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你呢?”

“我再待两天,统计一下孩子们需要点什么,让人安排送过来。”

“成。”陆青崖没多说什么。

身后都是嘈杂的人声,柳树挡在他们背后,多少像是一道屏障。

柳条碧绿地垂下来,风里很缓慢地荡着。

林媚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说,“你脸上有东西。”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

林媚摇头,凑近一步,他自然地低下头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攥着一角,去擦他脸上干透的泥印。

擦着擦着,她停住手,声音很平淡地问他:“你想见一见言谨吗?”

这是正当的请求,但陆青崖从没提过。

陆青崖神情没变,“我俩问题的症结不在他。”

提出来会让她为难。

林媚踌躇着,她很清楚自己心里的那道大堤也已经出现了溃口,但并没有人能为她抢修。

“…不是不能见。”

“什么身份见?”陆青崖截住她的话,“别让眼镜儿难受了,知道有个父亲却不能相认——再者,他不见得想认我。”

林媚呼吸窒了一下,“…你不想认吗?”

陆青崖看着她,“我认,但得在你认了之后。”

林媚不说话了。

陆青崖不是不着急,可这件事主动权全在林媚,他一个缺席了八年之久的人,没什么资格要求原谅。

“你慢慢考虑,回铜湖了告诉我…”陆青崖把她手里的纸巾接过来,自己猛擦了两下,“…想再考虑久一点也成。”

无非是速战速决,和钝刀子剌肉的区别。

他等得起,因为余生,大抵只剩下这一件事还值得他等。

没人再说话。

柳枝拂在眼前,空气里一股湿润的水汽。

暗云翻涌,午后的暴雨要到了。

下午的暴雨过去,雄化镇没再发生险情,过来抢险的近三百民官兵,也就折返了。

陆青崖一直在安排工作,汇报情况,直到上了车,都没再有机会跟林媚单独说上话。

运兵车缓缓驶离,镇上有百姓追在车尾往里面丢鲜花和食物。

陆青崖坐在吉普车上,手臂搭着车窗探出头往后望,人群里看见了林媚,她翘首目送,和他视线对上。

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对方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

·

晚上,林媚给莫一笑通了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结果第三天傍晚,出人意料的,莫一笑出现在了镇上。

莫一笑说听说这边受灾情况严重,所以想亲自过来看看,跟王校长谈一笔捐款,直接给小学捐献一栋新校舍。

晚上,莫一笑跟王校长谈完正事,把林媚喊出了门。

天晴以后,路上积水已经退了,气温也开始回升。小镇的夜里,广场舞也重新摆起来,大家重新投入到原来的生活节奏,好像前两天的水灾从未发生过。中国人民在乐观积极这一点上,当真让人敬佩。

两人出了宾馆大门,往桥头走,路上,林媚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

莫一笑说:“前两天眼镜儿去了我们家,小雨黏他黏得不得了,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哥哥,连眼镜儿去厕所她都要在门口等着。”小雨是莫一笑的宝贝女儿,今年三岁。

林媚笑出声。

“你嫂子说,要是暑假眼镜儿都待在咱们家,她得省不少的事。”

“眼镜儿自己都淘,别把小雨也带坏了。”

“我还真没见过比眼镜儿还懂事乖巧的小孩…”莫一笑忽地脚步一顿,“…林子,我记得你有回喝醉了,冲我喊哥哥是吧?”

林媚愣了一下,“…嗯。”

桥下河水缓缓流淌,莫一笑声音裹在里面,听着有些严肃,“…你一脚踩在悬崖边上了,我这个当哥的,不能不拉你一把吧?”

林媚惊讶,“你…”

“眼镜儿来我家的时候,说有两个人在追你,给我看了那两人的照片…”

莫一笑以前见过她保存在手机里的,唯一一张和陆青崖的合影,也听林媚断断续续讲过和这人的大概。她不是愿意跟人掏心窝子的人,但认识久了,很多信息一拼凑,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

林媚心里清楚了,“…你是专为了这件事来的。”

莫一笑没否认,“我想劝你谨慎点。作为男人,男人的这点儿劣根性我还是懂的,他如果还爱你,不至于八年来没找过你一次。我追你嫂子那会儿,想她想得不行,火车上站20多个小时,寒风里在她楼下站一整晚,就为了见她一面。”

林媚目光往外,去看着桥下的流水,今晚没有月亮,河水黑沉沉的,撞上桥墩,发出沉闷的声响,绕过去,再往前奔流。

“…他现在二十七岁,正连级,再想往上升,没个背景也难…他或许能找到好的,但不一定找得到条件有你这么好的,况且…你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我要是他,我也会觉得找你复合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林媚手指抓着栏杆,粗粝的石头的材质,压着手掌,“…学长,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知道世界上的其他男人是怎样的,她唯一清楚的是,陆青崖可能图她任何,但唯独不会图这些世俗的条件。

那年,在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他说,不管做什么,他妈妈都会支持他,“她觉得我能拿冠军,我就得拿个冠军给他看。”

那时候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什么都可能变,但那样的陆青崖,不会变。

莫一笑沉默良久,“…那你父母呢?还有眼镜儿。”

林媚手掌轻轻摩挲着栏杆上粗陋的雕刻,“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很冷,不是指生理上的…”

好像她提着一笼火,一个人走在寒冬的早晨。来了阵风,把火吹灭了。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人,她有很多的事要做,很远的路要走,经过一些店铺,全都关着门,没处让她落脚,更没处让她借火。

没人告诉她终点在哪儿,她只能不停往前走,因为有一个信念告诉她还不能倒下,倒下就要永远留在这条无止尽的寒冷的街上。

“…那堆火没法再为别的人燃起来了。”

·

台风过去,铜湖市大面积放晴,中队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周末没任务的时候,陆青崖通常回一趟铜湖花园,打扫打扫卫生,以防随后有队里的人带着家属去住。

周六早上,小区门外支起各色的摊子,他买了包子豆浆,拎着上楼。

电梯门开,往右一拐,登时停下脚步——

门口,林媚正坐在行李箱上。

听见电梯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了他数秒,“…钥匙我弄丢了。”

陆青崖笑了声,“挺会给我添麻烦。”

他走过去,拿钥匙打开门,再把她的箱子提进去。

“陆青崖。”

她蹬了鞋,抓着他手臂,在门阖上切过来的一片阴影之中,踮脚吻上去。

第23章 水乡泽国(06)

陆青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箱子落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他掐着她的腰往后一压,把她抵在鞋柜的墙边, 挑眉问:“…干什么?”声音是哑的。

怕她头撞到了, 手掌垫在后脑勺上,脸靠得很近, 只要他想, 再凑拢一厘米就能吻过去。

林媚赤脚踩在地板上,费力地踮着脚后跟, 她个子不算矮了,碰上陆青崖还是稍显不够用。

没开灯, 玄关这儿光线昏暗, 人隐匿在阴影之中, 好像潜藏已久的欲望和勇气,都夹着尾巴偷偷溜出来了,连同她二十一岁开始, 就尘封至今的叛逆。

手臂绕过去,环在他肩膀上, 轻声问:“…现在这把年纪,再去对抗全世界,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她真不是风情那一款的人, 虽然有胸有屁股,但整个人气质太正经了,简直愧对名字里的“媚”字。

然而对陆青崖而言,足够了, 她存在本身就挺挑战他的原则,况且两人还离得这么近。

“林老师,”他笑了一声,故意这么喊她,目光定在她唇上,“…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我怕自己自作多情。”

林媚脸烧起来,“…你以前不是挺自恋的吗。”

“以前什么都有,现在什么都没了…”

声音渐低,最后一个字落在她的嘴唇上。

碰上的那一霎,两个人都震了一下。

浅吻没多久,他就去找她的舌尖,身体往前靠,把她整个人都箍在怀里。

像在打仗,和一周前的那一个吻完全不一样,现在太直白,意味太明显,反而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喘不上气,推了一把,然而只是徒劳,手被抓住环在他腰上,他膝盖挤到她的腿间,两个人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再靠得更近了。

这时候她才有点慌,但也只是慌,没想拒绝。

眼前雾蒙蒙的,人像在往水底沉,她想到那一晚映在沙漠泉水中的月亮,距离那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一切的触感都是陌生而刺激的,好像是第一次发生一样。

一件宽松的套头上衣,很容易就推上去。她睁开眼偏头往下看一眼,那片柔软白色的皮肤和他粗粝黝黑的手掌对比分明,有点刺激她的神经,随着他不大温柔的动作,她颤抖了一下,好像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失了。

被半抱着,往屋里去,陆青崖的腿撞到了行李箱,倒过去砸在另一边的墙壁上。

楼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他随手拉了一下窗帘。

昏暗之中,外面车流和喧哗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像是隔着门去听水声。

她以前听过一个比喻,叫老房子着火,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贴切。身上汗出了一层,身体靠着的时候,又更加的热。

像火又烧起来了,她想。

她伸手去摸陆青崖短而硬的发丝,心里一会儿空,一会儿又觉得充实。空的时候,是有一些地方没有被照顾到,充实的时候,是他手掌在每一寸肌肤上辗转。

他裤子的面料有些粗糙,擦着她的膝盖,在靠近的时候,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了。

就在觉得可以再进一步的时候,所有的动作突然都停了下来。

林媚睁开雾茫茫的眼睛,有些困惑。

陆青崖低头看着她,微喘着气,“…我不能这么做,怕你后悔。”

林媚眨了一下眼。

“刚那话不是玩笑,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给不了你物质生活,想天天陪你都难。林媚,你想好,想好了再告诉我。”他伸手去擦她鼻尖上的汗,“…不要你去对抗全世界,只要你想好了,我陪你去争取全世界。”

沉默之中两人对视,目光深处除了很坦荡的欲望,还有别的,更深的东西。

“…你觉得我没想好吗?”林媚坦坦荡荡地地直视着他,声音有点哑,气息不稳,但语气是坚定的,“没想好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那晚莫一笑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偏偏她这个人有时候就是不爱听道理,活到这么大,每一桩未曾后悔的决定都是靠直觉行事的。

八年来,她被亲缘关系,被责任,被生存的压力推着不断地往前,个人的诉求被压缩到最低。她不会抱怨什么,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父母替她抗下了太多,她不能总做那个让人操心不已的公主,她还是女儿,是母亲。

有时候压力大到极点,想找人倾诉,然而既不能对着父母,也不能对着孩子。

她清楚记得,有一次自己心情不好,开车出去,没注意路,等发现时,自己开到了似乎没有人的山里。那儿万籁俱寂,只有鸟叫声,整个人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她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依然记得那一天世界是怎样的寂静,她是怎样的无路可去。

她不想后半辈子,还继续这样过下去。

“…陆青崖,”林媚伸手去碰他的脸,“你真的没追过我,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陆青崖笑了一声,“你傻呗。”

“是挺傻,”她伸出手臂抱他,在他身体压下来时,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但如果你敢背叛我第二次,我就真的敢这辈子跟你死生不再见。”

“那别想了,不会给你机会的。”

沉默之中,他含住她的嘴唇,用了一点力,咬下去,听她轻轻嘶了声,再退开。

人好像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纯粹的爱,到掺杂世俗的权衡,再回归到纯粹的爱。

“陆青崖,”林媚微微闭上眼,感受他手掌在她身上的动作,“…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吗?”

“嗯?”他鼻子里这么应了一声。

“我经常这么做,”她声音已经有些不稳了,“…想象以后的自己会怎么样。三十岁的我,一定会为了放弃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而后悔;四十岁的我,一定不能忍受没有一份愿意投入终身的工作…然后…”

陆青崖亲在胸前,她扭动身体,轻哼一声,“…六十岁的我,一定没法原谅二十九岁那年因为瞻前顾后,错过了这辈子唯一还能为自己活一次的机会…”

突然地吃痛,是陆青崖牙齿咬下去,她伸出手掌去推他,被他一把箍住。

“我这人还有一个优点,知道吗?”陆青崖抓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必要的时候,百折不挠。你要是拒绝我,我肯定继续缠着你,缠到你六十岁,正好你后悔了,我就得逞了。”

他眼睛里有光,月光一样亮得发烫。

那时候年轻气盛,以为有些感情就像夏天一样短暂,结束了也就结束了。

直到那年执行任务,胳膊挨了一枪,血流了一路,以为自己就要跟通缉犯同归于尽的时候,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夏日永恒的午后,那棵绿叶子的树,那个混杂着汗水颤抖的拥抱,那个原来从来没忘记过的姑娘…

“再聊会儿?”他低下头,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朵,“还是…”

林媚连手指尖都在发烫,“…嗯。”

被子被推到一边,上衣都脱干净,陆青崖俯下身,从嘴唇开始,打算慢一点,耐心一点,好好感受这一刻…

“我.操。”

搁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催命一样的震动起来。

林媚哈哈大笑,背过身扯被子把自己裹住,“…你先接吧,别有任务。”

陆青崖摸出手机一看,沈锐打来的。

接了,耐着性子问:“老沈,什么事?”

“关逸阳说晚上组团去看电影,问你去不去…”

陆青崖一下把电话挂了。

经过这通电话一打岔,气氛就有点不对了。

其实不是非得急在这一刻,才早上八点。陆青崖俯身在林媚脸颊上亲了一下,“…你今天几点起的?”雄化镇早上发市里最早的一班车是六点,她八点就到这儿了,想必起得很早。

“六点不到。”

陆青崖笑说:“怕我跑了?”

“怕你又要去执行任务,见面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她顿了一下,“见面说正式一些。”

“那你再睡会儿吧,中午带你出去吃饭。”陆青崖把扔在床上的短袖捞起来。

林媚点一点头,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在兰桥村上,你救的那个小姑娘,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

“你在市里,有没有什么门路?小姑娘很上进。”林媚把她的情况说了一遍,“…我看过她平常的作业,也找其他地方出的考题卷让她做了一下,成绩不错,耽误在镇上挺可惜的。择校费、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都不成问题,我们工作室会资助她。”

陆青崖沉默片刻,若说门路,他第一能想到的就是陈一梅,她是初中的副校长,做这一点安排对她不难。

然而自然是不能通过陈一梅,欠了她人情,以后再有些事就真的很难推辞了,便说,“我帮你问问。”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看一眼裹在被子里的林媚,“…那先睡会儿吧。”

“我睡,那你…”

陆青崖笑得不那么正经,目光往自己裆部那儿瞟了一眼,“我去解决一下。”

林媚小声:“…我不是在么。”

“久,”陆青崖笑瞅着她,“…怕你累。”

第24章 夜色小城(01)

陆青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点燃一支烟, 闷头抽了半晌,等情绪冷静下来了, 往卧室去看了一眼, 林媚似乎已经睡着。

把门带上,揣上钥匙出门。

在营房门口, 陆青崖和沈锐会合,一道前铜湖市禁毒大队, 参加联合指挥会议。

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都在, 禁毒大队副队长蒯安民先通报情况。

上回陆青崖背上挨了一刀, 抓起来的贩毒小头目,挨不住毒瘾发作,总算把上面给他供货的人招了出来。蒯安民跟几个兄弟, 先去小头目所说的地方探了探情况。但显然小头目被捕一事已经打草惊蛇,那地方人去楼空, 连废纸都没给他们留下一张。

“但经过我们这些天的调查,已经基本确认了这个供货人的情况。”蒯安民往白板上贴了两张照片,“这人叫王超, 三年前就上了咱们的抓捕名单了,但他很狡猾,逃脱之后整了容,在外地混了两年, 去年又回到了铜湖市。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三天前他出境去了缅甸,应该是去提货,这几天极有可能再次出现。”

针对蒯安民介绍的情况,很快制定了联合作战计划,这些天武警和公安全天候待命,一旦王超出现,立即跟踪锁定,待其交易的时候,连同下家人赃并获。

开完会,陆青崖和沈锐、李钊平、徐海一块往外走。

徐海笑说:“抗洪抢险的表彰,总队还没下来呢,这又有任务来了。”

陆青崖笑说:“中队争取再立一功。”

“想着立功是好事儿,但也不能总想着立功。你陈老师总说我,天天鞭策你们在外面出生入死,你俩一个中队长,一个指导员,都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组织也是该关心关心你们的个人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