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年奔波海内,捉拿各地的恶霸强盗,所积累的武学经验实在极为丰富,所欠缺的只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将这些经验融于武功之中。这时将诸般牵挂一齐抛却,踏踏实实练起功来,将自身武功中的种种不足补充起来,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黑狱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心无旁骛,正是练功的最好所在。铁恨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都沉浸在武学之中。当数着送粥那人来到第十七次时,铁恨已将阴阳二气融会贯通,两掌之间阴阳可随意转换,修为增长了不止一倍。然后他便开始修习金蛇缠丝手。

这金蛇缠丝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给他的,铁恨费了两年时光,方才将一条右臂练成。这时他试着练达全身,只要这招一成,他便可将身子化成无限柔软,从铁链的锁困中脱身而出。

阴阳二气可自由合运之后,他吃粥便没那么艰难。一勺热粥方才泼下,他阳刚之气便围了过来,将热粥卷在一起,向口中吸进。粥汁尚未达口侧,阴柔之气跟着吐出,将滚滚热粥冰冷,滋味略觉好些。有时他暗用真气从粥桶中多吸一些碎粥出来,那人也是了无所觉。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后,他的右半边身子已可随硬随软,当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再修炼了一个月,终于功行圆满。铁恨微微动意,全身倏然紧缩,扭曲软蠕,那满身的铁链层层剥开,有如蛇蜕一般,落了一地。铁恨伸了伸手脚,但觉体内精神充沛,就如永无尽头一般。虽然脱困,但心中一片平静,并无特别欣喜之感。铁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颇觉安慰。

耳听哐啷哐啷声响,那送粥之人又来了。想到再过片刻,便再也不会听到这声音,铁恨竟然有些不舍,当下静静站在门侧。那人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依旧像平时那样,一勺热粥泼下。铁恨一言不发,紧贴在他身后,向外走去。他武功大进,连最不擅长的轻功也有了极大飞跃,并不在凌抱鹤之下了。

狱卒晃晃悠悠地向外走着,铁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渐渐的,眼前越来越明亮,铁恨便觉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是在黑暗中久呆的缘故。但铁恨重获自由,一时不舍将眼睛闭上。好在黑狱建在地底,中间这段走道极长,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适应了。

铁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位老头。黑狱中静悄悄的,没有半条人影,连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倒便宜了铁恨,从从容容遁出。只是他心中奇怪,不禁对这送饭人产生了一丝兴趣。

只见那老头满头白发,身子佝偻着,轻轻咳嗽,身形极为干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地了一般。铁恨紧紧随着他,只见他出了黑狱,沿着青石胡同慢慢走着,最后从后门走进了知县大衙中。铁恨心中更是疑惑,悄悄尾随了进去。

但见老头进了后衙,再进房中,将手中的粥桶放下,喘着气坐在桌边,捶着腰,直不起身来。

铁恨一瞬之间竟无法相信,这位风吹就倒、苟延残年的糟老头子,竟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李知县!


第九章 慨谈未解怨憎深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李知县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记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儿,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你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你说。”铁恨叹道。

“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难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

“不止于此。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过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

铁恨沉吟不答。

李知县黯然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会不会坐人。”

铁恨一言不发,走到那红梅边的凳子上坐下。李知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沉吟许久,慢慢道:“我出生在乡下,家中极为清贫。但我父母竭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位读书人,日后为官为宦,能够有份前程。哪知到我十一岁的时候,村中的王大善人为了争我家的一块地,伙同县令将我爹诬告了个偷藏江洋大盗的罪名,活活打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流着血泪嘱咐我一定要读完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为父母报仇。我含泪答应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含冤去世。

“我一个小孩子,身怀血海深仇,虽然想读书,却拿什么读去?于是只好帮人做些闲工,赚一口苦饭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门口去偷听。等私塾的哥儿们下了课之后,我便拿仅有的一点钱买的糖果,哄着他们将书本借给我看下,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这样过了四五年,我总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学得极为刻苦。虽然是偷学,却学得比私塾的学生们还要好。

“后来因为识字,被乡亲们荐着做了位管帐先生,每月一两银子,倒也足够糊口。又过了两年,两个远房亲戚张罗着给我从山村里娶了位媳妇,诞了麟儿,这一生,就算是过了一半了。

“我那发妻极为贤德,将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条,虽然清贫,但井臼自安,我和她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倒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我读书上进之心始终不死,终于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我这辈子都在后悔的一件恨事!

“那时我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顾一切地博一博。但我家中实在清寒,无论如何凑不齐去赶考的盘缠。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卖给了邻村的洪老爷,换来四两银子,踏上了赶考之路。我也没有余力再照顾孩子,就让他跟他妈妈一齐去了。本来我想等我做官之后,再来接我的孩儿回去,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们父子永别的日子!

“一路经过乡试、省试、会试,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考取了功名,钦点了江苏东成县县令。我欣喜异常,急忙告假两月,去接我的儿子回来。哪知等我赶到家乡时,听到的竟然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李知县垂下头来,两串泪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他哽咽良久,续道:“原来在我离开的那天,洪老爷就企图非礼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从,却哪里抗得过他,被他强暴,之后更是日夜折磨。我的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这种痛苦,就亲手一刀将他娘杀死,然后逃走了!我听了心中一恸,几乎晕死过去,急忙拜托所有能拜托的人帮着寻找儿子,但他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哀伤至极,到东成县上任之后,便乞求上司将我调回家乡,守在妻子的墓旁。我知道我永远都对不住他们娘俩,恐怕儿子再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狠心的父亲了。

“哪知又过了三年,突然洪老爷的家人来报案,说有个少年人闯入他们家,连杀了十几口人。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领了衙役捕头赶去,就见一个人影浴血站在院子里。我不知怎的,就感觉他必定是我的儿子,于是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轮明月。我不明究竟,衙役们没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我们就这么僵持着。突然,他一声大叫:‘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然后仰面倒了下去。我这时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内衙。我是一方知县,手下的人也不敢干预,洪老爷那里,呵斥了几句,说是江洋大盗寻仇,就将他们打发了。我延请名医,为儿子治伤,他这几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经颇为不俗。身上伤势虽重,也慢慢痊愈了。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宁,也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衙中大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将他锁住。

后来有位医生说,他是在童年时遭受了什么剧变,将当时情景深印在脑中,不能排解,得了失心疯。我明知是什么变故,却为了让他再认我为父,一再逼问那医生该如何治愈,甚至不惜代价。那医生只好说可以试试用曼荼罗花汁混合腾蛇蜕入药,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然而此药药性及其霸道,虽然将他的记忆抹去,但也会挫伤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辉之夜,便会行事颠倒,不可理喻。我无奈之下,也只得答应了。后来我延请明师,教他读书,希图通过圣人之言,化解这段戾气。哪知一个月夜,他突然发作,竟将塾师斩成两段,逃了出去。”

李知县叹了口气,停止扇火:“我也知道自己负他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帮他集点阴德。他虽然数度犯法,我也徇了私情,将他放走。我知道身膺要职,这样做万万不对,只是亏负他的太多,只好顾不得廉洁奉公了。”

他抬起头来,恳切道:“我讲这些给你听,并不是要感动你,只是想让铁捕头知道,我那孩子是个可怜人,虽然性情偶尔会狂暴些,但这决不是他的过错,铁捕头不妨将一切罪过都记在我身上,愿抓了归案,或是就地正法都由你裁断,我那孩子……你就放过他吧!”

铁恨低着头,默不做声。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为什么总是会有突如奇来的狂态;又为什么在与人争斗时,总是以命相搏。也许这样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这之中的因果报应,已不是他这小小捕头能够理得清了。

是秉公执法,继续捉拿凌抱鹤,还是听李知县的话,去计较这背后的罪魁祸首?铁恨无从知晓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必将都是错误的!

突然满院枯叶纷纷落下,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漫空飞舞。一股蒸腾的杀气从门外丝丝传来,直逼这小小的斗室。

铁恨霍然抬头,就见凌抱鹤踏着这漫天落叶,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仿佛整个大地都被他踩在脚下,他便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王者。

铁恨皱了皱眉,他明显地感到,凌抱鹤的武功也强盛了很多。李知县却呆住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凌抱鹤微笑着走到室内,向四周环顾了一周,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的房内。”

李知县忍不住流下泪来:“孩儿,你终于肯原谅为父了么?”

凌抱鹤默然良久,方才缓缓道:“这次远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爹爹。我就算真将老天斩了下来,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

李知县忍不住一阵哽咽。

凌抱鹤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忘掉一个女人,就必须要找一个女人来代替。”他的眸子漆黑,一如微漠炉火后深藏的夜色,“现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但是,我却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却,那是因为,你始终是我父亲,你存在一天,我就会痛苦一天!”

李知县痛苦地闭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为此后悔、痛苦了几十年!”

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地说起这件事时,依旧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呢?”

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自私,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可见凌抱鹤在这段日子,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的一股凌厉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原地,他的眸子中却露出种很深沉的伤痛。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

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

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你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你娘就会安心了!”

凌抱鹤高声喝断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苍苍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

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想过么?”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娘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有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裂而开,向他手中宝剑贯去。清鹤剑顿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人能抗拒,也没人能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子突然冲天拔起。那股力量从他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止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

李知县身子悠悠落下,心中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惟有其中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李知县只觉胸中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转首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子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挑,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子!”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凌抱鹤身子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

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现在你倒要用它来杀我么?”

他呼地一掌推出,“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李知县身随风动,将这阵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

那风柱蕴含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厉害非常。凌抱鹤就觉周身被刮得一阵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顿时一暗。但他的个性,却是一向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中清鹤剑猛掷了出去!

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至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也随之一缓!

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合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

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

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层冰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相接,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功力实在太高,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

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子依然是父子,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中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

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有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中扑扑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成迷蒙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倏忽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

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

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

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

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

凌抱鹤身子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澄碧的光芒有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

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子到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贪婪,不禁一阵厌恶。

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子,不怕天诛么?”

凌抱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瞬间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中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迷迷茫茫中,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九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

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两个的模糊字眼:“娘……娘!”

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儿子!我这就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

铁恨惊道:“不可!”

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儿!”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中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铁恨心中 又是一凛。

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

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武断的。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和他一齐杀了,看你凭什么不容!”手腕一旋,暴击铁恨。

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子便是一晃。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铁恨第一掌便失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一顿攻击,一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劲力也越来越弱。

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大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中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也推出不停。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还有我享受的时候!”

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中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是装模作样!原来不过是一个抛弃妻子、利欲熏心的权狗!”说话间,他的身子倏然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中间齐齐断折。

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子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

李知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中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中尽是鄙夷。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

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

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子!儿子!”他突然狂笑,“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果然是我的亲生骨血!”

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子,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中满是苦涩,“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做血中血,骨中骨。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摆脱不了!”

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为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

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的脏手拿开!”

李知县嘎声笑道:“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中太师椅上,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我注入的这股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子,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

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红木做成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子,你此后将作为我的影子而活……永远。”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

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地盛开在夜空中。

凌抱鹤抱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他的眸子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

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

他这时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

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成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刹那间仿佛漫空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

只见铁恨身子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出!拳劲才吐,就化为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成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

铁恨心中叫苦,不知为什么凌抱鹤竟又忽然发疯,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体内,永远无法消灭?

铁恨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全然不行了。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

凌抱鹤紫色的眸子突然跳了跳,猝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

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悠悠远去。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

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做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

室内只留下李知县残缺的躯干,呆坐在椅子上,而他满是血污的头颅滚落红炉脚下,茫然的眼睛犹自往上翻起,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

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对峙,不发一言。

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

“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

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计较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因为……”

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他怀中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眸中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

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他的眸子中放射出流转的彩芒,一鼓而充盈整个眼睛。在月光下,他眸中色彩变幻不定,越来越深,竟是双瞳重叠而生。

凌抱鹤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这两种幽亮的光芒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灰袍人手中古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中紫色也越来越强。

终于所有的幽光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中光芒越来越淡,俯在灰袍人肩头,沉沉睡了过去。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方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帖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子抓在手中,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

但铁恨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

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他们父子的武功到底从何而来?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中只有一件事:

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

今天却已是七月三日了。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三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