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离我远一点。”

她愤怒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脸颊上还有她掌心的余温。

徐斯临自嘲一笑,有生以来挨的第一掌,竟是此生最爱的女人赐给他的。

若此时此刻有酒,当一杯敬痴妄。

一杯敬情殇。

*

到了三月,京城里已是万物复苏,山花遍野。

只可惜大明朝局并未如京城大地般冬去春来,而仍然笼罩在冬天久久不散的阴寒中。

白莲教已经打到太原了,一路上势如破竹。扯着剿匪大旗的各地官兵,却因太平了很多年,且天寒地冻的,根本也抵抗不了几下,对战没两日就迅速缴械投降。

孟歌行有钱有粮,又有极强的号召力,会鼓动人心,所以一路上又有不少快要饿死冻死想要翻身做主的百姓加入,以致于白莲教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越壮大,抵御的官兵就越打不过,越是感觉打不过,投降得也就越快。对于白莲教来说,一日日打就是一日日在滚雪球,越滚越大,而对于大明朝来说,却是一种恶性循环。

宫里头,时病时好的朱瑞终于慌了,在听了各路将领包括陆慎云的汇报后,愈发恼羞成怒,喝令全力应战,务必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孟歌行算什么东西,大明朝一贯是勇猛之师,岂是他这等小卒可轻易挑衅的。

然而,孟歌行用行动证明了,什么是小卒得意。

再双方又僵持了两个月后,到了五月,大明朝的军队已是被耗得奄奄一息,死伤无数。孟歌行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又敢冒险,在与大明军队的对抗中,几乎没有吃亏的时候——包括与陆慎云的一次侧面交锋。

陆慎云是勇猛,可以一个人打十个人,一个人打一百个人,可到底不能一个人打一千个、一万个,底下的人不争气,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

此时的晋冀之地,战火不断,残肢遍野,百姓们无不弃家弃田,四处流亡,可谓民不聊生。

宫里头,朱瑞也不再像两个月前那般有底气了,在经过一夜慎重的考虑后,叫来了陆慎云等人,紧蹙眉头下了一道诏——还是,去招安吧。

要什么条件,能给的就尽量给。

反正,总比丢了皇位好。

朝廷招安的文书传递给孟歌行的时候,他正在营帐里烤着火,查看作战沙图。

他一身蓝布冬衣,身后披着狐裘,抓起那招安的文书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啐道:“王八蛋龟孙子……”

大明朝打不过了,就知道派人来谈判招安,有什么好谈的。

等他把京城打下来,割了朱瑞的脑袋祭奠父母,看他朱瑞还说得了什么话。

“就是,是男人就御驾亲征,来跟咱们打一架。龟缩着不出来算个鸟。老大,别理他们。”一个手下这般附和道。

孟歌行随手就将招安文书丢到地上。

从南打到北,打了九个多月了,他现在手下已经有十几万人,个个都勇猛无比,想翻身做主。大明朝的军队养尊处优,朱瑞拿什么跟他斗?

“去,回了他们。”他道,“我就要朱瑞的脑袋和屁股下面的王位,其他什么也不要。没什么好谈的。”

“就是。”又有人附和,“听说朝廷里正内乱呢,真是天助我等,便那朱瑞抱着他那些没用的大臣们一起下黄泉吧。”

“是。”递来文书的那人正欲出营帐,孟歌行却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

“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孟歌行皱了皱眉头,沉思片刻,道:“让他们派沈青辰来,我就谈。”

心底的那点想念啊,压不住。

第166章

六月初一这日, 大明天子朱瑞在乾清宫同时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其实也不算那么好, 只是于如今这恼人的局势来说,好歹也算是一丝转机。

青辰被召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瑞一身轻衣缓裘,正握在临窗榻上, 一副久病缠绵精神不济的模样。

御案上就摆着那两封密函。太监黄珩以帕子在金盆内浸了水,跪在榻上给他擦后背出的虚汗。

她已经有快半年没进过这乾清宫了。自去年底的那次令全朝巨震的朝会过后,朱瑞时并时好, 基本上不理政事。朝中的事由六部堂官各负其责, 打仗的事也全丢给了各地镇守的将军和陆慎云来操心。

他是懒得管, 也是有心无力, 因为本就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 底下的人都比自己聪明,他也犯不着瞎指挥。

清闲到是清闲的,只是有一种命运全交到别人手里头的无力感。但还能怎么样呢?

青辰颔首,面君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朱瑞招她走近了些, 令黄珩搬了把椅子给她坐, “坐吧。”

“京城的形势,想必你都知道了吧?”等青辰坐下, 他便开口道,声音有气无力, “贼人孟歌行已经率白莲教打到保定了, 眼看就要打到京城来了。他们人不少, 个个都勇猛不要命……不太好对付。”

到底是天子,到底是朱瑞,在如此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在措辞上还是要为自己留点面子

青辰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回陛下,臣近日有所耳闻。”

“朕已派人送了文书去招安。”朱瑞似是身子不适,也不做过多铺垫,“那贼人倒也愿意同我们谈判,只是有个条件。”

“敢问皇上,是什么条件?”

朱瑞瞅着她,“他只跟你谈。”

“……朕知道,你是户部的侍郎,此事按理应是礼部的人去的。只是想来大约是因为你曾在云南任职,与他打过交道,他便乐意同你这熟人说话。”

青辰是朱瑞亲自提拔的人才,在朱瑞二十多年的皇帝生涯里,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样给过他这样的成就感,所以朱瑞对这个臣子是有些特殊的。

这种特殊的感觉说不太清楚,像是对了眼缘,就喜欢这么个人,又像是此人也一直争气没给他丢脸,他因而感到欣慰,就愿意宠着她一些。

所以即使知道青辰肯定会去,他也愿意花些功夫这般与她好好说说。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朕知道,那人素来心狠手辣,此次你去,有一定的危险。所以朕会让陆慎云陪着你一起去。朕相信凭你的聪慧和他的身手,便是那孟歌行无耻之极不讲信用,你们也可以全身而退……唉,你可知朕现在的心情,真是有些愧对了你……”

孟歌行答应谈判,指名要她去。说实话,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那个人的性格她是了解的,极端聪明与自负,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会想方设法得到。

这一回是大明朝主动要求和谈,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的吧,答应谈判想来也并不是真心,不过是想逼她这个大明朝忠诚的臣子过去看看,看看如今的他是如何的不可一世。

“臣即刻前往。”青辰颔首领命道。

客套的话朱瑞愿意多说,她也不是太愿意听了。如今内忧外患,她身为臣子,理当为朝廷贡献力量,这是其一。

还有就是,宋越还关在牢狱里,朱瑞牺牲他的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不愿意再与他虚与委蛇。

“好!”朱瑞看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一颗心还是深感欣慰。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明事理,识大体。

“朕再与你说个消息吧。”朱瑞瞟了眼御案上的密函,道,“蜀王已经召集了十万人马,打着勤王的名义,也向京城进发了,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到开封,再来就是济南,京城。等白莲教和朕打得两败俱伤,他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朕这弟弟,看来是觊觎朕的皇位已久了,朕倒是现在才察觉。”

“朕实话告诉你。”他继续道,“北边的鞑靼和瓦剌也一直在盯着咱们,所以镇守北疆的十万大军丝毫动不得,福建沿海跟倭寇打得正激烈,那几万人也不能撤。大明朝再是内乱,也不能在朕的手上丢给了外人。所以,朕已经没有什么援兵可以往京师搬了。这一回,白莲教倘若愿意接受招安,那蜀王的军队就师出无名,不敢擅动,朕尚有转机,若是白莲教不愿意接受招安……”

朱瑞说到这里,不再说了。青辰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把底全向她交了。只希望她在面对孟歌行时,能尽全力去说服他,虽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这些话,青辰的心里有些沉重。大明朝沉疴已久,如今数症并发几乎不治,也可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只是苦了大明的百姓,不论这些仗怎么打,谁赢谁输,最为受苦的还是那些身处乱世无处藏身的百姓们。

她轻轻吸了口气,应道:“臣蒙皇上赏识厚爱,必当竭尽全力。只是,臣可否请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臣斗胆,肯定皇上在臣归来之前,暂不令三法司开审山东贪污一案。”

朱瑞没多想,很快答应了。

青辰离开乾清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步下汉白玉石阶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步履异常沉重。

说实话,她方才虽应了会竭尽全力,可是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一次的危局,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她虽然在众人都以为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下,解决了修堤、赛马、“太子逼供”、天降冰雹等难题,可这一次,是她心最虚最没有底气的一次。

谈判,是要有底牌的。朱瑞把自己那张王都打出来了,她根本没有底牌去跟孟歌行谈。

到保定的路途有两天,她必须得在这两天里,好好想想。

*

次日,青辰就出发了。

马车驶到京郊的时候,她正好与陆慎云汇合。

陆慎云自元月初六去追查白莲教的动向,一直到了四月才回京,回京以后他又忙着在京郊等地布防,率骑兵去刺探白莲教的实力,基本上不在衙门里。

所以青辰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那块金书铁券被她收着,每每想起,总觉得心里情绪纠葛,该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六月的京郊,草木繁盛,野花开了一朵又一朵。陆慎云一身戎装,沾染了不少风尘,看着比几个月前又瘦了。

他坐到她的马车里,想着几个月不见了应当笑一下,却是笑不出来。

此去招安,与赴一场鸿门宴也没什么区别,知道孟歌行点名要青辰去的时候,他就一直忧心忡忡。

可是上有皇命,下有黎民百姓,他便是再舍不得,又能如何?

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一刀斩下孟歌行的人头,让他令大明全线溃败的同时,还要挑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折辱。

看他满腹心事,青辰倒是先开了口,“陆慎云,你瘦了。前线很辛苦吧?”

他抬起头来看她,薄唇微微一抿,“……我还好。”

“别这样,我知道你担心我。”她直接戳破了他要命的喜欢藏心事的坏习惯,“我们这次去,不会有事的。不管孟歌行是不是真心想要谈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了解他那个人,他那么心高气傲,想要的不过是打一场完美的大胜仗,倒不至于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他眨了眨睫毛,沉吟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注意“别去。我把你送回朝中,再向皇上请罪。”

孟歌行形事狠辣,没有下限,这一次摆明了不安好心。就算他不会伤及他们性命,想来也会极尽能事地折辱她。他不想让她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后呢?”她看着他固执的眼神,冷峻的脸,追问道,“然后等着皇上处罚你,再让别人送我去,还是等着孟歌行打到京城里来?你若是个自私的人,我倒是相信你会把我送回去。”

极其复杂的局面,深度的纠结之下,便是连陆慎云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她理解,可她必须提醒他保持冷静。

陆慎云不出声了。

着实是无言以对。

半晌,他伸出胳膊,突然搂住了青辰的肩膀。

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轻轻眨了下眼。

其实两个人都坐得笔直,他也仅仅是搭着她的肩而已,这种无声的接触,是一种心意的传达,也是一种自我的抚慰。

他们两个人,是同僚,是战友,是亲密的朋友,许多话早已不用宣之于口。

就这样静静挨着彼此坐着,就足够了。

两天后,马车驶到了保定。

再离白莲教的营地还有一段路程时,青辰道:“那块金书铁券,我不能要。那是陆家世代拼搏换回来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陆慎云揭帘看着窗外,脸上树影浮动,半晌才答:“我打不过孟歌行,为大明做不了什么,就剩这块牌子了。”

说罢,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幽黑的眼眸望着她,“救一个大明的忠臣,还能让你不再难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成全我吧。”

青辰垂下头,嘴唇微张,“我还不起。”

“不叫你还。”

“那也还不起。”

“那不救宋越了?”他忽然难得用一种略带调侃的口气问她。

谈判在即,是化解她的紧张,也是并不想再谈这个会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

此后,两人再无话,马车也很快就驶到了白莲教大营。

*

孟歌行的主帐外,守卫的士兵扣下了陆慎云的绣春刀。

虽然他们按约定就只有两个人来。

人在刀在,陆慎云自从当上了锦衣卫,就没有一时一刻离过这刀,眼下虽心中抵触,却也只能不露声色地把刀交出去。

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他这身血肉之躯,可以挡在她前面。

营帐内,孟歌行穿着一身素色的宽松衣袍,姿态闲适地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摇着一柄扇子。

他这身打扮,与青辰初见他的时候,竟是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孟歌行乍一抬眼,见到进账的人,心里还是不由一动,不过很快就露出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来啦?”

青辰与陆慎云并排站着,打量了一下他周围守卫的六个壮汉,没有说话。

孟歌行眼里没有陆慎云,当初知道陆慎云要一起来,他原是不答应的。只是转念一想,让大明第一武将看看他是如何调戏他们的三品大员,好像也挺有趣?于是也便任他陪着来了。

“青辰,好久不见了。”他熟络地直呼她的名字,又道,“你过来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正要往前走,陆慎云却是半个身子挡到了她的前面,“即是要谈,那有话就直说吧。”

孟歌行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哟,这就护上了?”

“陆大人,陆指挥使,在这儿,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青辰拉了拉陆慎云的袖子,示意他让自己来,“孟歌行……”

只是她刚开口,孟歌行便打断了她,“你等等。”

说罢,他又站了起来,甩了甩那身宽松衣袍的袖子,慢慢跺到她的身边,附到她耳边轻声道:“看来,这指挥使也知道你是女的吧?还挺在乎你的?”

她微微蹙眉,“今日我们来,是要……”

他很快接过她的话,“要谈判招安是吧?我知道啊!”

说着,瞟了一眼陆慎云手里的招安文书,施施然对他伸出手,“文书我看看?”

陆慎云递出去,他接过来后却是立刻将那文书丢到了地上,看也不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慎云终于忍不住开口。

孟歌行跺到桌边,一条腿抬起搭到了桌上,然后慢慢撩起衣摆,笑道:“想要你从我的胯.下爬过去,我再跟你们谈。”

第167章

一时间, 孟歌行身边的六个壮汉哄笑出声, 他们头顶上的帐子仿佛都震了震。

陆慎云眉间轻轻一蹙,没有说话, 脸上显得越发冷峻。

孟歌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来啊, 陆大人。你不是想招安吗?大明朝能不能招安,就看你今日愿不愿意从我这胯.下爬过去了。”

说着, 他又挑眉看青辰, 目光里尽是玩味挑衅之意。

帐子内一时安静。

陆慎云眼睑微垂, 忍不住想起大明朝如今的形势。瓦剌、倭寇、白莲教、蜀王……当真是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偏偏朝廷里两位阁老还被下了狱, 更是无人为君献策。

再是不愿意承认, 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招安才能够还大明一线生机。

□□之辱与亡国之痛、百姓之殇比起来, 着实是……算不得什么。身为大明的武将, 他理应护佑大明君主与百姓,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只最让人觉得耻辱与遗憾的是,青辰还在一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