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

“我会将锡晓岩那一份也担起来。“姚莲舟回答。“他日回头看,王爷就会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荣耀在前头。“

朱宸濠听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干尽。自从出兵以来他比从前喝多了,他要靠着酒去消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喝完后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视姚莲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缓下来。

“那家伙的事交给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队』我决定交给卫东琉,他原本统率的『血风队』一分为二,并入『雷火』及『玄林』两队。就这样。“

朱宸濠说完挥了挥手,又斟一杯。

姚莲舟无言。“雷火队“落在商承羽那边的阵营,也就等于姚莲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这不免是个大损失。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他也没办法,行了个礼就步出船舱。

才走上甲板,姚莲舟正好与刚登船的卫东琉碰上。卫东琉自然是过来受命及掌接“雷火队“旗印。姚莲舟毕竟仍是武当掌门,卫东琉不管多狂,一遇见还是欠身行礼。

卫东琉并未因为获得擢升而流露出兴奋之情,他对于权力没什么大兴趣。唯一令他高兴的是:“雷火队“主责攻城,意味他将很快走上血花纷飞的最前线。

姚莲舟正要离去时,卫东琉却忽然开口。

“掌门…我在想,锡师兄离开也许是好事。“

姚莲舟回头看着他。

卫东琉的脸少有地温和,显露出昔日同门之情。

“他根本就不适合这里。这么下去只会失去自己。“卫东琉的阴阳双瞳看着姚莲舟。“武当武道,不是要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听到这一句,姚莲舟呆住了。

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布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幡,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迹。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荆、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锡晓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蒙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佛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布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梁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栗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捜查,又将三个吊在梁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波龙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锡晓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眬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破门六剑“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猛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