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穿着件黑色的大棉衣,下巴上有点胡茬子,整个人比半年前成熟了不少,但他的神情动作还是那么滑稽逗趣。

就见他抬手搔了搔头发,又搔了搔脸颊,再搔了搔手背,用着一脸猴子般的困惑,几近自言自语道:“奇怪,没什么危险啊,有哥哥我带着,能有什么危险?难道是最近的黑道电影太流行了?没有吧?至于这么紧张吗?”

裴霞有些尴尬地望向孔哲,见他一副成熟男子的模样,也不由拿出平辈的礼节向他打招呼:“你好,是我这孩子麻烦你了,这个…”

秦秣反手抓住裴霞的手腕,放软声音道:“妈,你就当我跟朋友出去玩了,没什么事,你们快回去吧!”

孔哲又挠挠手背,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拍拍秦秣的肩膀道:“秣秣,请阿姨跟我们一起去吧,至于你这个漂亮姐姐,我建议她先带你弟弟回去。”

孔哲搭腔,秦秣再费上几句口舌,终于劝得秦云婷带着秦云志回家了。裴霞嘱咐他们回家之后再告诉秦沛祥这件事情,秦云婷一边答应,同时也将手机留在了秦秣手上。

没过多久,孔哲就带着她们会合到了另外两个朋友。

这两人一个是酒吧驻唱歌手,还有一个竟然是留职观察中的刑警。

那位歌手是唱摇滚的,二十三四岁年纪,额前长长的刘海反梳,用发胶拖成了一个高翘的尾巴,后头长发则扎成了细细一条长辫子,那造型已经不止是前卫可形容。他的名字叫明寒书,一个少见的姓氏,一个传统又古老的名,跟他的形象完全不搭配。

留职刑警名叫昌平,年龄将近三十的样子,留着个刺猬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一副沉稳硬汉的模样,叫人难以猜测他为何会被留职观察。

“走!”一路上昌平通共就说了这一个字。

明寒书则一脸兴奋跳脱,仿佛此去将有好戏要上演。他好奇地看着秦秣,时不时就变着法子撩拨她。

比如说:“小妹妹,胆子挺大的,跟哥哥去打鼓怎么样?”

秦秣礼貌而疏远地回绝他:“谢谢,可惜我不会打鼓。”

“没关系啊,我教你嘛!我们乐队正缺一个女鼓手呢!”明寒书的面容有几分小帅,眼睫毛很长,十分漂亮。

“真是遗憾,我要上学,没有多余的时间。”秦秣一脸真诚,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在敷衍。

明寒书继续纠缠,那水磨工夫真是能叫大多数优秀的推销员都感到汗颜。秦秣此刻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谦和又不着痕迹地挡回他一切攻势,没有半点不耐烦。其实秦秣心里直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当成笑话来对待,孔哲则在一边打趣:“秣秣,这人无聊到抽风,就知道胡言乱语了。你就当发扬善心,好好调理调理这个疯子吧!”

裴霞在旁边板脸看着,心中是十分不快的。她这个母亲就站在这里,明寒书还这样水磨着秦秣,简直是讨打之极。但她看秦秣应对自如,一时反而不好发作。而且孔哲态度轻松,也让裴霞对此去的紧张感减低不少。

“真没什么事,以我跟西队的交情,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孔哲挥挥手,“唉,果然是黑道情仇剧看多了,没那么狗血,你们别期待什么啊!”

第20章 花明

事实证明,孔哲的话不算全对。

跟那些城管见面以后,没有出现如黑道电视剧里所播放的喋血街头之类的场景,但也没简单到只是一句话就得出大圆满。

上餐桌的城管有三个人。一个是被孔哲戏称为老牛头的西队队长丁豪,一个是被秦秣冲撞的年轻城管姜新,还有一个就是同姜新一路的中年城管魏建红。

酒席是孔哲订的,在一个不大不小装修还过得去的餐馆,他们八人一桌,在包厢里圆圈坐好。

丁豪长着一部大络腮胡子,脸色黑黑的油光发亮。他总是带着笑,咧出一口镶了银色牙套的大板牙,看起来十分豪爽的样子,但谁要是以为他很好说话,那肯定得吃大亏。

孔哲一跟他见面就对着他迎上一个大拥抱,丁豪哈哈大笑,双手在孔哲背后拍得啪啪响,看那手劲儿,绝不只是友善的玩笑,而是实实在在地要把孔哲打疼,送他一个下马威!

孔哲呲牙维持着笑脸,也打着哈哈说:“丁哥,半个月不见,嫂子把你养得越发好了啊!这手劲,这气色,瞧瞧瞧瞧,高手风范啊!”

“臭小子,尽给你丁哥找麻烦!”丁豪用轻松玩笑的语气嗔怪孔哲,“对你这个不安分的,就不能客气!”

这时候一路沉默的昌平忽然上前一步,淡淡地叫了一声:“丁豪。”他高大的身材往那里一站,虽然话语很少,却有一股无言地威势。

丁豪这才做出一副仿佛才见到他的样子,挂满笑脸来跟他握手道:“原来是昌队!哎哟哟,如今要见您大驾可还真不容易呢,听说您最近向上头讨了个长假,怎么?到哪里潇洒去啦?”

他分明话中带刺,隐隐戳中昌平的痛处。秦秣有些担心地望向昌平,却只见他端正的眉眼不动分毫,又听他四平八稳地回答:“过年了,可以跟家人团圆。”

“哦,哈哈!”丁豪干笑几声,也懂得见好就收。他又跟明寒书随意寒暄了几句,倒是很客气。至于秦秣和裴霞,则被他很自然地无视掉。

这一桌的几个男人都是原来就相识的,丁豪在这里占据主位,热情地招呼众人喝酒,仿佛他才是请客的那个。也许在他的概念里,正是他请客,至于谁埋单,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酒过三巡,裴霞局促得难以下咽,秦秣优雅地动着筷子,怡然自得。

明寒书插科打诨,时不时还水磨着骚扰秦秣;孔哲谈笑不断,与丁豪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魏建红和姜新基本上就是背景板,说话也不被重视;而昌平继续沉默,但他的存在还是给了丁豪不小的压力,至少秦秣就见到丁豪偷偷观察了昌平不下十次。

“娘的!”一直不肯谈到正题的丁豪忽然一拍大腿,爆了一句粗口。他对着瓶子吹了一口啤酒,吐着口水沫子粗鲁地骂骂咧咧着:“老子最不爽的就是那些婆婆妈妈的娘们,又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我日他仙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拐弯抹角,不清不楚?”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指桑骂槐,而且骂得无比难堪。

裴霞本就局促苍白的脸色瞬间一暗,竟给人一种灰败惨淡的感觉。她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秦秣忽然从席间站起,向着丁豪露出一个潇洒之极的笑容。

“丁大哥,小妹这里冒昧叫你一声大哥,不知是否僭越了?”她长身立起,身材虽然矮小,姿态却翩然如玉竹,叫人只觉风骨清然,眼前一亮。

席间其他人陡然产生峰回路转的感觉,仿佛前一刻他们正在粗鄙野店,下一刻却置身名流宴会。偏偏秦秣的动作自然如清风拂过,竟不给人突兀地感觉。

丁豪也呆了呆,随即一手抹过下巴上的胡子,嘿嘿笑道:“小妹妹,你这话说得可就太不地道咯!”他啪地大力一拍桌子,目光在余下众人之间转过,声音响亮,“你说,你说,你们说,哥哥我什么时候不是义气为先?有样的有趣可爱的小姑娘叫我大哥,我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能不答应?我能摆架子吗我?”

他这手一拍,眼一横,声音一扬,牙齿一亮,可真真是唬住过不少人。

秦秣却依然神色自若,只是笑盈盈道:“丁大哥的义气,孔哥可是多次向我提起呢!丁大哥,这次的事情是小妹有错在先,我得罪了两位大哥,这便自罚一杯,向两位大哥道个歉,也向丁大哥讨个情面,可好?”她说着话,抬手就举起身边的一只大啤酒杯,一仰头,干脆之极地一口灌下。

席间连连响起叫好之声,明寒书起哄得最厉害,孔哲则隐含担忧,裴霞却整张脸惨白泛青,一时间只是神思恍惚,竟来不及阻止秦秣。

丁豪猛又一拍桌子,大声道:“爽快!我喜欢,哈哈!”他反身打开身后的门,又叫了两瓶五粮液。

等酒上桌,他就向那两个瓶子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道:“小妹妹啊,丁大哥我也不为难你,这酒我喝一瓶,我够意思吧?”

他的后一句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孔哲豁然变色,一起身就要去取另一瓶酒。

秦秣抬手拦住他,眼睛仍然紧紧盯住丁豪,笑容不变道:“丁大哥,这另一瓶酒小妹自当陪大哥饮下。多谢丁大哥大量宽宏,给小妹这个情面。”

她一倾身取过那瓶酒,拧开盖子就举瓶向丁豪示意。

丁豪得意地大笑,也缓缓拿过酒瓶,拧开盖子。

“砰!啪!”

猛一声椅子摔地的声音响起,裴霞神色仓皇地站起身,凄厉地大叫:“让小姑娘喝这样整瓶的白酒,你良心被狗吃了!”

她说话间几乎是用扑的,迅速抢过秦秣手里的酒瓶,就要往自己嘴里灌。

丁豪脸上的笑容一凝,露出的大板牙上银色牙套闪闪发光。

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间,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得有点怪异。丁豪那正大张着的嘴,仿佛就是此刻最具讽刺意味的注解。

明寒书眼睛瞪得牛大,孔哲正要去拉秦秣手臂的那只手犹自停在半空中,魏建红夹菜的筷子半张着,一把粉丝还卷在上面,姜新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起,口中还含着一口饭菜。

打破这魔咒的是昌平的一只手。

昌平的大手干燥有力,手边长着一圈老茧,手指骨节粗大,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

他稳稳当当地从裴霞手中取过了那瓶酒。

他的动作清晰沉稳得仿佛很慢,但实际上又快得让人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你不能喝。”昌平的声音缓缓沉沉,滑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都别喝。”

说完话,他又向丁豪手中的那瓶酒抓去。

丁豪刚回过了神,但他手上一松,却还是让昌平将酒取走。

“我喝。”昌平话语简洁,不轻不重,仿佛包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先抬起左手上的瓶子,仰头,一口不歇气地灌。酒香散开,浓得让人头晕。他喉结一下一下地动,眼睛却一眨不眨。

其他人怔怔地看着他喝完了一瓶酒,又看着他举起右手上的酒瓶,抬手,对嘴,灌下。

长颈的瓶口全对准了他的嘴,没有一滴酒洒出。

昌平喝完,然后整整齐齐地将两个空酒瓶反立在餐桌上,望向丁豪道:“可否?”

他的眉毛浓黑,下巴上胡茬子青青,脸颊下线条分明,那微一昂头的模样,全不同于少年的青涩干净,竟是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丁豪干笑一声,正要说话,他那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嘿嘿笑着,摸出手机,一看,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接电话的时候丁豪去了门外,包厢里于是一片沉寂。秦秣缓缓坐下,脸色端凝;孔哲挠着手背,眉头紧锁;裴霞的表情仍然有点茫然;明寒书咧着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有昌平八风不动,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几分钟后,丁豪急促地打开门回到包间,挥手道:“今天秦小妹非常有诚意,建红,姜新,她们遗失的那些东西是你们捡到了吧?马上帮她们送回去!”

魏建红和姜新愣了愣,然后没口子地应和。

丁豪匆匆离开,这事情也就这样不上不下算是解决了。

秦秣抢在孔哲之前买了单,一顿饭花掉五百多块钱。她又向孔哲和昌平道谢,然后几人同去取车。

送秦秣和裴霞回月光小区的只有孔哲,他一路沉默,直到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呸了一口道:“丁豪那个老牛头真不是东西!我今天算是看透了!”

秦秣笑了笑,也没安抚他,只是淡淡道:“孔哥,早点回去睡吧,道谢的话不多说,我心里都记着。”

孔哲拍拍秦秣的肩膀,也没多说什么,呲牙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裴霞才忽然重重地叹气出声。

“秣秣,今天真像是噩梦…”

秦秣身上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取出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

第21章 端倪

这个晚上,秦秣的心情非常糟糕,从孔哲走后,她的脸色就一沉到底,接秦沛祥电话的时候,她只说了三个字:“回来了。”

裴霞依旧有些神思恍惚,东西虽然要了回来,但她的心思却显然已经不在这些东西上。这一顿饭花掉五百块,而那辆电三轮加上一车百来件衣服,通共也不过能值个两三千块钱。可重点不是这些东西的价值,而是在今天,她们受到的屈辱。

或许说屈辱这两个字有些过头,摆地摊本身就违规,那五百块只当交罚款了。虽然这罚款有些超出了一个小摊贩的经济承受度,这罚款的方式也太过叫人憋屈——秦秣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如果有机会,她不介意让丁豪这个假官僚真流氓好好感受一把被人欺压的滋味。

秦沛祥带着云婷云志一起下楼帮忙收拾了车子和货,他的表情同样十分阴沉,家门一关上,他就点了根烟,烦躁地坐在沙发上吞吐着烟气。秦云婷几次张嘴,想要问事情的经过,却怎么也问不出口。秦云志则默默地泡了几杯热茶端到茶几上,然后也不再用家人催促,就自觉地坐到主卧书桌前做起了习题。

秦秣径直往卧室里走去,她现在也没心情去安抚谁。她只想洗澡睡觉,希望明天一觉醒来,一切还是很美好。

秦沛祥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眼睛在烟头的明灭之下,显得满布着血丝纠缠的矛盾。

热水冲刷过后,秦秣从浴室里出来,就只看到这么一幅场景。

裴霞站在秦沛祥身边,脸上现出挣扎、怀疑、追思、惶恐之类的种种复杂神色。她的表情随着心中所思,而不加掩饰地不断变换。秦秣皱着眉头,终于还是默然坐回了书桌旁。

“秣秣…”秦云婷轻唤出声,在小卧室的门口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秦秣在写日记,只写了一句话:“草兔猎狼,当徐徐图之,忍!忍!忍!”

十几个字写得张狂恣肆,笔画淋漓。

秦秣长吐一口气,唇边笑意冷然。

她在面对丁豪粗口的时候可以风度翩翩,却没谁知道,她笑得越是灿烂,实际上已经憋出了内伤。风度这个见鬼的东西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了狗吠只当空气,挨了猫抓还当笑话。秦秣的风度其实还没修炼到家,这事情稍稍冷却,她回想起来就只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

她应该闷头继续忍,直到孔哲把事情圆满解决。中国人的餐桌也可以是谈判桌,谁先开口摆出筹码,谁就是输家。何况秦秣本没什么筹码,她那一举杯,简直就是自己送上前去给人一个“宰我吧”的机会。

秦秣已经不是秦陌秦大公子,没人会觉得她肯喝酒赔罪就是下了天大的面子,也没人会只看她那一份气度就凭空折服。秦秣甘愿从折翼的黑鹰变成一只安分觅草的善良兔子,她希望她的世界只需要寻找到一块能够生生不息的草地就能足够圆满,可她竟然忘了,草原上最不缺的,永远是饿狼。

兔子就是兔子,直到这一刻,秦秣还是宁愿做兔子,可是谁规定,兔子不能肋生双翅?

“姐,”秦秣终于回过头,向秦云婷粲然一笑,“你别太担心了,东西找回来就好。”

“我觉得…”秦云婷才说三个字,小客厅里忽然传出重物被推到,玻璃杯碎裂的砰砰啪啪之声!

秦秣推开凳子大步往客厅走去,秦云婷呆了呆,也赶紧转身。

“你不信我!”猛然爆发出的怒吼居然来自秦沛祥,他推到茶几犹不解恨,抬腿又在沙发上很踹几脚,然后喘着粗气直瞪着裴霞。

裴霞惨白的脸色几乎不似活人,她神色间仓皇更甚,只是喃喃道:“我信你,我怎么不信你?”

“哈哈!说得好!你信我?你的信任还真是有意思!”秦爸平常言语严肃沉稳,眉眼端正间又带着几分小市民的平凡习气,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父亲,也是很好的一个丈夫。他甚少这样发脾气,或者说,在秦云婷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父亲这样发脾气。

秦云婷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秦秣一眼,见她正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心中忽就稍定。

裴霞却根本就没注意到秦秣就在一旁站着,只是颤抖着嘴唇道:“我相信你,我哪里不相信你?可是你没有看到,秣秣她今天,她今天…她那种姿态,我…我就想起了,我…”她双手将脸一捂,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害怕,祥哥,我害怕,你说这是不是遗传,她就是像那个人…”

秦沛祥猛地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紧紧抱住她道:“没有!你乱想什么?好端端的,你没有发胡话,没有…”他有些无语轮次,忽然松开抱紧裴霞的双臂,又将她拉进主卧,然后不耐烦地将秦云志赶了出来。

砰一声,门被关上。秦云志垂头丧气地走到两个姐姐身边,低声问:“爸妈吵架了,为什么?”

卧室里隐隐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没人理会秦云志,秦秣集中注意力,断断续续地听到裴霞说:“我忍了十六年,你…不让…当年的事…好,我不能因为不能提就不担心…秣秣…疯过…今天…”

“对不起…”秦沛祥的声音很沉很沉,“我不能…不行…我答应过…”

秦云婷担忧地望了望秦秣,悄悄地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

秦秣回给她笑容,就只听她说:“秣秣,有姐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秦秣点点头,见秦云婷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大姐风范,心中倒是颇为欣慰。

至于那似乎将要浮出水面的身世,反而没怎么影响到秦秣的心情。毕竟她不是原来那个秦秣,身世如何她并不在意,她担心的也只是这个事情对这个家庭的影响。

“二姐,”秦云志小心地压低声音道:“爸爸在祠堂的时候,也是这样生气过一次。”

第22章 雏鸟

寒风悄悄滑过时间的边界,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秦云志的学校十二号开学,秦云婷在正月十三的时候也再次乘火车北上。

秦家的小居室一下子又冷清了起来,秦秣是高一,所以难得的能一直将寒假过到元宵节后。

不过裴霞和秦沛祥早没了好好过节的兴致,从那天晚上争吵以后,这夫妻两个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冷战状态。他们没有向儿女们解释争吵的原因,相互间也不再提起任何有关秦秣身世的问题。裴霞依旧会操持家务,关心丈夫和子女们的衣食生活,只是面对秦沛祥的时候没有分毫好脸色。

秦沛祥不给家人任何商量的余地,就自顾拍板:“不摆地摊了!抵押房子银行贷款,租个门面开服装店!”

秦家夫妻两个于是各自分工,操持起了新店开张之事。比如选码头、租门面、过工商、装修店面、进货、挂牌照等等,开店事多,一直到秦秣开学时,秦爸秦妈都还没租好新店的店面。

在邵城,月光小区那样地段的两室一厅单元房实在不值什么钱,再加上秦爸秦妈又没什么银行方面的熟人,最后还是只贷到五万人民币。他们本身是没什么本钱,除去家用加上贷款,秦家通共只能拿出七万块钱开店。以这样微薄却代表着秦家全部希望的资金做起步,一家人可称窘迫。

抵押房子贷款开店,这对整个秦家而言绝对是一个堪称转折的大事件,秦爸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如果他有搞笑或者文艺的天分,说不定他还会高喊一句:“不成功便成仁!”

当然,秦爸是一个很普通、有些沉默、还有些脾气的传统中国男人,他做了一个看似仓促草率的决定,但在这一片起伏不算强烈的波澜中,这个决断却只有他能担当。他不会高喊什么,只是他做了决定,一家人就只能用复杂的心情期待他的成功。

秦云志帮不了什么,远在京城的秦云婷除了更加努力学习和赚钱,对家里开店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秦秣倒是有要帮忙的想法,不过她是高中生,时间非常不宽裕。

秦秣道现在为止差不多挣了一千五百块的稿费,与在茶馆打工赚的钱不同,这些钱她都存着没有告诉家里。她的本意是先存多点然后一起拿出来给家里一个惊喜,但从秦云婷拿电脑回家后,秦秣就改变了主意。她想给自己买一台笔记本,一方面她对电脑绘图非常感兴趣,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网络多多了解各方信息。

现在秦爸秦妈准备开服装店,但他们在服装品牌与款式的选择上却一片茫然。秦爸在进货方面有门路,可他不能决定究竟是做小品牌还是杂牌,而且他们原来所在的那个服装厂做的多半是中老年服装,他们做得多了,审美观也是偏向传统持重,看不到更开阔的色彩。

秦秣没什么时间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开店的,自然就打网络的主意。

开学的第一个月,秦秣寄出近五十份稿件。她不再只是写一些关于文化杂论的短文,她还针对一些杂志和报纸的栏目写了许多散文,甚至是短篇小说。虽然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不会写小说,可是言情幻想小说类杂志的稿酬并不低于论文小品类的杂志,并且小说字数较多,如果按千字一百五十元计算,秦秣写上一篇两万字的短小说就能赚到三千元。

当然,这是乐观估计。秦秣杂文散文都写过不少,唯独没有写过小说,她完全没有投稿必中的把握,也不知道自己以古代女子视角写的那些悲悲切切的凄美故事能不能被杂志读者接受。

人们当然更加乐见喜剧,可秦秣不愿意纯粹为了金钱而去特意迎合。她看到过的古代女子的故事大多是悲伤,她在那个嘉佑年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真正得到所谓圆满幸福的女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半是得自穷酸书生的美好幻想,事实上,即便是相府千金配上了金科状元,幸福的那个,也极少会是宰相千金。

宰相可以下台,状元可以纳妾,女人一旦依附,就只能在后院挣扎。破不开那个时代的重重枷锁,她们又向哪里去寻找圆满?

现代女人是幸福的,至少在制度上,她们有了幸福的基础。

秦秣写了一个中等贵族的姑娘嫁入郡王府做世子填房的故事,二八年华的少女逐渐凋零在无穷无尽的家斗与大龄夫君的冷落当中。她的结局是慢慢变老,变成圆滑雍容的郡王妃,然后生下一个女儿,在女儿出嫁的漫天红色里,模糊双眼,回忆当初。

当年,她有一个青梅竹马。那个少年是她家西席先生的儿子,他当然不能随意走进内院,但他会偷偷地爬过内院粉墙,在桃花树下悄悄拨弄少女的秋千。他还会故意打翻少女练字的笔墨,然后向她道歉,送她一方青石砚,骗她说那是他的传家宝。

其实,那方粗糙又傻兮兮的砚台,不过是他自己雕凿出来的罢了。

他们没有未来,少年不曾表白,少女也未曾在嫁往郡王府的那一刻犹豫分毫。她那时候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那一方粗糙石砚,她那时候只知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的良人就只会是她将嫁的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她自己又想要谁,她没想过,不会想,不愿想。

寄出稿件的时候,秦秣惆怅了片刻。

因为她忽然发现,在这个由她精心打造的故事里,她却不知道那个一直只在回忆中出现的男主角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那个少年只是活在郡王妃的回忆里,他的喜、他的怒、他的痴、他的嗔,他的快乐、他的无畏,全都由王妃的回忆赋予。至于他本身有情无情,是不是也会对当年那桃花树下的少女念念不忘,却已无人可知。

秦秣也不知道。

某一日春风拂面,校园里的几株桃花树开出了瓣瓣粉红明丽的花朵,秦秣从树下走过,身边的陈燕珊忽然说了一句:“秣秣,我发现你这个学期好闷啊,刚来的时候也不跟我们聊聊寒假什么的,现在就更闷啦!也不知道你整天闷着头都在做些什么,就算读书也不用把自己读成书呆子吧?”

秦秣顺手摘下一枝桃花,轻柔地插在陈燕珊扎成两束的乌鬓旁边,含笑道:“人面桃花,花开堪折。”

陈燕珊颊上飞红,更映花色。

“其实最不善良的就是秣秣!哼!”她拉起吕琳的手,跳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往寝室跑去。

秦秣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没有想起家中那还未完全落实的店面,倒是想起了王子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