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辅呆呆坐着,突地“波”一声轻响,他身前的桌子猝分成两片,向两边倒了下去。轰然震响声中,偌大的酒舍层层分开,竟然被方才的一刀从中劈成两截!

烟雨纷然,簌簌撒下。吴承辅面如土色,怔怔坐着。秋雨满山总恼人啊。

酒舍中一片寂然。

红衣小姑娘却笑了。她瞥着吴承辅,道:“想不到老爷这么有钱。”

吴承辅嘴唇牵动了下,却说不出话来。他抖索着想捡起酒杯,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在地上滚动的杯子。那小姑娘见他可怜,不禁弯下腰去,捡起酒壶酒杯,倒了杯酒给他。吴承辅一把夺了过来,仰天喝了下去。他的眼泪却流下来。

十三万两!他的心血,他的钱!三年来他挖空心思的结果,他万代幸福的基业!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他不敢不听从李清愁的话,因为他知道,这种来去无踪的侠客,根本不是他能够挡得住的!他们要找他,他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他们要杀他,他就算穿铠着甲也护不了。

但就这样屈从么?

红衣小姑娘一直看着他,眼中也不禁露出怜惜之色。

终于,吴承辅的手渐渐稳定下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只要活着,就一定再能搜刮到钱财来。

总算性命还是自己的,如果愿意,他还是吴老爷。这样想着,他的手便越来越稳定。他甚至想这两个人总算对他不错,居然让他自己将钱送去。清名有时的确更胜于实利,这道理吴承辅也真的知道。

只是当这个道理值十三万两银子时,他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来而已。

现在他却已想通。

小姑娘也正好问道:“吴老爷想通了?”

吴承辅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了丝笑容。

小姑娘叹了口气,柔声道:“那么我可以杀你了!”

吴承辅还来不及吃惊,一道亮光倏然闪起。

他的人被这道亮光劈成两半,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跌落在地!

亮光盘旋激绕,犹如闪电,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闪遍整个酒家。

然后它敛成一柄刀,光寒如水,握在红衣小姑娘的手中。小姑娘的脸色仍然那么温柔,笑容也又天真又活泼,身上的红衣一尘不染,似乎同这些事一点联系都没有。

吴大人跟他的随从却都被劈成两半,散落满地。鲜血混杂着血迹,积满地面。

小姑娘慢慢将刀收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李清愁从树下走过。

伊川的大风歌唱到了第三遍。小姑娘的凄呼干云直上。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的人倏然化作一道清风,从山上倒反而下!

他听得出来,凄呼正是从方才的酒家传出的,这就证明,在他离开的这短短时间内,必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李清愁就觉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极力运转功力,突奔而回!

他从未想到会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幕!

每个人都被砍成两半,鲜血自由挥洒在地面、墙面,整个酒家内宛如地狱。小姑娘满面惊惶缩在墙角,身上的衣服鲜红夺目,也不知是本来的红色,还是为这激扬的鲜血所染?

每个人都只挨了一刀,一刀便是两半。

李清愁就觉“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一团怒气爆开!

他抬起头,冷森森地盯住酒家中唯一站着的人。

伊川。

伊川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清愁一声怒叱,双手散乱,向伊川点了过去。

伊川啸道:“你听我说!”

李清愁却身形不停,倏然就窜到伊川面前,指风凌厉,直点伊川面门。

伊川怒道:“他奶奶的李清愁,你还以为我怕你不成!”一刀斜劈,风声怒啸,直逼李清愁而来!

李清愁手指扣动,在他的刀背上连弹几下,嗡然声响中,他就如游龙一般,身形往来如电,瞬息攻出三招。伊川手中虽然有刀,但这刀竟仿佛成了累赘,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李清愁灵动到犹如飞仙一样的手指。

玉手神医的手,果然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突然李清愁身形倏顿,伊川一呆,猛地心灵颤动,他忍不住驱刀挥出,右肩剧痛,几乎握不住手中之刀。李清愁却疾风骤雨般冲了过来。伊川一声大喝,妖刀脱手而出,向李清愁掷了过去。

他这脱手一掷,贯满全身真气,妖刀去势犹如雷霆,乃是伊川保命绝招。以李清愁之能,也不能不暂避其锋芒。伊川就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一掌击在酒肆的墙上。

那酒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还经受得住他这一掌?轰然倒地之际,伊川身形冲天拔起,向乱山中逃去!

妖刀锐啸回旋,在空中疾弧远划,又射入了他的手中。

他身后人影若电,这一掌竟然未能阻住李清愁!伊川心胆俱裂,全力前奔。

两人眨眼就走远了。

 


红衣小姑娘依旧面色惊惶,缩在墙角,等到天地间所有的声息都静下来,她才缓缓站起。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略带妩媚的天真笑容,在凄迷的烟雨中,红衣如花般开谢。

满地鲜红的尸体,就如盛开的曼荼罗花,供在她身周。

灵山飞雨,天雨曼荼罗。

小姑娘盯在这些尸体上,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轻轻地在一截尸体上踩了一脚,用另一脚踮着跑到干净的地面上,将沾满鲜血的那只脚轻轻印下。于是就在地面上印出一个鲜红的脚印来。那小姑娘仿佛觉得极为好玩,笑得更加欢愉了,又跑到另一截尸体上,轻轻踩了一脚,踮过来印第二个脚印。她似乎于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玩得不亦乐乎。地面上鲜红的脚印越来越多,风雨如晦,淡淡地将它们撕扯成模糊的痕迹,黄昏很快就来了。

红裳如花,飞扬不止,看去就如夜色中飘舞的幽灵。

临风独舞在这寂寞的黄昏。

第三章 振刀去国意气雄
伊川在丛林中狂奔,李清愁的一双手仿佛影子一般追在他身后,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摆脱。

他已看出李清愁已决意杀他!他不想争辩,江湖中的事情,本就是谁的刀快谁有理,真正的道理,反而没有几个人肯听了。何况李清愁也没给他机会辩解。

秋山烟雨,伊川急速地在山石间穿梭着。他在等机会,只要李清愁稍有懈怠,他的刀就会悍然劈下。

而这一刀必然是致命的一刀,哪怕对手是李清愁也一样!

李清愁又急又怒。

吴承辅等人虽非他杀,却无疑是因他而死。李清愁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有拼力追杀伊川,来为冤死的人报仇!

他身形化作一条青烟,盘山而上。
两人且追且逃,渐入群山深处。李清愁骤然停住脚步。

山峦重锁,已经不见了伊川的踪迹。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李清愁的真气已遥遥锁住伊川,何况李清愁的轻功并不弱,伊川的轻功却不强,他们并没有离开多远。

但伊川就如突然消失了一般,消失在这片森林中。

李清愁一停便岿然不动。他知道伊川必定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将身形隐了起来,杀招蓄势待发,只要他稍不留意,只怕这座森林,就是他毙命之所。

李清愁体内真气运转,耳目五感变得异常清晰。他忽然觉出有些异样来。

这座森林竟然静得可怕,除了细雨敲叶之声外,竟然一些声息都无。似乎其中绝无任何的生命。

这寂静仿佛有种奇异的压力,让李清愁心中渐渐不安。

突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李清愁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若电,陡然拔起,向声响处扑去!

他双手贯满真力,圈转分合,指风如刀,切入发声之处。只觉入手冰冷,竟然是一截脱落的枯枝。

李清愁本不会分不清楚枯枝与人的差别,只是这森林实在静得可怕,仿佛任何声息都绝不会发出,才令他判断错误。

李清愁手指在枯枝上一触,立即警觉,心知不妙,心念电转,猝然出手,抓住枯枝横扫而去。他本身接着这一荡之力,向一边横掠而去。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土中暴起,刀光雪亮如电,匹练般直撩李清愁!

他若是在李清愁手触枯枝的瞬间出手,李清愁虽然慌乱,但也可以反借枯枝击敌,但此时李清愁借来之力也已枯竭,当真是油枯灯尽,而这一刀却蓄势已久,如雷霆怒发一般!

刀光凌厉,转瞬就到了李清愁面前!森森刀光,映得李清愁的眉目尽碧!

伊川大喜,全力催动刀势。李清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两根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搭在了妖刀上,伊川就觉刀势宛如撞到了高山上一般,再也无法推动分毫!

李清愁身躯凌空,全身的重量都透过手指加到妖刀上。他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分不清树枝跟人的区别?”

伊川不答,鼓劲上击。李清愁的内力源源透下,将他的劲力抵消,冷笑道:“何况树枝怎么可能无故掉落?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就埋伏在旁边!我这黄雀诱螳螂之计,你看如何?”

伊川咬牙运劲,却始终无法将李清愁弹开。手中的妖刀却越来越重,渐渐如泰山北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李清愁眸子冰冷,突然道:“那就以死赎罪吧!”

伊川猛然就觉一阵大力撞了下来,几乎将他压进地里。但他也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一声狂吼,妖刀嗡然长鸣,反撩而上!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砍下他一双手来!

身前人影翩然,李清愁身形翻转,向后退开!

伊川趁机落地后猛地一个翻滚,竟然没地而入。

李清愁才看清楚这片地面黝黑潮湿,微微翻动着,不时吐出细微的泡沫。竟然是片沼泽!

难怪伊川能在地下穿行无忌。但李清愁却开始苦笑了。

他也是个江湖浪子,忌讳的东西并不多,要命的是他有洁癖。

他尤其害怕的就是这种黑黝黝的、不时冒着泡的东西。一想到伊川方才就浸在这种地方,李清愁就觉得手脏得难以忍受。

因此他实在不想落脚在这种地方。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偏转身躯,向旁边的一株老树落去。

刀光乍显,一刀从地下削出,直奔他的双足。李清愁足尖在树干上一碰,双足连环踢出。那柄刀却悄然隐去。

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稳稳凭在树干上,留意着伊川的动向。

下一刀也许就从树背后击来,也许从树叶中滚落。伊川仿佛通晓东瀛的忍术,在这片沼泽中,已变成极为可怕的对手。李清愁全然没有把握胜过他。

但伊川仿佛被沼泽里的泥呛死了一般,竟然再也没出现。李清愁猛然想起一事,不禁苦笑起来。

这片沼泽看来不小,伊川用忍术让自己着意提防,只怕早就悄悄溜到另一边逃走了。

这场黄雀扑蝉的剧目,还不知谁是黄雀?谁是蝉?

李清愁喃喃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吴家十条人命,迟早要用你的鲜血算清!”身形拔起,仰天辨了辨方向,飞掠而去。

过了许久,沼泽中忽然“哗”的一声响,伊川露出半个脑袋来。他向四周看了几眼,慢慢爬了上来。

在沼泽下浸了这么久,他身上当真恶臭难当。伊川忍不住皱起眉头,连吐了几口,骂道:“这鬼地方,弄得爷爷浑身就跟掏大粪的似的。奶奶的,大粪都没有这么臭!不过总归将那只鬼手甩掉了,赶紧去弄几杯酒喝喝,好消消这霉气。”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笑道:“李清愁这笨蛋定是认为我向苗疆逃去了,这一找,恐怕要找个十天半月的,让这贼鸟多跑些冤枉路,老子才会开心。”他越想越是高兴,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这副样子还能笑得出来,我倒真佩服你。”

伊川愕然抬头,就见李清愁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着他。他怪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你还没走?”

李清愁淡淡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伊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走的?你不可能知道!”

李清愁道:“气味。”

伊川大吼道:“你那狗鼻子又闻到什么鬼气味!”

李清愁也不生气,依旧淡淡道:“这沼泽中的气味难闻无比,你若是从中爬出来,只要隔得不是特别远,我一定能够闻得到。你不知道,我有洁癖。”

伊川大骂道:“你有他奶奶的鬼洁癖!”

大骂声中,妖刀突然弹出,一刀劈向李清愁。

李清愁轻轻一掠,已然避开。伊川刀势却不停,轰然击在地上。那沼泽稀软异常,被他一刀击得蓬然炸开,四下飞溅而出。伊川就如狂了一般,刀势盘旋,一道道疯狂砍出。污泥臭水被刀势绞得暴风骤雨般卷天而起,弥漫整个森林。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不知是躲好,还是不躲好!

伊川疯狂笑道:“我去你的洁癖!我叫你洁癖个够!”

大笑声越来越远,刀势啸风嘶吼,一路挥斩而去。

李清愁胸口起伏,终于冲入满天的臭泥中,掌影翻飞,尽量将泥水逼开,但那冲天的臭气已四散开去,怎么也躲避不开。李清愁面沉如水,咬牙追出。

伊川笑道:“臭李清愁,我不再怕你啦!”妖刀凌空疾转,斩向李清愁。

李清愁“哼”了一声,身上突然腾起一股淡淡的赤气。一条极细的小蛇从他背后窜出,一口就咬在伊川的刀上。

伊川的刀乃是异种精钢所炼,坚韧异常,被这小蛇一口咬下,竟然咬掉一个缺口。伊川大骇,急忙收刀,心痛得大叫起来:“你……你竟然养蛊?”

李清愁淡淡道:“我本名玉手神医,自然通晓各种巫医之术,养蛊算得了什么!”

他身上的小蛇红信窜动,化作一道赤虹,向伊川袭了过去。伊川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李清愁驱蛇急追。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树林中暗不见物。李清愁空有通天本领,却也无法锁定伊川的具体位置。两人一追一逃,转瞬就过了百余里。

远远就见前面一片灯光闪烁,似乎到了山郭村落。伊川身形纵动,向村中掠了进去。李清愁大喜。只因村中空旷,抓住伊川的机会就大多了。

伊川掠进一所房子,突然一声大叫,似乎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李清愁暗暗骇异,也跟着掠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又小又暗,似乎不是给人居住的。伊川也顾不得逃命,指着房子的一角,骇得说不出话来。

房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桶,桶中热气腾腾,一个女子正在洗澡。她手中拿着一根鲜红的丝带,在身上擦着。

两个男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并不吃惊,眼睛空空地望着桶外,双手依旧拉扯着丝带,洗涤自己。透过蒸腾的热气,那丝带诡异地扭动着,李清愁猛然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丝带,竟是条两尺多长的蟒蛇!

那蛇通体赤红,在女子的身上厮磨着,这情形说不出的妖异。

而那女子的身上赫然生了许多拇指大的疮疤,布满整个身体。疮疤鼓起,微微蠕动着,极为丑恶。李清愁眉头皱起,那女子脸色极淡,就如没有血色一般。相貌平庸,更无丝毫动人之处。

伊川才看了一会,就忍不住想吐。美人出浴,本是极为香艳的画面,只是人非但不美,而且满身浓疮,更与蛇虫为伍!

只是李清愁仿佛没见过女人一般,眼睛瞪在那女子身上,竟似看呆了。伊川一眼瞥见,忍不住心头火起,冷笑道:“玉手神医就这德行?”突地大吼道:“再吃我一刀!”

妖刀突地飞出,劲气四溢,一刀挥出!李清愁扣指弹出,直奔刀锋。哪知伊川劲气旁旋,那女子桶中的洗澡水全被这一刀扬到空中,化作满天白晶,向李清愁贯来!

这一刀将整个屋子逼住,李清愁再无躲避的余地!

伊川大笑道:“你既然喜欢看,就让你一亲芳泽,多喝点洗脚水吧!”越窗而出。

李清愁顾不得追他,身子一缩,反手挥出,已然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化作一片玄色青云,凌空飞舞,挡在他与那女子面前。

“夺夺”一阵暴响,漫天水云尽数被他的衣服挡住。李清愁随手一抖,将长衫罩在那女子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默默牵住长衫的衣角,看着李清愁走出,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李清愁顿了顿,道:“本就是我连累了姑娘,岂可再令姑娘受伤?”

那女子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李清愁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女子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脸上竟然升起一丝红晕,让她平板平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时小屋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位女子冲进来,叉腰大叫道:“蓝羽!你又在偷懒!”

那女子吓了一跳,手一松,长衫从身上滑落。冲进来的女子冷笑道:“瞧不出来你这丑丫头也知道偷汉子。”

蓝羽眼中闪过一丝羞怒,那女子道:“怎么,你还敢顶嘴么?”

她这么一说,蓝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那女子见她怯懦,更加盛气凌人起来:“你这丑丫头,还不赶紧将房子收拾好?看你弄得一地的水,一会让九夫人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

蓝羽默不做声地拿起一把笤帚来,开始扫地上的水。李清愁忍不住道:“你何必这么怕她们?”

蓝羽扫着地,不敢回答。冲进来的女子扭头看到李清愁,脸上微讶,忽然媚笑道:“这丑丫头眼光倒是不错,偷的汉子这么俊俏!我说你这等人才,何必跟这个丑丫头,我春山姐姐不是要强盛她百倍?”

说着,整个人偎依了过来。她眉清目秀,倒的确是个美人,只是神情浮浪,李清愁皱眉拂手道:“站开些来!”

春山笑道:“呦,害羞啦?是不是在小情人面前不敢偷吃?你放心好了,我春山姐姐想要的东西,丑丫头哪里敢抢?”

她也不等李清愁答话,转头对蓝羽道:“丑丫头,将你的情哥哥让给我,好不好?”她虽然问着好不好,但听那语气,却笃定的是一副只能“好”的意思。

蓝羽停手不扫,也不作声。

春山怒道:“你不舍得么?这几天没揍你,你是不是皮痒了?”

蓝羽禁不住一阵哆嗦。

春山跳脚道:“快扫地!扫完地就去厨房,今天晚上就睡在那里,不用再回来了!”

蓝羽畏缩地抱着笤帚,不敢作声。李清愁叹道:“你为什么如此任人欺负?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尊严?”

春山大笑道:“丑丫头也有尊严?可真笑死人了!”

李清愁脸色一沉,冷声道:“任何人都有尊严,她也不例外。”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是很严厉,但春山就觉心头一窒,脸上的笑容顿时被抹得一丝不剩。她这才意识到李清愁并非只是丑丫头的情哥哥这么简单。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她的卖身契在哪里?我替她赎身。”

春山又开始笑了:“没有卖身契。这丫头就是自身犯贱,就喜欢被别人呼来喝去的,你对她好也没有用,她天生就是受穷受苦、抬不起头来的命。”

李清愁看着蓝羽。蓝羽低着头,怯怯地站在墙角。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替她挡了点水,她就很认真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了。

只因她的身份太卑贱,太卑微,她的生命中永是欺压、喝骂,从来没有人对她关心爱护过。所以,他虽只是随手而为,但在蓝羽看来,却已是天大的恩情。

这又是怎样凄凉的事情?

李清愁伸出手去,道:“走,你跟我走。”

蓝羽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目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李清愁的目光很温暖,目中有令她心神震动的东西。

一阵大笑传了过来,春山已经笑得喘不动气:“你要带她走?我跟你打赌,她不会跟你走的,她生来就是犯贱的命!”

蓝羽目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哑声道:“她说的不错,我……我就是贱命,你走吧。”

她抱着笤帚,缓缓扫起地来。她扫的不仅仅是一地的积水,也扫去自己作为人的一点一点的尊严,一点一点的自信。

扫得越多,她就越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也许李清愁只是一个传说,经过她也就罢了,她永远只是最平凡的尘土,垫在传说的脚下。

李清愁凝视着她,缓缓道:“我另有要事,不能多耽搁。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蓝羽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听着。——也许,这是她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了,此后他们将擦身而过,永远也不会相逢。

“你有你的美丽。”

李清愁穿窗而出。

蓝羽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有你的美丽!

是真的么?这个容貌平庸,身材平板,满身浓疮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美丽么?

或许这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安慰话吧!蓝羽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第一次,她忽然有了某种莫名的希冀。


第四章 置酒向君语从容
伊川纵身跃出小屋,方要展鲲鹏之翼,突地停住脚步,转身掠入另一屋中。

李清愁必定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得到了机会,反而不逃吧?天高地阔,就让他使劲找吧!

伊川顿时高兴起来。这次闯进的屋子却大得很,里面珠光摇曳,锦绕翠铺,装扮得伊川前所未见的华丽。一阵香味传来,伊川迎风嗅了嗅,居然是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醇。这倒不可不喝。伊川再也不去理会李清愁什么的,循着酒味就寻了过去。凳子挡路,一脚踹开;门挡路,也是一脚踹开。

伊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活得潇洒,从来不喜欢受拘束。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一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

他是天生的浪子。

踹开这扇门后,进了内厅,装设更是气派。厅中间挂了幅富贵牡丹的中堂,中堂下面,摆了一桌酒菜。宁九微坐在桌边,惊讶地看着伊川像强盗一样闯了进来。

伊川却不管她。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他就笔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桌上的菜。酒既然喝了,也不必再客气什么,何况逃了一天,伊川也饿了。于是他就抓起筷子,一顿海吃。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宁九微。

宁九微等着他有所表示。

伊川的脸上露出一阵喜色,抓起酒壶,大声道:“倒酒!”

宁九微笑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举起自己的兰花指,仔细地看着。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将双手扭在胸前。

她的手晶莹剔透,无论多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她的人也是这样。

伊川却怒了,飞身抢到她面前,怒吼道:“你听到没有!”

宁九微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伊川道:“不是跟你还能跟谁!”

宁九微淡淡一笑,道:“跟我说话就不能这样说。”

伊川袖子使劲一抹,将嘴上的油腻抹掉:“那应该怎么说?”

宁九微道:“你至少应该洗一下澡,然后戒掉酗酒的毛病,再多少学点汉人的礼仪,才能跟我说话。”

伊川纵声大笑,道:“你这婆娘真是疯了!”

宁九微俏脸一板,又不说话了。伊川登时大怒,扬起酒壶就要摔,举到空中,终于忍住,一脚将桌子踢翻在地。

一人惨呼着从桌下钻了出来,被伊川一把抓住,大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躲在桌子底下!”

那人本就怕得紧,被伊川一喝,双眼泛白,登时晕了过去。伊川晃了几下,那人一动不动。他双手用劲,将那人丢了出去。

宁九微却慌忙站起,将那人扶住。伊川笑道:“你这婆娘看着挺好,却找个如此没用的老公!”

宁九微不去理他,小心地将那人抱着,放到了太师椅上。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充满了少妇甜腻的温柔,看得伊川心头火起,冷冷道:“赶紧倒酒来,要不我一刀将这人斩成两段,看你宝贝谁去。”

宁九微头也不抬,道:“这里是你家?”

伊川道:“这破地方还不够格!”

宁九微道:“我是你老婆?”

伊川道:“我还没发昏。”

宁九微道:“那我凭什么倒酒给你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盯住伊川。伊川竟突觉有股压力,让他说不出话来——这难道就是理屈词穷?

伊川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是自己的家?她是自己的老婆?凭什么要人家倒酒?凭自己的刀快?伊川虽然是个浪子,却不是混蛋,这种话他还是说不出来的。

宁九微冷冷看着他,突地一笑。

她这一笑,就有万种风情迸出,刹那间烛光仿佛亮了十倍,整个屋子中都充满了晕眩的光芒。

她的人仿佛化作光源,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热力窜出。

伊川突觉干渴起来。方才喝的那点酒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滋润。

宁九微举手扶头,她的头发宛如黑色瀑布,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光芒与黑暗,在这幽长的夜色里,尽情诠释着倾国倾城的含义。

她的声音一变而为低沉:“我醉了,过来扶着我。”

她的姿态妩媚而自信,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伊川却哈哈大笑起来,冷笑。

“你以为我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再弄这些骚态,我一刀就杀了你!上酒!”

宁九微轻轻侧过头,似不胜其呵斥,眉间微蹙,略有娇嗔之意,但脸上却始终带着动人微笑,神情依旧那么婉媚自如,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然后她抱着晕过去的那人坐下,轻轻将他额头上盖下的头发抚起。

她的人变得淡淡的了,似乎刚才那个人间尤物并不是她。

伊川却笑了。这种变化实在有趣的很。

他忍不住想继续逗逗宁九微,于是大喝道:“你这婆娘,我叫你倒酒你总是不倒,莫非真要我杀了你这情人?”

他决定吓一吓这个很会变的小娘子,因为他想喝酒。一声怒啸,妖刀盘旋出鞘,化作一团乌云,向那人凌空斩下。

宁九微姿势不动,太师椅突地左移三尺。伊川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斩不到了么?快快拿酒来,否则我下一刀可就不这么慢了。”

宁九微道:“你要酒自己拿去,可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