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侯险些闹个大红脸。

“要不然,这样吧。”英国公有了主意,望向舒明达,“舒大人能否帮忙安排一下?您总能安排一番,把他们扔到名为当差实为受罚的位置。”

“对对对!”长兴侯立时表示赞同。

舒明达问道:“两位世子年岁已不小了,二位难道没想过给他们谋个差事?”

二人俱是苦笑,长兴侯道:“这几年何尝没做足工夫,舒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费尽心思给那畜生谋取的御前侍卫的好差事,他自己不争气,丢掉了饭碗。”

英国公叹一口气,“说句长兴侯不爱听的话,他家世子与我膝下那畜生是一类货。都是一样的,烂泥扶不上墙。”

舒明达撑不住,笑起来。

二人相继起身,深施一礼,“此事但请舒大人费心。若是这样不成,徐家、廖家不答应,那我们无话可说,带着两个孩子进宫,负荆请罪。”

舒明达先后看了看程询、黎兆先,见他们都没反对的意思,笑道:“这事儿我记下了。”又问周国公,“可曾派人去请徐家、廖家的人了?”

周国公忙道:“已派人去请。两家的人应该晚一些就能到。”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没笨到不播不转的地步,人家的女儿在自己家中险些出事,不请过来哪里说得过去。

“那成。”舒明达笑道,“等人来齐了,你们几家商议一番,那两家不同意的话,我就照章程行事;若是同意,我再请指挥使帮忙,给两位世子酌情安排个差事。”

长兴侯道:“全凭舒大人费心了。诸位放心,只给人赔罪和长期的交代还远远不够,回到家里,我定要家法惩戒这小畜生。”

他语声落地,朱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英国公则睨了顾景年一眼,顾景年察觉到,心虚地后退小半步。

“得了,关乎我们两家的事,我们静待下文便是。”英国公道,“你们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我们两家听来无益,若有需要出面作证的,只管命人去传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长兴侯道:“对对对,我们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从始至终,都把姿态放到了最低,听凭处置,一丝狡辩的意思都没有。这固然是因为了解自家孩子的秉性,也多多少少是出于敢于承担过错的态度。

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自是笑着礼送两家出门,请他们去别处等候消息。

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凌婉儿的事情。她由两名婆子架进门来,破损的衣饰、散乱的发髻都无法整理。生平第一次,她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人前。

周夫人一看到她,便嫌恶不已。

凌大太太则当即红了眼眶,泪水悬然欲落。女儿有过错是一定的,但那些人对她墙倒众人推,也是一定的。

他们是不是想活活逼死她的女儿?

周国公喝了一口茶,缓声道:“今日这件事,说犬子欺负令千金也成,说令千金引诱犬子行差踏错也成,只看凌家是何态度。周家不是敢做不敢当的门第,但要分什么事、什么人。这种女子,想让我周家明媒正娶,绝不可能。”

周夫人无声地点头。

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听了愤然,却是一言不发。随后,不论周家夫妇说什么,他们都沉默以对。

周国公和周夫人气结。

程询却会过意来,问:“凌大老爷是不是在等谁过来?”

凌大老爷眉梢微微一动。

程询又道:“您给个准话,也省得国公爷白费半晌口舌。”

周国公冷笑一声,看住凌大老爷,“凭你凌家搬来怎样的救兵,我都是这个态度!再有,你们最好把我方才的言语记在心里,我可不耐烦再跟别人啰嗦一遍。把我惹急了,那就带着你们的好女儿去面圣,让皇上看看,大家闺秀该不该做出那些下作的事!”

凌大老爷终于忍不住了,抬眼瞪着周国公,“你又何苦咄咄逼人至此?你要是豁得出去,我凌家奉陪!倒要看看,你们周家能在圣上面前讨到什么便宜,卷入其中的几家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他这话是对周国公说的,也是在警告程询:事情真闹大的话,对程家未来的亲家也没什么好处,却没想到,他遇上的是周国公——

周国公立时站起身来,声音猛然拔高:“那就去面圣!我是落不到什么好处,但若不把你那个下作的女儿整治得以死谢罪,我日后就随你的姓!”

程询敛目喝茶。

黎兆先掐了掐眉心。

舒明达轻咳一声,端起茶盏。

——都在掩饰着到了眼底的笑意。混横不说理的人,他们见过的不少,而周国公这样的,尚数首次,真是开了眼界。

周国公的脾气还没完,沉声吩咐下人:“唤人去门外守着,此刻起,周府除了派人去请的宾客,只容人出不容人进,除非圣上召见,今日我谁的情面都不给!”

下人高声称是而去。

周国犹不解恨,怒声道:“自家的孩子不知检点,上蹿下跳地出歹毒主意,要害得别人名节受损低头出嫁——那是人办的事儿?那是怎么样龌龊的人教出来的下作胚子?到这地步了,你们不知低头认错,还想推脱过错——你凌家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有程、黎、舒三位在场,我早就连你们两个一并乱棍打出去了!告诉你,就这种玩意儿,给我儿子做通房都不配!脏!心肠太脏!…”

话实在是太难听。

可就算这样难听,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都没敢反驳:周国公不管不顾地表态、安排之后,他们已经知道,今日这道坎儿,除非低头,否则是迈不过去了。

程询、黎兆先、舒明达看出端倪,适时起身,找了个由头,避了出去。

罪魁祸首是如何都得不着好了,他们不需要看这种当下热闹实则叫人齿冷的戏,等个最终结果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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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来的是徐夫人,徐老爷这几年一直大病小病不断,每况愈下,强撑着没跟朝廷请病假而已。

廖家来的是廖大老爷和廖文哲——父子二人最先得到消息,没告诉任何府里的人,当即相形来到周府。

见到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他们才知道至亲险些在周府出怎样的岔子,一时间气愤难言。

朱鸿与顾景年已经缓过神来,只交换了几个眼色,便达成一致的态度——

二人联袂跪倒在徐夫人、廖大老爷跟前,朱鸿道:“我们是无意间被凌婉儿利用了。今日多喝了酒,又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不知怎的,就起了妄念。我们那时真的神志不清了,不知道她给我们下了什么药,清醒过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遇到过谁、做过什么。”

顾景年频频点头,“正是如此。我们的确有错,但真的是年少无知,没料到她居然那么歹毒。”

他们的默契不言自明:凌婉儿已经成为他们的祸根、麻烦,又是自身难保,不妨就如先前说过的那样,把她弄死。

两个人跪地认错之后,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又相继深深施礼致歉,允诺两家开出什么条件都行。

徐夫人与廖大老爷斟酌半晌,走到别处低声交谈一阵,达成一致的态度。

“您说吧。”徐夫人让廖大老爷出面表态。

廖大老爷颔首,随即正色对长兴侯与英国公道:“我们希望你们做的,是忘记这件事,日后绝口不提。额外的条件,我们没有。只一节,你们得留下关于这件事的字据,来日这事情万一传扬出去,损了我们两家女儿的名声,我们找谁说理去?总得有个为女儿证明清白的凭据。”

“这是自然。”长兴侯与英国公异口同声,“我们照办。”这是必要的善后手段,要做到其实不易,但是有什么法子?谁叫他们就是那种欠了儿子债的老子?

对于周府这个待客不周的门第,徐家、廖家也是这种态度,只有这一个要求。

周国公当然也欣然应允,随着长兴侯、英国公立下两份写着今日之事经过的字据,签字画押,分别交给徐夫人与廖大老爷。

徐夫人与廖大老爷再无二话,命下人寻来各自的女儿,当即带着孩子离开。

英国公问舒明达:“这样的话,年节之后,让犬子去府上找您可好?——当下是不行了,回府之后,我得好生收拾他,十天半个月的,定是起不得身。”

长兴侯态度相同。

舒明达无所谓,笑道:“何时去找我都无妨。横竖京城各府的动静,锦衣卫都了如指掌。”

二人强笑道:“我们明白。”

舒明达这才给了他们痛快话:“那就得了,我没别的事儿了,不会向上峰禀明今日之事。”

两人拱手道辞,各自带着妻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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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周夫人正冷声对凌大老爷、凌大太太说道:“我跟你们交个底吧,你们家女儿,周家最多给个妾的名分,就这,我们还得打个商量。不然的话,别怪我周家把她往死路上逼。”

凌大太太见夫君只是颓然不语,自己更是底气全无,强打起精神问道:“打个商量的话,怎么说?”

周夫人冷冷一笑,“你这女儿,我和国公爷真是如何都看不上。但你们凌家总归还算是有福气——有一门好亲戚。你出自汪家,汪家那几位闺秀,都是端庄、敦厚的名声在外。我也不妨告诉你,近日曾主动登门去拜望过,看过那几名闺秀,很是喜欢。你要是还想让你的女儿活,便让汪二小姐嫁入周府。”

凌大太太惊愕,这是让她和娘家嫁一个还要送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无耻?

周夫人却道:“你也不需想太多。汪家闺秀,真不是我特别中意的,样貌不是最佳,才情不过寻常。可我有什么法子?我那儿子在这关头冒傻气,都是被你的女儿害的!”末一句,她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

凌大太太看到对方眼里深深的恨意,瞥一眼垂首站在门边的女儿,真切地生出了责怪之心——何苦,把自己害到这个地步。

凌婉儿亦在这时候看向母亲,轻声道:“娘,我可以遁入空门,可以投缳自尽,但是,我绝不会进到周家——便是明媒正娶,我也不稀罕!”

周文泰太蠢了,已经蠢得超出她想象。她无法忍受自己委身于这样一个人。

不待凌大太太做出反应,周夫人先一步哈地一声笑出来,“要死啊?要做小尼姑啊?可以啊。我只请你别脏了周家的一亩三分地!国公爷的话你不是没听到,你胆敢造次,我周家便让你凌家满门成为笑柄,再无容身之处!把话说白了,就凭你,眼下死了才好,都清净,我只怕你死不起!”

“周夫人,您…口下留情。”凌大太太慌忙起身,走到凌婉儿跟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掐进女儿细致的肌肤,用眼神警告,又用口型说:“来日方长。”

凌婉儿愣怔片刻,随即,落了泪。

“别说话了。”凌大太太警告道,“有你什么事儿?终身大事,不论再好再坏,都只能是父母之命。”

凌婉儿的泪落得更急,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夫人别动怒,凡事好商量。”凌大太太竭力抿出一个谦卑的笑容,转回去落座。

“没什么好商量的。”周夫人态度傲慢到了无礼的地步,“就是你女儿做周家世子的小妾,我家国公爷都不乐意——还需得我好一番劝说。你今日只需给我一句准话:应不应?”

“…”

“你们夫妻二人好生商量一番吧。”周夫人端茶啜了一口,“是听周府的安排,还是要你凌家风雨飘摇,全在你们。我周家如今是没什么实权,可收拾区区一个凌家,还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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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怡君随着父亲、兄长回到家中。

碧君的马车径自去往垂花门,她其实还在懵着,到此刻都没消化掉今日种种。

怡君则让车夫在外院停车,下车后,走到父亲跟前。

“爹爹。”她忐忑地望着父亲。

廖大老爷对她温和地一笑,“我离开周府之前,解元已经派人跟我细说原委。做得好,幸亏你当机立断,不然…怕是难以撇清干系。”

“我当时实在想不到更多。”怡君解释道,“是在别人家做客,算计姐姐的又是外人,当下能想到的,只是用尽快脱身的法子。”

廖大老爷笑着凝视她片刻,“我说了,你没做错。做的很对。”

“那…”怡君低下头去,不知道怎样开口诉说请求。

廖大老爷笑意更浓,“放心,这件事若按照我们预料到的那般被压下去,我绝不会告诉你娘。稍后也会提点你哥哥。”

怡君抬头,惊喜地望着父亲,随即屈膝行礼,脆生生道:“多谢爹爹!”

廖大老爷轻笑出声,“快回内宅吧。碧君经不起事,你去安抚一番。”

“是!”怡君再度行礼,踩着欢快的步子走向等候的马车。

廖大老爷看着她,心里老大宽慰,想到大女儿,又忍不住蹙眉。也不知碧君是怎么回事,城府和遇事的反应比起怡君,当真是差了一大截。这性情要几时才能改?怡君不能陪她一辈子,她总要嫁人,自己当家理事——怎么样的夫君,能够经年累月地忍受她的不谙世事?

他摇了摇头,转身扬手唤儿子,“你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廖文哲连忙走上前去,“爹,您说。”

“今日之事,不要对你娘提及,一字半句都不可。”

“…”廖文哲有些犯难。从小到大,他记住的只有母亲的疼爱、宠溺,凡事都不会隐瞒母亲。不知情的就罢了,知情的还瞒下不提,母亲问起的话…他说什么才好?

廖大老爷停下脚步,目光凛然地盯住儿子,“你给我记住,眼下我仍是廖家当家做主的人,若不是短寿的人,还能管你十数年,我说什么你就得给我照办!若做不到,尽早知会一声,我现在把你从族谱上除名也不迟!”略顿一顿,语气更加恶劣,“你是个男人,到底是要遵从男人的做派为人处世,还是听从妇人之见度过一生,自己想清楚!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孩子,我瞧着你这些年也真是白活了!”

廖文哲被训得立时涨红了脸,连声称是,再不敢犹豫。

廖大老爷心里稍稍好过了一些,迈步走出去几步方解释原由:“就你娘那张嘴,你要是跟她实话实说,不出三天,亲朋好友就全都知道了。到时候谁吃亏?碧君的名声受不受影响?她要因此名声受损嫁不出去怎么办?还真能嫁给那个败家子不成?单凭你,能好好儿地养活她安度余生么?至于朱家、顾家,也绝不会面对面地跟你娘说这件事——有言在先,绝口不提今日事,谁要是提了,那就是自找麻烦。”

“…”廖文哲想一想,完全明白过来,“儿子知道了,我发誓,绝不会跟娘提及哪怕一个字。”

这还差不多。廖大老爷总算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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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傍晚,程询知晓了周家、凌家磨叽了这么久的结果:

凌婉儿来日一顶小轿进入周家做妾。

别的,两家只字不提。

他的视线在周国公、周夫人面上梭巡片刻,语气沉冷地道:“你们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不然的话,我不管别人,只我自己,便会请为官的亲朋好友上折子,将此事如实禀明圣上。

“到时候,凌家固然没有好下场,周家也会因教子无方受到相应的责罚——周家世子,每月享有天家俸禄却这般愚蠢,他享受得起么?

“你周国公、周夫人将世子纵容成了这等品行,过错只能比子嗣更大。我一个局外人,有一说一。你们若是反对,那我们就分头行事,看最终谁能如愿以偿,谁又灰头土脸。”

周国公、周夫人最先想到的是程清远——次辅若是带头上折子弹劾周府,他们消受得起么?是,先前次辅带头上折子,奏请皇上严抓科考的事,弄得灰头土脸,但这件事出了,焉知他不会好生利用变成翻身仗?

程家父子的矛盾,除了舒明达,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人在这情形下,最忌惮的都是程清远。程询利用的,正是这一人之常情。横竖他与父亲就那样了,相互利用名头的年月还长着,不差这一次。

周国公痛定思痛,终于还是道出原委,告知程询、黎兆先、舒明达的,正是周夫人先前的主张:周家可以让凌婉儿嫁过来做妾,但条件是凌家无论如何都要让周家与汪家结亲,尽快迎娶汪家闺秀。

三人听了,俱是沉默不语。

黎兆先、舒明达在想的是:人怎么能卑劣到这种地步?因为你们家儿子犯浑,就要赔上别家一名无辜的闺秀?

程询在想的则是:周家夫妇的做法,简直与前世他听闻、了解的如出一辙。他们看不上被自家儿子强行侮辱的女孩子——多奇怪,却要利用这个机会,趁机谋取更合心意的儿媳妇。

沉了片刻,他拇指捻了捻食指,态度坚决地冷声道:“不行。对于凌婉儿,在我看,落发遁入空门或者自尽是她最好的出路。至于你们的主张,除非汪家及汪家闺秀当面同意,否则,在我这儿就是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的行径。——你们能想得出,也真是难为你们了。”

是,他厌恶凌婉儿,厌恶一步步爬到德妃位置的凌婉儿。

是,他不单是在为汪家闺秀主持公道,更是在为前世的廖碧君、怡君讨还一个说法。——今日周氏夫妇这般嘴脸,简直超出他想象,她们究竟受过怎样的屈辱?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廖碧君自尽的主要原由。但那念头一闪而逝,他没抓住。

不管怎样,在前世关乎她们姐妹的悲凉悲苦,他终究是来不及知晓,总是后知后觉。

今生,再不会了。

第41章 定风流

(四)

“这…”周国公搓着手,赔着笑,“解元若是觉得不妥,那此事就算了,我们与凌家再商议解决的法子便是。”

程询目光灼灼地看住他,直言不讳:“商议什么?不娶汪家闺秀了,换一家?”

周国公期期艾艾地道:“今日这件事,解元是清楚的,凌家闺秀那样的品行…我周家如何都不可能明媒正娶,但犬子做出糊涂事又是实情,我们只能想折中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