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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头是他洒脱秀逸的行楷: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闭上眼,回忆起一个场景,那天她在亭中作画,她正打算再瞄一眼眼前景致,继续作画。却意外瞥见对面游廊栏杆后,立着一位身姿颀长的青年,他恰巧也正望着自己,细长的眼被光染得秾丽。

视线轻触,他微微一笑,光似乎一瞬聚到他面上,流淌了一庭风光。

真好看。

她这般想着,又猛地惊醒了,忙极快地敛下眼,脸却是羞得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那一天,庭中安谧,未有一丝风,花静日暖,有燕徘回。

她想,她大概要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忘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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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幕

姜废后和姜尚义被禁卫军押下去后,皇帝陛下宣布散朝。

玉佑樘略微一顿,还是没说什么,只静静望着面色各异的朝臣往外走。

直到人去殿空,皇帝才从龙椅上站起身,率先开口问她:

“你一定在好奇朕为何并未让谢首辅上殿听审,对吗?”

玉佑樘望向他:“父皇这般做定有自己的道理。”

皇帝陛下挑起眉:“谢大人收养你几年,虽目的不善,但如今的你好歹也是由他倾囊所授所出。他姑且也算是你的恩师吧,之前也是朝中重臣。朕不想让他亦或是你,在诸臣面前太过丢人。”

玉佑樘收回眼:“儿臣如今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哎呀,真绝情啊,”皇帝拂袖:“也不知这是遗传了谁?”

玉佑樘神情一凝,答:“没有谁,是我自己的。”

皇帝盯了她片刻,道:“反正你与他没了任何关系,那谢诩叛国一事就交给你私下来审吧,”他又扬唇,有些了然之意:“当中私人恩怨较多,朕也懒得插手,你看怎么样?”

玉佑樘颔首:“儿臣定会为父皇分忧。”

“哦,对了,”皇帝仿佛又想起什么:“这次是由你全权负责查出润州粮仓为叛兵根基一事的,樘儿可要什么赏赐?”

“要,”玉佑樘缓缓走下丹阶,而后回望他一眼:“恳请父皇莫让那两人活到边疆。”

“就这个?”皇帝陛下敲打鼻侧:“就算你不说,朕也会这样做。”

“那再加一个好了,希望父皇今后可以好好待我娘亲,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帝陛下低头看她,并没有讲话,只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嘴角翘起,道别:“那儿臣先告退了。”

玉佑樘敛目,沿着鲜红的地毯,不急不慢朝着殿外走去,她一踏出门槛,半明的天光流泻,迫使她不由眯起眼。

待她适应后,不由举目望去,东方已是鱼肚白,半抹红日隐没在云海里,渲得那一片天空绯霞如血。

天亮了。

她又回眸,看向还被锦衣卫押在奉天殿石阶下的谢诩,脑中有一些时光碎片交错。

她突然忆起去年冬日,册封典礼上,她一身华贵的冕服,也是站在这里,谢诩跪于阶下文武百官前列,鲜衣如艳阳。

如今,也不知是物是人非,还是人事物非。

玉佑樘长吐一口气,对着阶下锦衣卫冷声道:“押他去刑部大牢,孤要亲自审问。”

兵士们恭敬应着,将谢诩押往刑部方向,从头至尾,谢诩都未抬头看过玉佑樘一眼。

一行人背对着她越走越走,直至溶为一个黑点。

玉佑樘双手拢在袖中,平静望着那边,半晌才收回视线。

下午,休憩了半日的玉佑樘得到一本册子。

是奉天殿册公公送来的,告知她:“这是废后姜氏同姜尚义的口供。”

玉佑樘遣宫人为他沏了一杯茶,道:“嗯,本宫先瞧瞧。”

册公公忙把册子交到玉佑樘手中,道“姜氏同姜尚义是由皇帝陛下亲审的,口供都在其中,俩人似乎都是心灰意冷,都未怎么问,便全全交代了。”

公公又言:“一本留在刑部,还有一本陛下让老奴特意带给殿下。”

“嗯,孤知晓了,”玉佑樘这般应者,细长白皙的手指掀开那本册子,匆匆览了一遍,啪一下又将封页阖上了。

而后扬睫,眼中一片浓墨,道:“这本册子未被旁人看到吧?“

册公公答:“殿下还请放心,只有圣上与殿下您知晓。”

玉佑樘将册子收入屉中,仔细放好,才立起身子,朝着门口小宦道:“备车,孤要去刑部。”

玉佑樘坐在步辇上,抬车的宫人慢悠悠朝着刑部走。

她倒也不急,一缕清爽的风纠缠着黄叶打在她脸颊,她将叶片取下,捏在指间细细瞅它的纹路。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节气变幻莫测,人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略微仰头,闭起眼,回忆着方才那本口供的记录,她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姜家要与谢诩勾结谋反,但现下是明白了——

其实她自己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的缘故。

姜献容为保后位,用她顶替夭折的太子,偷梁换柱送进宫来,但深知她今后年岁愈长,身子也会发育,朝中大臣指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又会逼着她娶妻纳妃,真实身份还能再瞒多久呢,一旦她的真正情况被旁人察觉,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人一旦开始撒谎,就会开始一个恶性循环,要不停地,永无止境地去圆这个谎,痛苦从此源源不断,也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

而姜家暗里隐瞒这么多年,终日提心吊胆,实在是太想就此斩断这个痛苦的源头。

再者,姜尚义有一个亲生儿子,算是玉佑樘的舅舅,玉佑樘的娘亲从未告诉过她,这位舅舅自小有痴症,现下都四十多了,心性依旧如四岁孩童一般。当日谢诩曾向姜尚义许诺,倘若他复国成功,定会为这位舅舅封个爵位,保姜家后世平安。

姜尚义也到知命之年,老人一生纵横沙场宦海沉浮,到头来也只有独一所求……

但,这又如何,有些人……哪怕是生存在更为困窘的苦难和逆境中,也不会去陷旁人以不义,来达成让自己得利的目的,说到底,这些人还是自私,可耻。

包括他……

谢诩。

思绪点到这个熟稔的名字,戛然而止。

玉佑樘睁开眼,眼波粼粼里,刑部已近在眼前。

她松懈了指间的力度,那一片半黄的叶子脱了禁锢,于半空绕上几圈后,随风而逝。

步辇也在此刻骤停,玉佑樘提袍下车,走进刑部大牢。

尚书一早就接到太子殿下要来刑部审犯的通报,所以整天都等在这里,一见玉佑樘来了,忙恭迎上前,问:“殿下可是要来审问叛贼谢诩的?”

“是,”玉佑樘理平袖端的皱褶,正色道:“带孤去见他。”

牢中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潮湿霉味。

外加光线微弱,充斥满窒息而绝望的阴暗。

玉佑樘再见到谢诩的时候,他正坐于审室的桌案后,套了一身囚衣,手腕和脚踝都被上了拷镣,被碗口粗的铁链牵扯着,死死固定在墙上的铁环里。

他发丝凌乱,有些狼狈,但坐姿依旧笔挺,长年累积的那种气度不减分毫。

他平静地直视前方,仿佛不是位于牢狱,而是在高山流水间,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玉佑樘停在门口望了他片刻,才慢慢走进去。

尚书携着几位高大的狱卒半步不离地跟在她后头。

玉佑樘猛然停足,回眸:“我一个人审就行,不必跟进来。”

尚书大人面露难色:“殿下啊,您跟犯人独处,下官很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玉佑樘目光从谢诩身上一扫而过,道:“他被锢成那样,动弹不得。你们不必担心,在门外老实候着就行,”她又望向守在谢诩身侧的两名人高马大的狱卒,“你们两个也出去。”

“这……”尚书大人各种为难。

玉佑樘音色愈发严寒:“出去!还要孤再说一遍?”

尚书咯噔一下,苦笑着朝里头两位狱卒招手,示意两人出来,那两人也顺从地出了门。

室内登时空空荡荡,玉佑樘徐徐走到谢诩对面,坐□。

至始至终,谢诩都不曾看她一眼。

玉佑樘扣起桌面瓷壶,斟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唤他:“谢大人,喝点茶吧。”

谢诩终将目光落到玉佑樘面上,但依旧没动那只茶盏。

玉佑樘有为自己倒了一杯,吹开浮叶,道:“孤今日来,并不主要是为了问审,只是想将你我之间的一些事处理干净。”

谢诩闻言,方才启唇,喉咙里有种许久未曾饮水的干涩:“何事?”

玉佑樘抿了一口,将瓷杯轻搁回原处,陈述着:“我一直清楚地知晓你对我的那份心意。”

谢诩原先沉淀的眼光渐渐浮动明亮了起来,如月升时分的水波。

玉佑樘不再接触他的视线,又轻又慢道:“先前我所言,不懂男女之事,都是假的……”

“实际上,我都明白,”玉佑樘停了许久,又自若地看向谢诩:“你我之间身份悬差,定是没有一点可能。我之前装傻,亦只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却不想你这般坚持,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抱歉。”

仿佛这句道歉真的很有趣一般,谢诩轻轻笑了,之后沉默许久,他才开口问她:“这么久,你可曾对我动过一刻真心?”

他的问话也是轻轻的,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一般,好似用尽了全部心力,好似这人以往的强势劲已然消失殆尽,只是在奢求一个回答。

“没有,”几乎是下意识的,都不需一刻思虑,佑樘极快地答道。

马上,她又缓慢而沉重地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加重确认的程度:“没有。”

玉佑樘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补充道:“至于那晚,只是为了偿还你对我这几年的培育之恩……”

满室清寂,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佑樘的嗓音又响起,“师父。”

谢诩敛着眼,幽黑的睫轻悠一颤。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玉佑樘起身,袖袂拂过桌角,她语气糅和在审室阴沉的气息里,听起来分外幽凉: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二人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玉佑樘又将载着笔墨纸砚的漆盘端放到他面前,道:“纸上都是本宫亲手所书的,有关你此次造反的所有罪状,你看一看,若是没有意见,就签字画押吧,谢大人。”

纸上的内容,谢诩看都未看,几乎不作迟疑,提笔蘸墨,他腕上戴有沉重的铁拷,书写的姿态却是不带一丝迟滞,随后又很快按下指印。

“谢大人倒是痛快。”玉佑樘瞄他一眼,收回漆盘,朝门外的刑部尚书招了招手。

尚书大人忙狗腿子一般冲进来,玉佑樘将装有罪状的托盘小心递给他,“犯人已经认罪,回头早些向皇帝陛下复命吧。”

尚书大人趁机大拍马屁:“哎呀呀,太子殿下果然雷厉风行效率奇高,这不过一刻,就能让犯人签字画押啦!”

玉佑樘对他的吹嘘充耳不闻,面色始终冷清,没回一句,转身负手走出审室。

翌日,废后姜氏和前任辅国将军姜尚义按旨流放。

在这之前,他俩特意被要求困在囚车中,游街示众。

建康人民全部涌到街边围观,小百姓嘛,随众心理严重,而且嫉恶如仇,囚车才走了没几里路,车中二人已被砸得满身鸡蛋黄和烂菜叶,惨不忍睹。

玉佑樘一袭便衣,独自一人立于城墙至高点。

风将她的飘带吹扬,两段细长的布条萧飒作响,翩跹共舞。

她凝目遥望着囚车的行进,直至那车被押出建康城门一段路,她才一甩被风刮乱的衣袖,不带流连的掉头离去。

皇帝陛下重新主持朝政,玉佑樘也有了许多清闲时间。

她今日早早起身,在庭院里来回晃了很久,赏了鱼,逗了鸟,最后还是回去房中。

不必上朝的早晨,似乎有点难言的空虚与失落。

她在房里发了一会呆,突然有位宫里的小太监来报,道刑部有位小吏来找,言谢诩还有些遗落的造反之事要告诉太子殿下。

玉佑樘只道:我知晓了。

随后戴上发冠,匆忙赶去刑部大牢。

玉佑樘直接进了谢诩的牢房,他依旧被铐手铐脚,神情有些明显的消沉和苍白。

狱卒开了锁,放玉佑樘进去,待她入了里头,又严不透风站成一圈把守着。

玉佑樘并未走近他,只倚在门栏上,道:“谢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讲?”

谢诩站直身,脚畔铁链带出的拖地声里,他的嗓音静然无波:“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想托付太子殿下一些事。”

玉佑樘不再借力,也挺直身体,平淡地望着他道:“直说无妨。”

谢诩掌心触上墙面,走到牢房内的桌案边,才沉声道:“事关我谋反一事的处罚虽还未定下,但想必也是死罪难逃,重里来,轻里去,我也不想带什么走……”

其间,他步伐有些异常的缓慢,玉佑樘也并未太当回事,只当是脚镣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