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营地加餐,烤了大量的肉,玉米和鸡腿。教官破例开了几箱啤酒,所有人都喝得红光满面。
乱七八糟碰杯的间隙,米切尔偶然一抬头,只见邓凯文坐在餐厅最高的席位上,在热闹欢腾的人群中竟然显得有点孤独。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碰,米切尔微微一愣,只见邓凯文举起酒杯,遥遥对他微笑了一下。
米切尔还没反应过来,他目光就若无其事的转到另一边去了。
那算是……碰杯吗?
不知道为什么那诡异的熟悉感越来越重,有刹那间米切尔几乎要以为邓凯文是他以前在警局的某个同事了。
也许他们有过点头之交,也许他们曾经交接过一次报告……
米切尔把杯中残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你上哪儿去?”马修醉醺醺的问。
“回去睡觉。”
“不是吧?这儿还有,嗝,还有很多啤酒呢!”
“老兄,明天还有训练!你想起不来床吗?”米切尔无奈的摇摇头,大步走出了餐厅。
大概是天性的原因,米切尔骨子里有种严格的自律。
他从小就是个热情友善、教养良好的孩子。上中学时他是学校的棒球队长,高大英俊又很懂礼貌,待人友好,笑容爽朗。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把他当朋友,而所有的女生都喜欢跟他一起上下学。
但是在随和热情的外表下,米切尔其实是个非常善于自我控制,有着良好计划,做事积极向上的年轻人。
他精通所有的电脑游戏,但是从不会因为玩游戏而耽误第二天的考试。
他喜欢打篮球,游泳和攀岩,但是从不因为这些而耽误他棒球队长的职务。
中学毕业时他以十分优良的成绩考上南加州大学,毕业后考上警察,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没有经历什么大的波折,始终一路顺风。
米切尔的履历表用两个词就可以概括:一是优秀青年,二是前程似锦。
所有的上司都器重他,所有的下属都仰慕他,所有的同事都能跟他友好相处。
从他记事以来就从来没有跟朋友吵架翻脸的经历。他的人际关系一向都非常顺遂,即使是在办公室斗争中也从没结下过什么仇家。
那些旧时的朋友都已经渐渐淡忘在记忆里了,除了几个至交好友之外,其他人都逐渐断了联系。米切尔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闭着眼睛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想起棒球部的老队友们,想起同班的老同学们,突然间那些面孔都从记忆的潮水中退了回去。一张削瘦苍白的脸突兀的浮现出来,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始终有些惊慌的样子。
米切尔猛的睁开眼睛,刹那间心跳都停顿了。
——是他!
没错,是他!
……
怪不得始终觉得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标志性的混血儿面孔,其实应该早就想起来的,只是自己潜意识里不愿回想起那个人……
但是,确实有可能吗?米切尔难以置信的问自己。
当年那个瘦弱苍白、胆小怕事、总是被人欺负的中学男孩,跟现在冷血无情又年轻俊美的特警精英,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天色已经黑了,餐厅那边还不断飘来阵阵欢闹,也不知道那群人是不是打算今天搞个通宵,喝死拉倒。
米切尔瞪着眼睛在床上坐了半天,然后缓缓的倒了下去,盯着昏暗中天花板隐约的轮廓。记忆的潮水就像开了闸门一般,浩浩荡荡一涌而上,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应该是没错的,他们都叫凯文,只是不确定当年那个男孩是否姓邓。凯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常见,以至于米切尔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有些模糊不清。
当年凯文留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特别瘦弱。高中的男孩看上去却像初中,因为身材矮小,他的脑袋便显得有些比例失调,看上去颇为可笑。
学校制服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他的又是二手,肥大的外套穿在身上就好像小丑一般,非常的滑稽。据说他母亲是个可怜的单身女人,到处打些零工,没钱为他支付高昂的制服费用——冬季的外套、长裤、毛衣和围巾,夏季的衬衣、领带、短裤和皮鞋,三年高中加起来要耗费一笔不小的金钱。
他那套破旧肥大的二手货足足穿了一年多,春夏秋冬都那一身,直到他离开学校为止。
当年学校里很多调皮的男孩都以捉弄他为乐。人都是这样,青春期旺盛的精力总是发泄得不是地方。
凯文当年就是个刻苦而聪明的学生,米切尔现在回忆起来,仿佛他总是学校的前几名。他瘦小双肩上的书包总是沉甸甸的,带着厚厚的眼镜,沉默而瑟缩。那些男生总是趁他不注意就抢他的书包,往书上洒水,把他的直尺和圆规到处乱扔。米切尔记得有一次他当着全班的面哭了起来,虽然样子狼狈而滑稽,但是那哭声的确很伤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米切尔突然就爆发了维护弱者的正义感,冲上去夺回了凯文那破破烂烂的书包。
回忆越发清晰,他记起那天凯文从他手里接过书包,抽噎着说:“谢谢!”
从那天以后凯文就老爱缠着他,坐校车的时候紧挨在他边上,吃饭的时候也默默跟在他身后。虽然米切尔对此有点尴尬,但是他也知道,跟着自己的话凯文便不会再受到欺负。中学男生的交际法则总是跟丛林兽群有些类似,一旦找到了强大的靠山,其他人便也会默认接受弱小者的存在。
看似和平的一切,终于在高中第一年暑假的第一天结束了。
那天离校之前,凯文突然把米切尔约到一间空教室去,结结巴巴的表白说自己喜欢他!
而且那不是同学、朋友、哥们那样的喜欢,而是爱情上的喜欢!
米切尔当时十分震惊,等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非常恶心。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对于同性恋的宽容度远没有这么大。再说当时高中男生,血气方刚,成天想的都是女孩子,对同性恋这个概念实在是没什么了解。
米切尔当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记不得自己情急之下有没有说过分的话,仿佛他是骂了凯文一顿,仿佛这样就能洗干净自己沾到的脏东西一般。
然后他做出了绝交的决定。不,他们从来没有过交往,那只是凯文的一厢情愿而已。
从那之后米切尔处处避开这个瘦弱矮小的男孩,在那一年漫长的暑假里,他无数次跟朋友聊起有关凯文那让人恶心的表白,每次都跟朋友们一起哈哈大笑,充满嘲讽的意味,仿佛那样就能跟凯文、跟同性恋这个让人作呕的字眼彻底划清界限。
等到开学的时候,凯文的事迹一夜之间风传全校,所有人都哈哈笑着对他指指点点,或者是明目张胆的跑过去质问他,为难他。
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米切尔只觉得自己当初残忍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自己当初只是不懂,不懂同性恋人群也需要尊重,不懂凯文当初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倾慕。毕竟青春期的同性爱慕现象是非常正常的,并不能作为判断同性恋的真正标准。很多人在少年时期都喜欢过同性,那只是一种心理需要,并不代表他们得了病,或者是精神出了问题。
但是因为孩童天真的残忍,往往比成年人刻意的残忍还要恶毒,还要伤人。
凯文在学校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几乎每天都要被欺负,有时候还会被推搡,拍打。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高中第二年开学后不久。
凯文突然从学校消失了。
据老师说凯文的母亲突然去世了,这个女人很早就离了婚,洛杉矶只有儿子这一个亲人。
他们都以为凯文会被福利机构所接手,但是后来,学校里又传说凯文的父亲突然出现了,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纽约,貌似经济背景还相当不错。
“那孩子应该是去纽约上学了吧。”老师们当时都这样说。
不管真相如何,凯文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男生们很快找到了新的欺负目标,生活还在继续,而那个瘦弱而胆怯的小男孩,很快就被所有人遗忘了。
那天晚上米切尔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
记忆里那张懦弱惊慌的脸和特警队长邓凯文精悍俊美的脸,就像无声的哑剧一般在脑海中交替出现。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当做是同一个人。
从那个高中的暑假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这十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凯文空降特警队之前的履历成谜,阿灵顿的SWAT特警队没人听说过他,洛杉矶警局也从未有过这么个人。
他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是FBI吗?
这消失的十年中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般彻底改变?
第3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二天邓凯文竟然没有走。
早上营地出操的时候,马修他们看见邓凯文站在教官楼上,拿着个望远镜往这边看。
马修他们都很高兴。因为邓凯文在的时候晚饭就有加餐,有大量的啤酒跟烤肉。如果私下里套套交情的话,说不定还能弄包烟出来。
人真是非常善忘的生物。两个月以前马修他们还因为集训的事情狠狠诅咒邓凯文他们家祖宗十八代,但是转眼间就被一包烟轻而易举的收买了。
下午训练结束的时间果然提前,餐厅通知晚上BBQ。洗澡换衣服的时候所有人都非常兴奋,大多数人都快快洗完,赶紧去餐厅占位置。
米切尔和马修他们赶到浴室的时候,人流高峰期已经过去了。浴室里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老队员,互相打闹着踹对方屁股。
一个营地教官走进来,哼着歌儿走进了米切尔边上的那个隔间。
米切尔一下子想起来,这就是当初送他们进营地的教官,开车在后边赶了他们十公里路的那个。魔鬼训练了两个多月,现在想起来区区十公里路实在算不了什么,当初却跑得他们简直要断气。
“嗨!”教官显然也认出了这帮新丁,笑着打了声招呼,“最近怎么样,训练如何?”
他的笑容跟当初凶恶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米切尔诧异的挑起眉:“都不错,多谢……您呢?”
“也还好。你们的人一批批来,再一批批走。铁打的教官流水的学员,一直是这样。”
“呃,您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
教官满不在乎的笑了:“因为这是我的私人时间,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教官都是心狠手辣的虐待狂吧?吓唬你们是我们的工作,但不是我们的爱好!”
马修他们一一过来跟教官打招呼,听得都十分惊奇。
“外边很多人说魔鬼教官如何如何变态,其实下了班大家都一样,抱老婆搂孩子,该干嘛干嘛。工作嘛,没有办法……我们这副模样都是你们那个头儿要求的。”
马修问:“头儿?那个凯文邓?”
教官一边冲水一边耸了耸肩:“要我说,那个凯文队长才是真正心理不正常的。我从没看见他笑过。像我们这样的教官只有上班的时候才严厉点儿,而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连个热乎表情都没有。要说凶恶吧,他也不怎么凶,但是那冷冰冰的脸色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猛地捂住了嘴巴。
马修刚张开嘴:“那个队长……”
教官猛的向他身后打眼色。
马修一回头,剩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邓凯文围着浴巾,从容不迫的走进浴室,在他们不远的一个隔间里打开水。
“……”瞬间浴室里一片静寂。
教官尴尬的挥挥手:“嗨,凯文队长!”
邓凯文向他点点头,水雾蒸腾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几个队员都灰溜溜的闭上嘴巴,纷纷低头作无辜状。
邓凯文看上去削瘦,其实身材非常有料。他的肌肉经络跟白种人有很大不同,完全没有大块贲张的感觉,而是薄而紧致,没有一点多余,线条优美流畅的贴在骨骼上,显得十分修长。
昨晚回忆起的那些往事让米切尔十分尴尬,颇有种不知道如何面对邓凯文的感觉。虽然在理智上来说,他仍然怀疑眼前这个邓凯文是否真是十年前那个被羞辱和欺负的小男孩;但是在情感上,他已经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两者就是同一人。
幸亏他所在的隔间离邓凯文比较远,邓凯文好像也没有注意到他。
米切尔苦恼的抓抓头发,突然看见邓凯文转过身去,开始冲他的头发。他背上的大片皮肤都暴露出来,只见上边疤痕交错,隐约有很多旧伤。
米切尔的目光凝固住了。
当特警的,尤其是SWAT这么高危的行业,身上有几个疤其实很正常。但是邓凯文背上的疤实在是多得不合常理了。
这么远的距离随便一目测,就能看见放射状子弹疤足足五六个,四英寸以上的长疤好几道,看上去像被刀砍过一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侧腰上有一片被烧过的痕迹,约莫手掌那么大,相当的狰狞。
侧腰不是烧伤容易蔓延的地方,一般来说,特警在进行爆炸或火灾救援的时候,很容易被烧伤头脸、四肢及前胸。邓凯文侧腰上的那块皮除非是特意烧,否则不可能在身体其他部分完好的情况下,单单只烧伤了那一小块。
除却这些以外,他背部还有各种各样不明显的伤疤,似乎一直延伸到大腿,在澡堂的水汽中模糊不清。
米切尔一开始看到邓凯文的时候还有点尴尬,但是看到这些伤疤,竟然有种微妙的敬佩感油然而生。
也许十年前他离开洛杉矶后考上了大学,然后当了警察,新鲜的纽约生活改变了他的性格,最终使他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
米切尔正站在那里发愣,突然邓凯文抬起头,敏锐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就像被电打了一下似的,米切尔猛的一个激灵!
邓凯文的眼神寒冷仿佛冰刀,只那么轻轻一瞥,瞬间让米切尔觉得一股寒风从脸上刮了过去。
靠,我到底在干什么?盯着个男人的裸体使劲看,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还是……米切尔一把捂住脸,只觉得脸上温度急速升高,急忙转身装作专心冲澡的模样。
当年没看出邓凯文长这样啊,那个邋邋遢遢、满脸懦弱、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小男孩,谁会想到他能长成今天的样子?简直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等等,他不会现在还喜欢男人吧?
我靠!别乱想了!这可是在警队,性向问题会影响职业前途的!再说都十年过去了,谁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
“米切尔!喂,你要洗到什么时候?”马修他们穿好衣服,站在浴室门口用力拍门,“再不快点餐厅人就满了!”
米切尔猛地回过神,只见浴室里人几乎都走光了,邓凯文的那个隔间也早就空了。
“……哦,来了!”米切尔急忙擦干身体,拎起衣服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两天邓凯文没有走。此后的一个星期,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集训营地里。
米切尔再也没有和他单独遇见过。
这是很正常的,米切尔为人友善热情,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少哥们,而邓凯文整天行色匆匆,数不清的工作等着他去做。
米切尔有种想跟邓凯文单独碰面的冲动,但是又不知道碰面了能说什么。那个晦暗的少年时代?那个糟糕的高中暑假?也许他会被邓凯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出S.W.A.T,一秒钟都不耽误。
最后一个星期的某天下午,队伍集合练习跪姿瞄靶的时候,米切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邓凯文沉稳低哑的声音。
“尼克,你的姿势没有问题,但是手太抖了。我知道枪口上吊砖非常重,你的射击精度也不错,但是腕力还太小。”
“抱、抱歉,长官!”
邓凯文从一片跪着的队员中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吊盘和一杯水。
他把那杯水放在吊盘里,悬挂在尼克的枪口上,然后把砖头解了下来。
“我不需要所有人都是掰腕冠军。”他说,“但是战友把后背交给你的时候,你扣扳机的手必须要更加稳当才行。”
尼克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想说什么,半晌才紧张的笑了一下:“谢、谢谢长官。”
邓凯文摆摆手,站起身走到另一边。他在队伍里穿梭着,不时停下来纠正队员的动作,或者是传授一点射击技巧。
他的警用皮靴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米切尔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最终他视线的余光看见一个影子停在自己面前,在阳光下显得非常修长挺拔,因为身材太过标准,那影子甚至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你的姿势太僵硬了,稍微放松点。”邓凯文俯下身来,一只手搭在米切尔肌肉厚实的肩膀上,自然的拍了拍:“不错,你有当狙击手的潜力。原来是什么部队的?”
“……州警总署。我原来干过狙击手。”米切尔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接下来的话就像并不经过大脑一样,突然从喉咙里蹦了出来:“——你、你呢?”
邓凯文没有回答,大概对下属这样的问话感到很可笑。听声音他仿佛笑了一下,又好像是错觉。
他站起身,背对着米切尔,向不远处的下一个队员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米切尔看着他的背影,所有的感知都突然被强烈的冲动所占据了。当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开了口,声音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Kevin!你是那个……那个Kevin吗?”
不知道是不是米切尔的错觉,他这话音刚一落地,邓凯文的背影就瞬间微微僵了一下。
“——哪个Kevin?”他回过头来,平静的问。
米切尔又用力的咽了口唾沫,“……十年前,洛杉矶休斯顿中学……”
“我出生在纽约。”邓凯文冷冷的打断了他。
米切尔一愣,只见他冷漠的转过头去,不再看向自己。
那一瞬间邓凯文仿佛突然变了个人,这些天他身上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温和都猛然消失了,他的语言、神态、包括目光都极度冰寒,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年轻特警队长,就像这帮新丁第一次见到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