赢,程询的手法却是越来越稳,让皇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少说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见输赢。

这正是皇帝乐于见到的情形,最烦的就是臣子绞尽脑汁地步步落下风输给他。下棋而已,他输了赢了又怎样,又不是用这一手治国。

等杨阁老缓了一阵子,皇帝问道:“你现在可以如常说话了么?”

杨阁老站起身来,“回皇上,可以了。”

“那就跟朕说说,石长青此举,是否与你有关?”

杨阁老只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过,深觉愧对圣恩。听得石长青一事,惊诧不已,若见到他,定要质问他因何起了这种心思。”

“你都把女儿许配给他了,竟没料到这档子事儿?”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诏狱之中,会怎么跟锦衣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