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很年轻,看着也就和二哥一般大小,偏偏眼神宁静悠远。这样轻笑起来。就好似月光缓缓流淌,一点不像古板严肃的道士。

他开了口:“是我想太多了。小友和我上次所见,不是同一人吧?”

“道长说的不错。”

“难怪——”白发男子目光不离程微面庞。眉梢微挑,似是恍悟,“难怪那时虽然成功招魂,又没有异魂夺体的违和感。却还是有几分古怪。若是我猜得不错,那异魂应该在小友体内多时了。”

见程微默认。白发男子颔首道:“这便是了。若不是异魂已经适应了小友身体,排斥感远小于外来孤魂,我早该发现的。这样看来,是贫道对不住小友了。”

程微这才为阿慧的良苦用心后怕起来。

适应她的身体。消耗她的精魂,阿慧这是抱着细水长流的打算啊。

这样说起来,她那一次的坠崖让阿慧提前占据了身体。算是因祸得福了。

程微再次施礼,这一次。要诚心多了:“还是多谢道长相救,不然我早已气绝身亡,哪还能重活一遭。”

她说着,抬眸冲白发男子笑笑:“只是要让道长失望了,您看中的弟子没有了。”

白发男子长眉轻轻蹙起,一脸认真地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程微嘴角僵了僵。

她又没上赶着求他收徒,他这么坦白合适吗?

“那岂不是白跑一趟了…”白发男子语气为难,看程微一眼,颇为纠结,最后叹道,“那不知小友可愿拜我为师?”

程微很有种翻白眼的冲动。

这人一脸将就的表情太埋汰人了!

明明很想高傲地拒绝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成了“愿意”。

程微很嫌弃自己的不争气,可要想与阿慧从此两不相干,再如往常那般请教总不是办法,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此人来历虽不明,但一身符术不说比阿慧高明,至少各有千秋。

“只是…不瞒道长,待我明年及笄后,原是想着拜入玄清观的。”

“玄清观?”白发男子轻笑起来,“为师也是玄清观的道士。那便先收你为记名弟子,待你及笄,再正式行拜师礼,为师正好先回观里知会一声。”

程微是见识过白发男子本事的,这种高人显然不会哄骗她一个小姑娘,于是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一个头:“弟子拜见师父。”

她抬眼,一脸老实地问:“弟子还不知道师父尊号。”

白发男子扬了扬眉。

这个弟子虽然没有当初看中的那个机灵,却不知为何,莫名地更合他心意呢。

咳咳,也许是到了他这种境界,更喜欢笨一点的?

“为师道号青翎,莫要忘了。”

青翎?

程微把玄清观出名的道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没有半点印象。

“弟子谨记。”

接下来,青翎道长抛出几个符术方面的问题考校程微,算是了解了她的水平,又当即教授一样符法,惊觉这个将就来的小徒弟资质居然远超他所想,便从怀中抽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小册子来:“把这个看完,有不懂的暂且记下,到时候为师会来考你的。”

程微忙把小册子接过来收好。

青翎道长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等程微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只见几上一盏清茶热气早已散尽,一口都没有被动过,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她终于有个正经八百的师父了,不用担心会挖坑的那种。

程微以手托腮看着窗外飘零的红叶,抿唇笑了。

秋去冬来,似乎一眨眼就进了腊月。

世道隐隐有些不太平。

说是北齐数月前大旱死了不少牛羊,冬日难捱,于是频繁打劫边境百姓行商,甚至与边境驻军起了不少冲突,最近的冲突还不小,已经到了要发兵去镇压的程度。

再就是靖州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三日三夜,压垮了许多民宅,伤亡不小,朝廷急慌慌赈灾,就连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开始捐钱捐物了。

这个冬日不大太平,到了腊月二十,各个衙门锁起了官印,官员们虽放假在家,心中还是沉甸甸的。程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没受影响,却恍然发觉往年此时热闹繁多的宴会少了许多。

很快到了年关,除旧迎新,新桃换下旧符,等到了大年初二这日,程微才得了机会进宫,见到了长大不少的小外甥。

第三百四十章 皇孙

“瑜哥儿,这是外祖母,这是小姨。”程雅抱着五个月大的容煊,给韩氏二人看。

容煊穿着一身大红刻丝袄,颈上挂着金项圈,五官已经长开了,更像母亲一些,脸蛋红润光滑,好似一个玉娃娃。

韩氏爱得不行,抱起来连连亲他的脸蛋:“小皇孙长得可真好。”

程雅却与程微对视一眼,目露不安。

程微会意,伸手捏捏长姐的手,无声安慰。

见儿子没哭,程雅便道:“母亲,看来瑜哥儿和您投缘呢。您且多抱一会儿,我和三妹说说悄悄话。”

等出了正月程微就要及笄了,一及笄便是大姑娘,婚嫁就是摆上议程的事,韩氏以为长女是关心妹妹这些,便笑道:“去吧,去吧,我看着瑜哥儿。”

程雅把程微拉到隔间,收了嘴角笑意,眉宇间很是不安:“三妹,你看瑜哥儿如何?”

她顿了顿,道:“我也没养过孩子,不知道瑜哥儿这般是不是正常的,就是有时候觉着,瑜哥儿目光不大灵活——”

说到此处,程雅已是说不下去,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程微在刚进门时就仔细打量过小外甥了,此刻心中已经有数,见长姐拭泪,虽心有不忍,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大姐姐,当初我就和您提过的。胎儿娇贵,孕妇不能随意吃东西,您喝了素尘道长的符水,恐对腹中胎儿心智有碍。我刚刚瞧了瑜哥儿,他…是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当真?”程雅一把抓住程微手腕,死死用力,捏得程微吃痛。

“大姐姐。您别激动——”

程雅松开手,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不至于此的…竟真的心智有问题?三妹,那该怎么办?”

“大姐姐,您听我说。”程微拿帕子替程雅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瑜哥儿的病,我可以治的。只不过他现在太小了。连头骨都还是软的。怕受不住符水的能量,总要等他周岁后再说。”

“周岁?”程雅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深思。

不是她疑神疑鬼。瑜哥儿是真的心智有问题,现在后悔亦无用,只能死死瞒着,等瑜哥儿周岁后被三妹治好。才算安心。

好在几个月大的孩子,反应比旁的婴儿慢一些。不会那么显眼。

程雅心里有了点底气,彻底平静下来,揽着程微肩膀道:“三妹,那到时候就指望你了。”

“大姐姐说哪里话。瑜哥儿是我小外甥啊。您且放心,我是一定会治好他的。”

程雅紧缩的眉终于舒展,欲言又止:“三妹——”

“嗯?”

长姐面前。程微是全心的依赖与信任。

“素尘道长的事,等将来我自有打算。你。你莫要把那事不小心说出去了。”

程微一怔,随后点头:“大姐姐放心吧,我明白的。”

目前来说,大姐姐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要是把素尘道长哄她喝符水的事说出去,以素尘道长的名声,别人信不信先是个问题,就算信了,那大姐姐的名声也完了。

别人会想,该有多蠢,堂堂太子妃会去喝什么转换胎儿性别的符水!

得到幼妹许诺,程雅总算放了心,姐妹二人携手出去时,脸上笑意比先前真切许多。

韩氏见两个女儿出来,笑着道:“瑜哥儿可真是乖巧,就是忒爱流口水,瞧瞧,我这袖口都被这小人儿口水弄湿了。”

程雅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如常,走过去把容煊接过来,揽在怀里,露出疲态来:“瑜哥儿越发重了,母亲没累着吧?”

“哪里能累着呢。”韩氏心疼长女,见她一脸疲态,就劝道,“你身子还虚着,也不要总抱着瑜哥儿,免得将来腰疼。”

“母亲下午要去外祖家?”容煊很安静的靠在母亲怀里,程雅抱得更紧了些。

“是呢,正好与你外祖母说道说道你三妹及笄的事儿。我统共你们两个女孩儿,及笄可是大事呢。”韩氏见长女疲态更深,便站了起来,“雅儿,过年事多,之后还有的忙。你且好生歇着吧,我带你三妹回去了。”

程雅露出柔柔的笑:“那我就不留母亲和三妹了,近来是有些撑不住了,总是乏得厉害。”

进了宫的女人,不管多尊贵,想见父母都是难的。程雅难得见韩氏,哪里舍得她走,奈何儿子未好之前着实是见不得人的,再不舍也没有办法。

程雅把容煊交给乳母,起身相送,未走至门口,就听内侍喊道:“太子到——”

片刻后,太子大步流星走进来,见了韩氏与程微,笑着道:“岳母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韩氏行过礼,嘴角笑意掩都掩不住:“太子妃乏了,就不打扰她歇着了,改日再来看她。”

长女诞下皇孙,太子态度到底是不一样了,以往见了她都是淡淡喊一声“夫人”,现在一开口,就喊岳母了。

她并不在乎什么称呼,就是替长女高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太子目光扫过程微,走向程雅:“太子妃乏了?”

程雅吃惊太子这个时候过来,抬手扶额道:“是有些头昏。”

太子抿了抿唇,道:“那太子妃就好生休息吧。”

说着,他大步走至乳娘身旁,伸手接过容煊,转身笑道:“母妃想见瑜哥儿了,本宫带他过去便可。”

程雅面色大变,声音都有些走了样儿:“母妃要见瑜哥儿?”

太子一脸莫名其妙:“怎么?”

程雅意识到失态,竭力镇定下来,勉强露出一抹笑容:“臣妾是说,今日不是沐恩伯老夫人进宫来么,瑜哥儿还小,万一哭闹打扰了母妃与沐恩伯老夫人,那就不好了。”

太子蹙眉,语气已有些不耐:“正是老夫人进了宫,母妃才想着让她老人家瞧瞧瑜哥儿的。要知道,瑜哥儿可是外祖母的重外孙。”

太子这样一说,程雅再无理由推脱,却万万不敢让太子单独把容煊带走,便道:“那臣妾陪瑜哥儿一道过去吧。”

“太子妃不是乏了么?”

“臣妾也该去和老夫人问个好的,回来再休息不迟。”

“那走吧。”太子把容煊交给乳娘,转身往外走。

擦身而过时,程雅深深看了程微一眼。

程微投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悬着心随韩氏出了宫。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事发

长春殿里,暖如春日,鎏金双耳兽首香炉不紧不慢地喷着袅袅香气。

程雅跟在太子身侧,腿脚却是软的,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棉花上。

随着内侍通传,程雅踩着雪白的狐皮毯子往内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华贵妃右手侧的素尘道长。

程雅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太子侧头,绷着脸压低声音质问:“太子妃,你是怎么回事儿,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臣妾有些虚,腿脚无甚力气。”程雅回头匆匆看一眼乳母怀中抱着的小皇孙,勉强镇定了心神。

太子不耐地挑挑眉,大步走过去:“让外祖母久等了。”

说完看向不远处的素尘道长,笑问:“道长也来了?”

素尘道长这才起身,双手合十冲太子施了一礼。

华贵妃道:“刚刚你外祖母说近来失眠得厉害,我请道长来瞧瞧。”

华贵妃身旁盘腿坐着一个老妇人,六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酱色团花褙子,头戴镶绿宝福字不断纹抹额,头发虽花白了,脸上皱纹却不多,正是华贵妃的母亲,沐恩伯老夫人秦氏。

秦老夫人一见太子等人进来了,直接从炕上下来,一叠声道:“快把瑜哥儿抱来让我瞧瞧。”

华贵妃忙站起来拉秦老夫人坐下:“母亲,您快坐下,这不就把瑜哥儿抱来了。”

太子扫一眼乳母,乳母忙小步上前,把容煊递给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把容煊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满脸堆笑:“娘娘,瑜哥儿像你小时候呢。”

“是么?”华贵妃凑过来看一眼,笑了,“才多大,母亲就能看出像我了。”

秦老夫人喜滋滋的:“我看着就像。”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容煊脸蛋:“瑜哥儿虽然早生了几日,长得倒是壮实。”

华贵妃难得点头:“嗯。太子妃养得精心。”

程雅手心捏着汗,闻言忙道:“母妃谬赞了,儿媳粗手粗脚,都亏您挑的乳母和嬷嬷有经验。”

华贵妃牵唇笑了笑。气氛和乐融融。

秦老夫人却没怎么理会程雅,脸色淡淡的。

程雅不以为意,明白秦老夫人对她不假辞色的由来。

当年,秦老夫人的嫡长孙女因为华贵妃拦着没进宫自尽了,转眼她就嫁给了太子。虽然不是她的错,被殃及池鱼是难免的。

“嗯嗯嗯——”小容煊忽然出声。

秦老夫人一脸惊喜:“娘娘,瑜哥儿冲我笑了呢。哎呀,小家伙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秦老夫人说着掏出帕子动作轻柔替容煊擦拭嘴角,擦了一阵子,帕子湿了大半,不由道:“瑜哥儿口水怎么这样多?”

程雅心中一阵紧张,忙道:“瑜哥儿出牙了。”

秦老夫人目光不离容煊,有些疑惑:“出牙也不该流涎不断啊。”

婴儿流涎是正常现象,秦老夫人虽觉哪里不大对劲。并未深想,继续逗弄着容煊。

“瑜哥儿,看这里,我是你曽外祖母呢。”

秦老夫人渐渐觉得古怪,看一眼华贵妃。

知母莫若女,华贵妃靠过来,端详着容煊。

秦老夫人就道:“娘娘你瞧,瑜哥儿这眼神怎么不随着我转呢?该不是哪里不舒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