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询出门之后,婆媳两个开始商量,明日给修衡做哪些点心。随后,程夫人又说起修衡那出奇好看的小模样。

怡君听了,不免对明日的相见生出几分真切的期许。

第56章 百宜娇

056 (四)

唐府。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唐栩跟妻子说起明日带修衡去程府的事情。

唐夫人看看坐在一旁的修衡,笑问:“要去看程家婶婶?”

“是呀。”修衡用小勺子捞起一只小馄饨,吹了几下,送到嘴里。

“要不然,明日上午我带你去吧?”唐夫人道,“上次去喝喜酒,也没法子跟程夫人说说话。”这一句,是对唐栩说的。

唐栩没应声,等着看修衡的意思。

修衡慢悠悠地吃完小馄饨,仰脸看着母亲,嘟着嘴问:“是不是要带二弟?”他才不要跟二弟一起出门。

“不带。”唐夫人柔声说,“让奶娘哄着他。”

修衡想了一会儿,最终的结论是:“不。跟爹爹去。”

唐栩笑了,抚着儿子的小脑瓜。

唐夫人没辙地笑着,“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

“娘亲去了,会惦记二弟,没多久就要回家。”修衡抬起小胖手,拂开父亲的大手,漂亮的眉毛皱了皱,“不许总摸我的头。总说,总记不住。”

唐栩哈哈地笑起来,“小兔崽子,这是正儿八经地训你爹呢?”

“你们这两个没正形的。”唐夫人又气又笑,对修衡说,“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我想程叔父了,要多玩儿一阵子。娘亲以后再带我去,好吗?”修衡看着桌上的辣炒雪里蕻,指了指,“要吃这个。”

“那行,过几日我再带你去。”唐夫人一直不习惯修衡随时跑题的习惯,停一停才又说,“辣,不准吃。”

“我喜欢吃。”修衡委屈地扁了扁嘴,“干嘛辣炒啊?”

“忘了你喜欢吃,往后再让厨房好好儿给你做,好不好?”唐夫人柔声哄着,“这么多菜呢,别只盯着那一道。”一孕傻三年,她现在真有点儿这意思了。

“馋着我?”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视线仍是不离那道菜。

唐栩笑着夹了一筷子辣炒雪里蕻,吃完之后,说:“嗯,真好吃。”

“你啊。”唐夫人横了他一眼,给修衡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放到小碗里,剔除鱼刺,“这个更好吃,乖。”

修衡嫌弃地看了看醋鱼,“不要吃。”

“那你看着办吧。”唐夫人忍着笑,“反正你太小,不准吃辣。”

“我尝一口都不行吗?”修衡真的不高兴了,小腮帮鼓起来,气哼哼地望着母亲。

“不行。”唐夫人态度有点儿强硬了,“雪里蕻有什么好吃的啊?不知道你们父子两个怎么会这样喜欢的。”

修衡郁闷地继续吃小馄饨,吃了两个,小气包子似的抱怨起来,“我爱吃香菜,也不给我放在汤里。”

唐栩笑起来,“我跟娘亲不爱吃。”

修衡却一本正经地望着父亲,问,“爹爹,厨子是不是在欺负我?”

唐栩笑了一阵才说道:“少胡扯。吃个饭而已,你怎么这么多事?矫情。”

唐夫人也笑得不轻,“怪娘亲大意了。等会儿就交代厨房,让他们记住。修衡乖,好歹吃点儿菜,这醋鱼很新鲜。”

修衡皱了皱鼻子,“爱吃小酥鱼,不爱吃这个。”喝了一口汤,还是不甘心地望着辣炒雪里蕻,弱弱地说,“就吃一口,都不行啊?”

“吃,你吃吧。”心弦被柔软地牵动着,唐栩实在看不得修衡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把辣炒雪里蕻端到他面前,话却跟心绪拧着,“吃得上火了,不给请太医,还要打你几巴掌。”

修衡的小脸儿立时笑成了花,放下小勺子,拿起筷子,有些费劲地夹了一筷子雪里蕻,“又没有多辣。爹爹和娘亲,都吃不了很辣的菜。”

这倒是真的。唐栩明知道修衡不喜欢,还是又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唐夫人一向拿这父子俩没辙,笑着叹了口气。

修衡尝了尝菜,抿嘴笑了,“真不怎么辣呢。”又商量父亲,“爹爹,我可不可以多吃点儿?”

唐栩拿了个热腾腾的馒头,掰了一块,递给修衡,“就着吃,磨烦大半晌,就吃了三个小馄饨。也是奇了,吃饭都跟爹娘吃不到一块儿,你怎么回事儿啊?”

“是呀。”修衡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馒头,又吃了一口菜才说,“怎么回事儿啊?我也不知道呢。”

唐栩和唐夫人都笑出声来。长子再怎样聪明,也终究是个小孩子,饭菜上让他如意了,就乖巧可爱得跟小猫似的。

唐栩又给修衡舀了两块八宝豆腐、夹了两片火腿,“等会儿都要吃掉。”

修衡用力点头,又说:“要是不撑得慌,就全吃掉。”

“小开心果儿。”唐栩捏了捏修衡圆润的小脸儿。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得多久没守着规矩吃饭了?”唐夫人笑说。

唐栩取过帕子,给修衡擦去嘴角的一点馒头碎屑,“你不让他说话,这饭吃着就没意思了。”

“倒也是。”唐夫人想一想,跟修衡商量,“明日穿那件缂丝小袄,好吗?”

“不好。”修衡学会用筷子没多久,夹菜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的,夹了两回火腿,没能夹起来,放下筷子,瞅着火腿运气,嘴里则继续跟母亲说话,“那个料子硌得慌。程家的祖母、婶婶,会抱我吧?”

“你不是不爱让人抱么?”唐栩扬眉,瞧出长子夹菜辛苦,却忍着不帮忙。

“不爱让爹爹抱。”修衡瞄一眼父亲,小声说,“不舒坦。”

唐栩又是一阵笑,“你跟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到今年,他陪妻儿的时间才多了些,抱孩子真就是不在行。

“当然没有啊。多难为情啊。”修衡的小手歇了这一会儿,有了力气,又拿起筷子,总算是把火腿夹起来了,吃了一小口,把左手的馒头递回给父亲,“要吃荠菜包子。这个不好吃。”

唐栩接过馒头,递给修衡一个荠菜包子。

修衡不接,“吃不了嗳。分半个给我。”

“得,我成捡你剩饭的了。”唐栩掰给修衡半个荠菜包子,自己就快乐抽筋儿了。

修衡绽出开心的笑。

饭后没多会儿,修征醒了,哭了起来。唐夫人连忙快步走过去,把次子抱在怀里,柔声哄着。

修衡的小嘴儿扁了扁,噔噔噔地跑去宴息室,回来时抱着《山海经》,对父亲说:“爹爹,给我讲故事。”

唐栩把他安置到膝上,有些歉意地说:“大抵只能给你讲一个。爹爹还有事。”

“哦。”修衡点了点头,“不能让人教教奶娘吗?她也可以给我讲。”

“我找谁教她啊?”唐栩亲了亲长子的额头,“要不然,给你请个说书先生?”

修衡嘟了嘟嘴,“不要。说书先生的声音不好听。”

“那就等着过年的时候吧,我每天都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教你写字读书。好么?”唐栩握了握儿子的小手。

修衡点头,又有些怀疑,“爹爹没骗我吧?”

“混小子。”唐栩用力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心里其实有些歉疚,“这回保证说话算数。”

修衡咯咯地笑起来,小胖手摸了摸父亲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痒。”之后端端正正坐好,“讲故事。讲完一个,爹爹就能去书房了。”

“嗯。”唐栩打开《山海经》,翻找片刻,柔声讲起精卫填海。他并没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做:瞧着修衡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模样,改了主意,用白话讲完精卫填海,又讲了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等几个。

直到修衡打个呵欠,揉着眼睛,他才把书合上,抱起长子,轻轻地晃着、拍着,“爹爹送你回房去睡觉,好么?”

“好。”修衡又揉了揉眼睛,小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

唐栩忍不住又轻轻地亲了亲修衡的脸颊,抱他回东厢房,亲自给他洗脸、洗手,再洗了洗那双白白的、肥肥的小脚丫,把他安置到小床上,看着他酣然入睡之后,才去了外书房。

他在五军都督府行走,近几日是非真是不少。

首辅、次辅轮番找五军都督府的茬,手里那些言官不断给皇帝上弹劾的折子。

皇帝先留中不发。这态度反倒让那些言官更为积极地上折子弹劾。

他和同在五军都督府的同僚其实挺恼火的——总被人追着诟病、鸡蛋里头挑骨头,换谁也不会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心里却是清楚,次辅和程询这父子两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隐隐约约的,他和黎兆先都看出来了:在外,有些事情上,程清远和程询,似乎一直拧着劲儿。这种情形,私下跟黎兆先见面的时候,说过几回。

换在以前,因着程清远,少不得是要离程家子嗣远一些。

现在么,不能够了。

说白了,男人遇到个真值得相交的人特别不容易。

程询那人,修竹一般,越是深交越能看到诸多可贵的性情,错失了这样的知己,会是一生的憾事。只为了他那个爹,就与他渐渐疏离?

办不到。

黎兆先的想法亦是如此。

分开来对待父子二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人这一辈子,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凭他程知行,取代那个政见不同的爹是早晚的事儿,时间的问题罢了。

眼前首辅次辅找辙弹劾,没关系,发力整顿一番五军都督府就是了,凭空造谣的事不需理会,模棱两可的事认真查证一番,末了再防患于未然。

哪个衙门部堂都一样,没有从上到下都清白无辜的人,眼下这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搁以前,他怎么都寻不到发狠整顿下属的由头。眼下都被追着声讨甚至委婉地谩骂了,他着急上火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他是这样,黎兆先却是相反的态度:黎兆先在兵部行走,首辅次辅亲自上折子弹劾过几次了,他一概是无所谓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跟他说,横竖皇上也懒得搭理我,我也就懒得搭理他们。

一次坐在一起喝酒,那厮又说:要不然,我换个差事吧?

他失笑,说你想去哪儿啊?

黎兆先也笑,说我跟你说,最近总想去工部,修河道、建行宫这类差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就奇怪了,说你以前可从没提过。

黎兆先就挠了挠眼角,说这不是最近才迷上的么?

他想了想,哈哈地笑起来,说该不会是徐小姐对造园有兴趣,你跟着迷上了吧?

黎兆先头一回在他面前傻呵呵地笑了,说是啊,不行啊?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但我估摸着,这事儿不比打仗容易,你先小有所成再换差事吧,不然可就是好好儿的路让你自己给毁了。

黎兆先想了一会儿,说是这个理,这回真得听你的,我可受不了露怯被人笑话的滋味儿。

他又笑了一阵,说你这厮,居然也有这一天,我做梦都没想到过。

黎兆先说可不就是么,我自个儿也没想到过。真是奇了怪了。说完,目光微闪,笑容有些恍惚。

这就是喜欢徐小姐到了五迷三道的地步了。他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男人,只要有那个福分,就会心甘情愿地栽到一个女子手里。他也好,如今的程询、黎兆先也好,都是一路人。

想太远了。他笑着按一按眉心,取出案卷,让自己凝神阅读。

第二日,上大早朝的时候,遇到了程清远,他笑微微地行礼:“阁老一切都好?这几日忙忙碌碌的,没累着吧?”

程清远眼神狐疑,拱手还礼,“托侯爷的福,近来一切都好。”这一大早,对方看起来心情很好,总不是被弹劾得美了吧?

唐栩笑说:“下衙后我要去府上,别怪我叨扰才是。”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程清远笑道,“欢迎之至。”

“多谢。”唐栩笑一笑,欠一欠身,从容地走开去。

程清远看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

.

上午,廖文哲抽空来了程府一趟,送来了几箱书和怡君常用的文具。

程询和他叙谈一阵子,送他离开后,回到房里,和怡君亲自动手收拾小书房。

那么多书,分别归类,再小心地拂去灰尘,安置到书架上。

书架、书柜很大,但不是特别高。他一扬手,就能触到最上方的一格。

一起忙碌这些琐事,怡君兴致勃勃的,要放到书架上方的那些书,她只能把书递给他,帮不了别的。

都摆好之后,怡君后退几步,侧头看了一会儿,笑了。

随后,两个人又把文房四宝、颜料分别安置到她的书桌、画案上。

昨日程夫人让程询挑选几幅画,他没手软,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惹得母亲笑了一阵子,说你这是假公济私。今日他取出来,让怡君存放起来。

忙完这些,时辰已不早了,两个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正房的时候,程询说:“我得跟二舅去大舅那边一趟,过些日子,他们就要走了。二弟应该会在学堂那边用饭,你陪着娘用饭。”

“好。”

程询到了正房,跟程夫人交代完去向,当即出门。

“只我们两个,更好。”程夫人笑道,“吃完饭歇一歇,下午一起做几样点心。”

怡君笑着说好,传饭之后,帮着红翡摆饭。

程夫人笑吟吟地看着怡君。此刻,怡君穿着一袭海棠衫裙,绣着淡绿色牡丹,上衫收腰,喇叭袖,裙子衣料轻软,随着她的缓步走动,时时旋起轻轻的艳色涟漪。腰细,腿长,看起来要比实际身高高一些。

在平时,怡君该是喜欢穿得素净些,与气质相符。其实,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更好看,与容貌相得益彰。

坐到一起用饭的时候,程夫人先道:“家里不兴食不言的规矩,你在娘家是怎样的?”

“也是这样。”怡君笑说,“大多是边用饭边说笑。”

“这就好。”程夫人见她带着嵌宝石金簪金钗,耳朵上却是空空的,不由问道,“不喜戴耳坠子?”

“不是。”怡君笑着解释,“临来的时候,没找到合适的——有两幅戴着有些沉。东西都还没安排妥当,下午再好好儿收拾。”

程夫人侧头打量一下,对红翡说:“我有一幅祖母绿耳坠,大小正合适,你等会儿去找出来。”若耳坠也跟衣服同个色系,便不大好了,看久了焦的慌,一点点绿色衬着红,用好了便是点睛之笔。

“娘,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