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诩翻身下床,推门走到外头,月光倾泻而下,一缕凉风夹带着春日花香入鼻,似是怀中少女身体的馨香……
……少女身体的馨香!
他怎么会联想到这种形容……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徒弟产生这种羞耻的念头?
又是一股叫人难堪的懊悔之感斥满心扉,谢诩一掌拍于庭中石桌,甩袖回房!
原先坚若磐石的圆桌,隐隐约约已见几丝裂痕……
石桌:TAT麻痹躺着也中掌……
翌日早朝,众臣意外发觉,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向来都是第一名入朝的首辅大人,竟然最后一个才到场?
最后一个进朝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而他生得好又身量高,一进殿内,众人视线便齐聚到他身上。
谢诩一袭红衫,气度极佳,肃肃如竹下风,高而徐引。他目不斜视,慢步直行至第一列才伫足。待他一站定,直叫人觉得岩岩如孤松独立,朗朗如日月入怀。
唉,长得又如斯英俊,官职又如此之高,老天真是不公平呀!
大臣们纷纷扼腕长叹。
与此同时,负责为太子代言的宦官宣布早朝开始,众人又将凝在谢诩身上的目光流至高处的太子身上,瞬间又平衡了。
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嘛,太子相貌精致成那样,也不过是个哑巴。
早朝开始,玉佑樘理所当然得先慰问一下病愈回朝的首辅大人,便叫身侧太监代为道:
“谢大人先阵子身子抱恙,今日回来,可是已经大好了?”
太监讲这些话的时候,玉佑樘也故作一脸关切之色,盯着谢诩。
但我们的首辅大人却不见一丝抬头,敛着眼睑,淡声道:“微臣已全然康健,谢殿下关心。”
玉佑樘听他音色冷淡极了,估摸着此人定还是因为昨日戏耍他一事同自己置气。
真是小心眼,玉佑樘不再理会,只让太监回了句“那就好”,便开始专注听奏。
殿中肃静,只有一位位大臣奏本的讲话声和太子代言内监的回复。
其间,谢诩有几次悄悄从玉笏后头,抬眸看位于高阶的玉佑樘,每每有臣子上奏的内容当中有很不错,她会直接而热忱地注视那人,都忘了笔录,许久也不移开视线。
教导这孩子八年,他也时常会用这样求知若渴的灼灼目光看着自己,而她如今已经长大,也位居高位,自然也会接触到更多,更广的,同自己一般能带给他新鲜知识的人,而自己也不会再是那唯独一人。
自打她回宫后,遇见的人越来越多,他便越来越不舒服。他培养了她那么久,早就将她视如己出。况且,他虽有少许自负,但客观来看,平心而论,也比那些人学识阅历丰厚得多。相较起来,能给她的益处,自然也比那些人要多得多……
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隐瞒自己,同外人交好,还把不把他这个师父当回事了?
只是,今日早朝却有点不同,他的心思并不单单止于此处,他似乎开始在意……她流连在那些男子身上,长久不散的真诚目光,朝中与谢诩同龄的官员很多,当然更不乏一些较他还要年轻(!)的……
思及此,谢诩心中很不是滋味,勒住玉笏的长指也愈发收紧……
站在谢诩后面一点的太保大人不知何因,总觉得有股强大的冷冽气压罩在四周,不禁一个激灵,明明是暖春,怎么突然这么冷噢,这个老头忙小小地,将领口又收了收。
而上头的玉佑樘自是不知,兴致高昂地听完钱塘运河水利一事,又转目至前排的谢诩,他今日反常的很呐,以往就算性格再高冷,也会提出一些自己的政见。今天却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异常沉默。
于是,他指了指谢诩,遣身侧小太监叫他:“首辅大人——”
谢诩闻言,极快抬起头来,第一下便直直撞上玉佑樘纯粹的眼,第一反应是想避开,却又显得自己过于矫情,只好淡淡从她面上一扫而过,再去看她身边的小太监。
太监瞄了眼玉佑樘跟前的纸书,又道:
“殿下问大人您对钱塘水利一事有何高见?”
谢诩虽望着小太监,却能明显感受到玉佑樘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突地想起她幼时曾指着自己讶然道,“师父正脸明明都很好看了,没想到侧面看起来更好看诶!”
于是,只见我们的首辅大人不动声色,轻微侧头,估摸着自己应是只有一边面容驻留于太子殿下的视野里头,才不急不缓开口,平静陈述:
“微臣以为,钱塘水利一事的重点,应当是突破海塘基础防冲刷问题,无论老海塘亦或新围堤,基础防冲结构都极为单薄。其中老海塘仅赖木排桩防护,于冲刷较深地段,木桩会失稳飘浮,石塘基桩便会暴露,威胁海塘安全。新围堤均在中高滩上修建,堤基很高,却仅依赖于抛石作为应急保护。当滩地坍蚀,抛石被冲,而又抢护不及时,就将发生毁堤决口……”
对噢——
朝堂之中,众位大臣以表认同的低声呼应连作一片,负责漕运水利一务的少卿大人闻言,更是羞赧面赤,他从不曾考虑得如此全面细致。
在众人的赞许声及太子殿下愈发热切的眼神中,首辅大人面不改色,小幅度昂起下巴:
“于此来看,钱塘江河口段应当建造一些护塘短丁坝,以保护海塘基础不被冲蚀……”
下了早朝,谢诩作别一众恭维不止的大臣,踏出大殿门槛,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方才在朝上干了些什么?
他竟妄图运用……美色(?)和己之高见击退旁人,以博取那人注目?
这时又有一位同阁文官走出大殿,见自家首辅大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似心事重重。
便凑上前去,嗖一下竖起大拇指,谄笑道:“首辅大人,今日早朝上讲得好好啊,极少见大人能抒发这么多的见解,”这位小文官又忆起朝中前些时日盛传的太子与首辅之间的八卦之言,忙笑容更盛补充道:“大人您讲话时,太子殿下可是从头到尾看得目不转睛呢!”
谢诩正纠结此事,听见这番话,心头愈发窝火,下一刻极冷撂下一句:
“不知所谓!”
随后便一拂衣袖,劲步离去——
小文官盯着谢诩背影,步履极快,似是异常气恼。
只好挠挠头,拉下嘴角,转成一副苦相:咦,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么?不应该啊……
第二十幕修
三月十五。
微雨小桥,燕归旧巢。
大梁一年一度的春闱也拉下帷幕……
太子殿下对此次春试可是极为重视,因为徐阶,沈宪,严正白均在参加会试的监生之中,此次可是提拔他们的好机遇。
他最放心的便是徐阶,因为这人笔酣墨饱,才学极佳,如若不出所料,春闱后定是以第一名会元的身份来到大殿。
至于沈宪,保送生,只要不是考得过差,皆能顺利进入翰林,暂且不议。
还有这严正白嘛,玉佑樘摸了摸下巴,若他能顺利进入殿试,自己绝对能保他三甲。
上回杨呈和一事也让玉佑樘多了许多心眼,这阵子均派了眼线私下监视他们的行踪和动向,以确定这三人才品兼优。
会试成绩出来的当天,国子监丁班一位名为徐阶的学子考出会试第一成绩的传满便瞬间传满京都……
竟让一个丁班的家伙给压了?乙班丙班的少年们皆赧颜不已,就算成为贡士也关在房中不愿见人。
而玉佑樘也极快得到消息,徐兄啊,果然不负我望,她将手中一阖,勾唇一笑,眼中光芒璀璨,她又侧头去问碧棠沈宪与严正白的消息。
碧棠答:“沈宪成绩不错,翰林官职已是囊中之物。严正白也考上贡士了,殿下明日殿试便可见到他。”
“好啊——”这几人,她委实没有看走眼,想到这里,玉佑樘愈发自信不疑,只是……
一张冷峻的面容自她脑中闪过……
那个人会不会又因此对她不满呢?她是太子了啊,监国的压力那样大,而朝中尸位素餐的老龄官员也愈来愈多,也到了急需注入新鲜年轻的血液的时刻了。
玉佑樘微眯起眼,只愿他能理解罢。
隔日,代理朝政的太子殿下,自然也要为皇帝代理殿试。
三品以上的阁中官员也到了殿中,负责监试,顺便也帮太子殿下把把关。
首辅大人也在其中,他一贯着鲜红官服,在一堆垂暮老官员之中,轩轩如朝霞举。
外头依旧细雨绵绵,贡士们打着伞一一进殿后,便听见一张扬的太监唱道:“跪——”
少年们赶紧跪拜行朝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监又长念:“殿下让诸位平身,准备准备,殿试便可开始了。”
一众只有十多岁的贡士们撩袍起身,仰起年轻的脸庞。因外头落雨,他们进殿时分皆沾了一身春水湿气,愈发显得鲜亮青葱,意气风发。
想当年我也曾这般年轻啊!朝中年老的官员们偷望了几眼,果断表示羡慕嫉妒恨。
而我们的首辅大人,视线悠悠扫过一排少年贡士,面上依旧如无风镜湖。
他眼尾余光又流连至玉佑樘身上,发现她正一眨不眨望着这群贡士,待将他们看了个够,目光最终落于排至第一第二的两人身上,笑意若花一般绽于她唇畔。
是徐阶和严正白,这二人并排站在一起,均为美姿仪,年轻之极。
谢诩料到是这两人,极快拉回视线,宽袖之中的五根玉指握紧又松懈……
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站在他身后的太保又悄悄紧了把衣襟,太医前日还言说老夫并无体寒之症,为何最近上朝都感觉好冷啊?
阶下谦恭敛目的贡士们之中,有仗着年轻胆子大的,会直接扬眸看一看上头这位刚被册封就开始监国的新任太子,等他们眼光同上头那人对上时,皆是一怔——
早就听闻这位太子殿下生得极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雌雄难辨的绮艳面貌,肤色白至通透,和玉色无异,而一双眼幽黑细长,宛桃花潭水深千尺……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眸里光泽温雅,若月光流过——
少遇人事的哪经得住被这样的美人一直盯着看,没一刻心口直跳,双颊红透,迅速垂下脑袋。
而后便听见太子身侧宦官询问:“诸位先退至偏殿,等候发问!”
殿试的流程是这样的,众位贡士先到偏殿等候,然后一个一个到殿中面试,由太子殿下亲自出一道题用以考察,容许思索一会,接下来就开始作答,此刻太子和大臣只需静心倾听就好,听完私底下评分和衡量考生水平即可。贡生作答后,会被带去另一边的偏殿等候结果,偏殿内外皆是重兵把守,参考的官员更是不会知晓殿试题目。除非太子殿下亲自泄题,那么殿试题目提前流传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规则介绍完毕,殿试正式开始。
第一位进大殿的便是这届会试的会元,徐阶,果真是第一名的范儿,一表人才,气定神闲。
玉佑樘垂眸看了他几眼,示意身边宦官可以出题了。
题目问的是历来的保甲制度,只听太监朗声念道:“故诘奸之法,莫善于保甲。然王安石行之于宋而民不胜扰,王守仁行之于明而盗无所容,其故安在?”
好题啊——大臣不由窃窃私语。
谢诩于其中,也仔细听了题,片刻给出见解。这题大抵是要先考察一番贡生对历史上保甲制度的熟悉程度,而后便是期望考生可以引申探讨出因时而变、因地制宜的奥妙。
思忖至此,他又掀眼去看徐阶,少年此时也思考完毕,继而举目去看太子,开始作答。
少年眼中光辉闪闪,胸有成竹。而他讲话时,明明是徐徐道来,不紧不慢,用词却是爽辣老道,见解亦是周全细致,与自己方才所思的答案也是八|九不离十……
不留一丝遗漏,行云流水般答完,徐阶一撩衣摆,再行拜礼,作别众人。
他一走,身边一同听答的同僚们低微的赞同声起,果真后生可畏啊!
谢诩心头暗嗤一声,这种答案,稍有学识皆可答全。
徐阶这小子虽言辞妥切,讲得好,却少了辩证之思,创新之词。想他那时殿试,给出的见解才叫引经据典,无懈可击……
他将目光转回玉佑樘身上,见她还意犹未尽,依旧维持着方才听得兴起,上身小幅度前倾的姿态,似乎渴求听到更多。
谢诩不由神思,若今日站在这里答题的是他,太子殿下岂不是得听得重心不稳,从座椅上栽倒?
想到这里,首辅大人虽刻意保持着一如平常的淡漠面色,心头却是满足了许多。
……
殿试循序渐进举行完毕,徐阶因表现极优,顺利拿下榜首状元之位。
而严正白,原先就善言辞,好文章,外加我们太子殿下在他答题的时候,刻意表现得青眼连连痴迷不已,干扰下头大臣的判断,也有幸摘得探花。
由皇帝陛下亲手下旨后,玉佑樘愣是兴奋得在自己房里握紧双拳,来回蹦跶了十来圈,而后特意与宫中的太监宫女们觥筹交错,欢庆胜利。
三日后。
新科状元一身曜目蓝衣,右肩披红,乌纱帽上一对点翠银花闪闪,更衬得面若冠玉,风华无限;而探花郎则着一袭深蓝罗袍,头戴帛纱斤,簪有翠叶绒花,发冠两端系有飘带,行动如风,甚是雅逸。
十里长街走马过,风流少年隔花见——
两人纵马踏花,游街归来,惊艳了一方建康百姓,掳走了无数少女芳心。
琼林宴上,太子殿下喝至兴起,遣二人献艺。
两人也不作推辞,大方同意。
接下来,宴中烛火尽灭,只余满目银星。星光之下,一位少年抚琴,高歌《鹿鸣》,遏云绕梁,音如流水;一位少年执扇,作问月舞,姿态翩跹,形比玉山……
席间大臣皆是惊为天人,屏息凝视。
太子殿下也高兴极了,托腮弯着眼,执箸敲击玉杯,为两人一下下打着拍子。
被自己前后两名抢尽风头几乎为人忽略的少年榜眼,在席间来回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位对眼前表演丝毫不感兴趣的同道中人——
只见这人一会掀眼看看中央歌舞的二人,一会又偏头瞄了下最前头的太子殿下,面色愈发阴沉。
少年榜眼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嘛。
小少年忙倒了杯小酒,提摆跑至他身边,边敬他,边作感同身受状悲愤道:“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两人的表演很不好看?”
首辅大人并没有回答,只能见到他面容半拢于阴暗之中,深刻的五官轮廓正为夜色所浸,水墨般隽永迷人。
“不,”过了许久,他才轻吐出一个字,而后自若地倒了杯清酒,喉结轻滚,一饮而尽。
男子的神色很是镇静,喜怒难辨。而后他故作无谓,淡然一笑,开口时嗓音却冷似数九寒天:
“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