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平身。”咸安帝的声音倒是很随和,“今日朕召你来不过闲谈而已,不必拘泥于礼数。”
他越这么说,项桓心中越没底。
沈煜眼光带着欣赏,嘴含笑意地在打量他,“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都说项家世代出名将,你和你哥哥一样,皆是我大魏的有功之臣。”
不知道自己此时要不要回一句皇上过誉了,但又怕他只是先抑后扬,项桓到底没吭声。
犹豫间,沈煜已缓缓走了下来,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前段时间,项侍郎推了你的军衔,是有些可惜。朕念在他为父,你为子,自古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准了那奏本……你不会怪朕吧?”
想怪也没办法啊。
他抱拳说:“臣不敢。”
沈煜负手在后,仍在项桓周围踱步,不紧不慢道:“是不敢,不是‘不会’。”
言罢嗓音一沉,“近来朝廷中有人上书,说你此一月,懒散懈怠,无心上进,终日饮酒作乐,聚众闹事,欠下的案子数量与日俱增。你这是不想做大魏的武将,改做市井地痞了?”
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项桓紧抿嘴唇,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也不怕他降罪于己,索性平静道:“陛下是要罢免我的军职么?”
沈煜忽然笑了,转过身:“朕为何要罢去你的军职?”
“殴打朝官不过是失德,失德又如何?
“朕要的,是能用兵如神,平定乱世的有用之才,不是那些成日里只会满口道义,徒托空言的伪君子。
“这些人,打了就打了,有何要紧。”
项桓听到此处,怔了片刻后,眼睛不自觉地一亮。那是他熄灭许久的火,竟再度被这只言片语给点燃了。
“你懂朕的意思么?”咸安帝的手又拍了两下,着实是语重心长,“你是大魏的将来。”
“武安侯十九岁可以三箭定长安,你未必不如他。江山代有才人出,英雄也终要迟暮,现在就轻言放弃,未免太早了!”
项桓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下,“可是……”
“朕知道你不甘心。”沈煜安抚着,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一个军衔。朕能收回去,自然也能再给出来。
“机会还会有的。”他在少年的结实的臂膀上一打。“只要你衷心于大魏,衷心朕。”
项桓手心生汗,振奋地一抱拳:“臣明白!”
第50章
宫城外, 当内监将虎豹骑的年轻将领送出御街时,一道密信悄无声息地飞入了武安侯府之内。
宽袍广带的男人正执棋与手下对弈, 黑白两子势均力敌, 正是交锋最激烈之际。
他接过那封图文并茂的信纸,粗粗一看, 便笑道:“憋了一年,他也终于忍不住了。”
袁傅把密信毫不避讳地摊在桌上, 指尖点了点, “如今大魏尚能出战的名将,唯有本侯与季长川, 沈煜那个性子, 阴狠毒辣, 善驭却多疑, 谁也信不过。他把目光放在这些后辈身上,约莫也是想栽培一个自己的心腹。”
手下顺着他的话:“竖子年幼,不足为惧。”
袁傅对此却不予置评, 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瞧了片刻,半是沉吟半是思忖,“项桓?”
他望向手下,“季长川的那个学生。”
后者轻轻颔首。
他于是笑说:“是个不错的孩子。”袁傅在棋盒里挑选棋子, “沈煜知道我看人一向很准, 这是跟我抢人来了。”
手下拿不定他的意图,“那侯爷……要把人抢回来吗?”
对面的君侯一声不屑的轻哼,“我从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不过是个将才, 天下有才之人多了去了,他要跟沈煜,就让他跟便是,良禽择木而栖,烽火骑营下从不缺人。”
书生扮相的手下含笑恭维:“侯爷真性情也。”
接着又问道:“那侯爷以为,此事当如何?”
袁傅捏住白子在指尖摩挲,忽而一笑,“沈煜要同我争,那本侯就送他一份大礼。”
“不攻自破。”
他将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利落地吃掉了周围大半的黑子。
又是一年中的清明,满城细雨霏霏。
春季的时疫永远不会迟到,医馆内挨挨挤挤的全都是人,宛遥正在陈大夫旁边给患者诊脉,前面排着一队看不到头的长龙。
就在此时,余飞和宇文钧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径直奔来找她。
“宛姑娘。”
“宛妹妹!”
有时候单单从称呼就能辨别出谁是谁。
宛遥抽不开身,只好迅速开了张方子,“一剂服半月,一日两次,切忌食辛辣生冷之物,半月后再来我这儿换药方。”
等送走了病患,她才匆匆交代,“蓉蓉过来替我一下。”
领着余飞二人进了医馆内院,侍女端来热茶,她坐在对面,“两位将军,有什么事吗?”
余飞顾不上喝水,反倒是先问她:“项桓要去南燕受降的事,你知道吗?他有没有告诉你啊?”
别说告诉她了,这段时间他们俩连面都没见过……唯一一次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半句话也未曾讲。
宛遥回了个一脸茫然:“南燕受降?受什么降?”
“是这样的,”余飞解释得飞快,“南燕凭祥关的太守熊承恩,说是妻女被燕王储君所淫,脑袋上带了两顶绿帽子,所以一怒之下密报我军,决定献关投降我大魏。
“陛下一直有收复失地之意,凭祥关又是他的心病,这本来是件挺好的事儿,可他在朝上居然直接指明要让项桓带兵去接应。”
她不懂朝政,听得不甚明白:“让他去……有哪里不妥吗?”
“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宇文钧神色肃然,“就在不久前,项桓退出虎豹骑,被调去了京都东西大营。他刚被调走,陛下就委以重任,而且还是接应降将这样的大事。”
余飞插话:“我们怀疑他是不是抱到了皇上这条金大腿,所以想来找你问一问……”
宇文钧皱眉推了他一下,“我可没这么说。”
“说不说都一样嘛,咱们当初拜把子,关公面前承诺了要‘苟富贵,莫相忘’的。”
军政要事,宛遥虽不太能懂,但她能从宇文钧的眼里看出深深的担忧——三人当中,由于年长,也只有他瞧着靠谱许多。
短暂的嘴上交锋完毕,后者别开了余飞的那颗大头,自己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下大将军不在,小桓他状况又不稳定,干什么、去哪里也不与我们商量。这一趟若是带虎豹骑还好一些,毕竟都是自己人,谁知他去了京营。”
宇文钧摇摇头,“变数那么多,我心头总是不太踏实,原以为他多少会和你提一提。”
“我跟他……其实很久没说过话了。”
“……”察觉到自己似乎提了一壶没开的茶,宇文钧立马哑了,坐在那里无比尴尬。
意识到对方的窘迫,宛遥于是忙岔开话题:“……那位熊将军献关投降,消息来源可靠吗?”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宇文钧十分肯定,“此等密报会由内卫左右司探查,确保消息属实才上奏。再说,”他笑了下,“朝中的几位元老也并未反对,想来无碍的。”
与此同时,皇城禁宫。
咸安帝一脸赞许地看着领了他金符的少年将军消失在视线之中,唇边的笑意却凝固着没动,半晌也朝旁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熊承恩降魏,事情确凿吗?”
随侍在旁的内卫统领当即垂首回禀:“臣此前已派内卫蹲守太守府,熊将军的妻女的确曾被燕王长子带走过,送回家也是面色憔悴,疯疯癫癫。
“熊承恩大发雷霆,还烧了燕王所赐的匾额,以此划清界限。想来请降多半是真。”
他满意的颔了颔首,“那就好。”
沈煜重复道:“那就好啊……”
“收回凭祥关,南方的故土便指日可待了。”他若有所思地冲着门外自语道,“项桓。”
“天大的机会都拱手送给你了。”
“可别让朕失望啊。”
三月初,是项桓的第三次出征,而宛遥却是在近四月了才知道他离开的事。
他平日的生活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好久不曾有过往来了。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城外的山花很烂漫,到处都是踏青游玩的人。
项圆圆正和淮生坐在溪边玩水,桑叶则兀自蹲着,架火烤鱼。
宛遥将装满药材的小背篓搁在身边,席地坐于草地上,托腮漫不经心地望向远方。
项圆圆把脚泡在冰冰凉凉的水中,乐此不疲地看着淮生给她表演徒手捉鱼。每抓起来一条她就显得十分欢喜,后者再掏出刀,就地片成了片儿,刀工完美,厚薄均匀,现成一道切鲙,比桑叶烤鱼的速度快得多。
在宛遥发呆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多了一支点翠的发簪。
项圆圆好似特地在她眼下晃悠了一圈,随即挨在旁边坐下,低头认真的把玩。
“宛遥姐姐,你觉得这首饰漂亮吗?”
她不经意地一瞥,随口嗯道:“自宣宗年间四处开始打仗,合适做点翠的翠鸟也死了不少,这么一支应该很贵吧。”
听到此处,项圆圆感觉有门儿,把脑袋凑了过去,语气特别神秘,“你知道么,是我在我哥房里翻到的。”
宛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怕你哥回来打死你?”
“咳……那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再说。”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努力,“这玩意儿绝对是要送给谁的,你瞧瞧,簪子被他摸得都亮了一节,你看你看……”
项圆圆一面递给她,一面循循善诱,“反正肯定不是给我的,他要送的话,早就送了。”
宛遥拎着小背篓起身,“那大概是送给他的哪位名门贵女的吧。”
项圆圆:“……”
她眼巴巴地望着宛遥的背影,发愁地去揪她哥的那支发簪,心想不是我无能,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娄子太大,亲妹妹出面也堵不住啊……
冷不防手一抖,那点翠就被她掰下来了一片。
项圆圆瞬间默了默。
做贼心虚地四下环顾,随即把残骸贴身收了起来。
彼时的南燕早已是草长莺飞,花香鸟语。
哪怕有如林的枪戟立在其中,军营的杀伐之气也掩盖不住此地的生机勃勃。
南燕,曾经的大理,一直都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项桓骑着马,在营地里信步而行,微风中,大魏国的深红色旗帜飞扬招展着。
而旁边与他并驾齐驱的便是南燕的降将熊承恩,沿途走的都是官道,故而两军汇合出奇顺利。
熊太守四十好几的人了,好似被折磨得老了二十岁,须发斑白,双目浑浊,今日亲自带了十名亲卫赶来迎接,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小将军车途劳累,一路辛苦……想不到而今我大魏的战将皆如此年轻,实在是后生可畏。”
项桓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倒是随行的参军不住替他答话。
这回领了十万兵马,虽尚有五万从别处进发,但带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
将领当中独他最年少,自然得受不少白眼,可有虎符在手,哪怕众将士不服也只得咬牙憋着。
风水轮流转,而今他也享受一回圣旨压人的待遇。
熊承恩陪着笑:“小将军,凭祥关据此也不过半日路程,将军为何这就安营扎寨了呢?倘使再多行军两个时辰,傍晚前不就能到城下了么?”
马背上的少年冷笑一声,“着什么急。”
他目光斜斜睇过去,“上阳谷的地形我比谁都熟悉,万一熊将军诈降引我孤军深入,我岂不是要随我哥一起,葬身谷底么?”
熊承恩面容一僵,嘴边的笑有些挂不住,“项将军哪里的话,我都亲自来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项桓并没看他,“那可难说。”
一旁的参军笑着打圆场,“将军,熊太守此番来还带了南燕特产的美酒,一会儿不如……”
“你们自饮吧。”他驱马前行,“我行军之时从不饮酒——话先说在前头,如若喝醉,军杖三十。”
第51章
每日的例行巡营完毕, 项桓提着枪回到帐中。
熊承恩似乎正与几位参将相谈甚欢,不远处的辎重营内灯火未熄, 他无心喝酒, 只坐在榻前默默地盯着脚边烛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枪就在身侧安静地斜靠,银白的锋芒藏在暗色的灯光下, 项桓知道现在肯陪着自己的,只剩下这柄战枪了。
他于是把雪牙搁在膝上, 一言不发地低头擦拭。
按理高阶武将才有资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得到晋升, 一国之君亲口发话了, 没有什么成不了的。
说到底不过是拿回他应有官衔走的一个过场而已。
项桓放好枪, 躺在榻上和衣浅眠。
他想, 自己这一趟返京后便能光耀项家的门堂,倘若真的能收复凭祥关,还可以完成大哥未尽的夙愿, 成就自己的抱负与雄心壮志。
尽管一切迟了一点,但也没关系。
至少再不必担心有人横插一脚,让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诸东流。
南燕地界的春虫出来得很早,声音绵长悠远, 其中夹杂着巡逻兵的脚步。项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上阳谷两侧茂盛的草木发了疯似的摇曳,牵扯出令人不安的动静。
项桓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
警觉如他, 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感受到了周遭潜伏的危机,当下翻身拎枪掀帐出去。
营帐内的魏军已经开始骚动,他厉声问:“什么事?”
参军同几位副将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气喘吁吁,“将军,谷底两侧突然出现燕军袭营,岗哨那边传来消息,熊太守的五名亲卫杀了北营的哨兵,这会儿才将营门堵上。”
项桓听完,倒也不十分惊慌,“果然降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