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一家医院,我妈今天上午要动手术。”

她听得一愣:“啊,动什么手术?很严重的病吗?”

上个月闻江潮就曾经因母亲生病特意回北京探望,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她还以为闻母的病情不甚严重呢,没想到现在居然要动大手术。

“她患了乳腺癌,医生说要切除半个乳房。”

乳腺癌,这是现代女性最大的健康杀手之一。朱璧不由自主地叹口气,疾病与衰老,总是人类躲也躲不过去的两大关卡。

闻江潮声音中的迷惘无助愈来愈浓:“我…很害怕,非常害怕。我担心她会有事,刚才我爸签字同意手术时,我站在一旁双手直发抖。”

一直以来,从未在朱璧面前流露过喜怒哀乐等情绪变化的闻江潮,此时此刻,却在电话里对她诉说着自己的害怕,声音都微微发着颤。强势的男子在这一刻像一个脆弱的孩子,无助地寻找依仗与安慰。

朱璧可以理解闻江潮此刻的行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脆弱无助的时刻,再强大的人也不例外。她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找她倾诉,他们虽然有着看似亲密的同居关系,但实际上从未有过任何交心的言谈。他完全可以去找平时关系亲密的朋友,譬如向千峰,为什么偏偏要打电话给她呢?

不过这个时候,朱璧也无暇去深思个中的原因。女人温柔的天分,让她情不自禁地放柔声音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你一定是找最好的医生为你妈妈动手术,她的生命会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

“可是,医生说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存在,每一个躺上手术台的病人,都有可能不会再活着离开手术台。”

“那些只是个例,你不要自己吓自己。闻江潮,拿出你平时的冷静镇定来,深呼吸,放松自己。”

“我试过了,我已经试过无数次深呼吸,可是我还是没办法放松自己。”

闻江潮痛苦万分的声音,让朱璧不由地恻然又感动。显然他与他妈妈的感情非常好,所以这种时刻,会有如此这般的关心则乱。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妈妈,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是吧?”

朱璧随口地询问,换来的却是闻江潮一声悠长叹息,混杂着矛盾与痛楚的叹息:“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妈的关系并不好。她对我还是很好,可是我…我对她…”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长更深的叹息。她听得不明所以然,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心生讶异。原来他和母亲的感情其实并非她想像中的那么好,是什么原因让一对母子的关系疏远呢?虽然她不清楚缘故,却很能够理解。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她和父亲的关系不也是如同冰点嘛。

“虽然你和你妈妈感情不太融洽,但显然你还是很关心她,否则她生病了你不会这么紧张。而且,你应该是很后悔,后悔以前和她太疏远,害怕手术如果有什么万一,你就永远无法弥补她,是不是?”

“是,你说的完全正确。我现在就是特别害怕…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让她放心的儿子。她为我操了很多心,我却从来都不领情。”

“不要太担心了,你和妈妈的感情一定还有机会补救的。”

“但愿如此。”

正聊着,朱璧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杂乱的人声,闻江潮似乎挪开电话答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匆忙地对她道:“先不说了,我妈要进手术室了,我爸让我过去。”

“好的,祝手术顺利,一切平安。”

“谢谢你,朱璧。”

电话挂断后,朱璧再没有一丝睡意。她躺在床上静静回想着刚才那个电话,电话里的闻江潮,似乎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闻江潮,而是另外一个人。

以前她和他面对面的交谈几乎没有超过三句以上的,可是刚才他们却凭借一根电话线聊了那么久,而且他的话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倾诉。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却原来看似无情的他还是有感情的。至少对于他的母亲,他十分地重情。

第八章

这天下午,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时,正在办公室里做课前准备的朱璧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端的女声显然有点年纪了,但不失优雅动人,礼貌地询问:“你好,请问你是朱璧吗?”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闻江潮的妈妈。”

朱璧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为什么闻江潮的母亲会打电话来找她?

“朱璧,很冒昧给你打电话。我想和你谈一谈,请问你现在方不方便呢?”

“对不起,我现在没空,我马上要上课了。”

朱璧本能地推脱,她才不想和闻江潮的母亲谈什么。那根本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何苦勉强自己去应对一个陌生人。

而且,她不难想像闻母要找她谈话的原因,一定是知道了儿子在和她来往,想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如果满意就催他们结婚,如果不满意就暗示她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想办法打发她走人。她想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任何一个准婆婆挑准媳妇时,眼光都是挑剔的。而她…原本也没什么优势可言。

电话那端的声音依然是彬彬有礼:“朱璧,如果你现在没空的话,没关系,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不好意思,我最近都很忙。而且您其实完全没有和我谈话的必要,因为我和闻江潮的关系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对不起,我现在要上课了,先挂了。”

挂了电话后,朱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她不假思索地给闻江潮发了一则短信:你妈妈刚刚打来电话说想和我谈谈,我拒绝了。希望你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谢谢。

闻江潮很快就回复了短信,言简意赅的五个字:我会处理的。

闻江潮处理事情显然很有办法,朱璧再也没有接过他母亲打来的电话,而他也再没提起结婚的事。当日的提议似乎只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用不了多久就被抛置脑后了。

日影月光的光影流转间,不知不觉暑假就过去一半了。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朱璧的二十六岁生日,一大早母亲常秋芳就打电话给她,叫她中午回家吃上一碗专为她煮的寿面。吃面的时候,她奶奶还拿出一个木雕的小老虎给她。

“囡囡,这是你爸爸为你亲手雕刻的生肖虎。刻坏了好多只才刻出这只最满意的,你看奶奶的面子,就收下吧。”

朱璧木着一张脸,像没有听见似的不言不语,更不肯伸手去接。母亲常秋芳帮忙劝说:“囡囡,你爸再有多少错,也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亲爸爸。发生的一切他也不想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原谅他吧。”

奶奶也叹道:“是呀,你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蹲在监狱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还一直放心不下你。囡囡,你就别再恨你爸爸了。”

朱璧听若罔闻地一推碗筷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常秋芳连忙退让:“好好好,囡囡,你不爱听我们提起你爸爸我们就不提了。别老是一回来就急着要走,你多坐一会儿吧。”

话虽如此,朱璧还是没有心情再继续逗留下去,依然坚持要走。她前脚刚走出家门,常秋芳后脚就想起来一件事,忙追出门外问:“囡囡,你最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朱璧一怔:“没有,干吗这么问?”

“隔壁邻居家的周家姆妈,说有回看见你单独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不晓得是不是在轧朋友。”

单独上了一个男人的车,那应该是某次和闻江潮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他之外,朱璧从没有单独上过任何男人的车。但面对母亲的询问时,她答得轻描淡写:“哦,有时候下了班会搭同事的顺风车,她误会了。”

常秋芳的表情是由衷的失望,迟疑了一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说:“囡囡…其实…如果有合适的男孩子…你可以试着交往一下的。你不可能真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是吧?”

朱璧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我早就决定了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经历过生命中那场冰海沉船似的陡然巨变后,对于感情,对于未来,朱璧早就已经放弃了。心像一堆燃烧殆尽的灰烬,唯余黯灰的颜色与冷却的温度,再闪不出哪怕一星一点的希望火花。

虽然生日这天是星期天,但并不意味着朱璧可以休息。艺术学校的兴趣爱好班,恰恰是以休息日最为忙碌。她这天下午在学校有半天课,下完课后一开手机就看到闻江潮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通知她晚上一起吃饭,届时司机会提前过来接她。

朱璧很少和闻江潮一起在外面吃饭,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似乎也是。除非是必要的应酬,否则他一般都更愿意会回家吃家常小菜。这天也不知是什么心血来潮,要带上她一起在外面吃。

下班前朱璧先打了司机的电话,叮嘱他在学校附近的路口等她,不要直接来学校门口接。学校门口人多眼杂,她不想被同事们看见了八卦。

司机接上朱璧后,直接把她送去了石库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这家餐厅格局小巧,装修典雅,一共才四张桌子,分置于四间包厢。闻江潮就在最里头的一间包厢等着她,菜显然已经点好了,她坐下后不久就陆续上菜了。一尝味道,都是正宗的上海本帮菜,色香味俱全,再挑剔的舌头也得承认这地道的美味。

这天中午的寿面朱璧只吃了一半,一下午的忙碌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正是饥饿状态,再加上菜肴美味可口,八宝鸭醇厚甜香;油爆河虾清鲜肉嫩;尤其一道糖醋鲈鱼味道特别鲜美,她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半条鱼。

看着她吃得很香甜的样子,闻江潮说:“似乎这里的东西很对你的胃口。”

她边吃边答:“菜的味道还不错,加上肚子也饿了,吃什么都好吃了。”

一顿饭吃到一半时,有个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子敲敲门走进来,满脸赔笑地凑在闻江潮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眉头一蹙,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跟着经理出去了。朱璧也没关心他出去干嘛,径自低头喝着一碗砂锅鱼头汤。乳白的汤汁里浮着几根新上市的青蒜,使得汤鲜而不腥,清香扑鼻。

闻江潮重回包厢时眉头依然微蹙着,一脸明显的不愉不悦。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她才没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吃完饭从包厢出来后,经理亲自送他们出门,短短几步路一直在不停地道歉:“闻先生,今天的事真是很不好意思了。”

经理没完没了地絮叨,让朱璧随意猜测了一下:可能是闻江潮事先点的一道什么菜结果临时做不了的缘故吧。

他们走出餐厅大门后,接到电话通知的司机正好把车开到马路旁停稳。闻江潮十分绅士风范地拉开后车门让朱璧先上车。这时,人行道上有个男人正好走近,他疑疑惑惑地看着闻江潮立定脚步,又迟迟疑疑地开口询问:“江潮…你是江潮吗?”

已经坐进了车厢的朱璧,下意识地循声抬头望了那个男人一眼。那是一个模样很憔悴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老态毕露,衣着非常普通,怎么看都不像是和闻江潮有关系的人,可是他却亲昵地单唤着他的名字。她想:或许是什么远房的穷亲戚吧?有道是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闻家再阔也难免有几房沾亲带故的穷亲戚。

随意瞥了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后,闻江潮脸上的表情却是见到陌生人的表情,冷淡地说:“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弯腰上了车,车门顺手一带,就把那个中年男子隔绝在车窗外。司机发动车子开出老远后,朱璧还在后视镜中看见那个中年男子呆呆立在原地,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发怔。

几丝疑惑不由自主地泛上朱璧的心头,为什么闻江潮会说这个中年男人认错人了呢?如果他没有叫出闻江潮的名字,她也会以为是认错人了。可是他明明那么亲昵地叫他“江潮”,应该是曾经关系颇为亲近的人,又也许是上海的某位亲戚?可是他却一脸形同陌路的冷漠。为什么?

不过闻江潮的事,朱璧再疑惑也不会有好奇心去追究原因。他爱认哪个穷亲戚,又不想理会哪个穷亲戚,都是他的事,她无心过问与理会。

新的一周来临了,朱璧在学校门口遇见珍妮,她很热情地笑着和她打招呼。阳光晴好的日子,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然明亮。

在珍妮未曾知晓朱璧和欧阳奕以前相恋过的事情之前,朱璧和她一直保持距离不想深交。但自从珍妮把那幅画送还给她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与她的相处倒是坦然起来。见了面经常会停下来聊一聊,只是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谈欧阳奕。

珍妮向朱璧“抱怨”:“我最近胖了好几磅,都是中国菜害的。中国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这些天我几乎吃遍上海大大小小的餐厅,你们的什么八大菜系我都尝过了。每一种菜系的菜都很好吃,做一个中国人真是太有口福了。”

既然聊的是饮食,朱璧很自然地就向珍妮介绍昨天闻江潮带她光顾的那家私房菜馆。那么地道的上海本帮菜,即使是她这个上海人也是头回品尝,实在赞不绝口。

珍妮听了很感兴趣:“听你的介绍我,都已经食指大动了。”

朱璧不能不表扬她:“珍妮,你的中文实在说得很好,‘食指大动’这样的词用得很到位。”

珍妮非常高兴:“谢谢你的夸奖,我会努力说得更好。”

详细地问清楚了朱璧那家私房菜馆的地点后,珍妮兴致勃勃地说过几天一定要去光顾一下。她提醒她那家馆子地方小,位子少,肯定要提前预订的,最好先预订一下再去比较妥当。

第十四章

浦东新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花影扑朔的午后。

许燕笙每次来国金中心商场Shopping时,逛累了都会就近在丽思卡尔顿酒店休息一下。酒店顶楼58层的Flair餐厅酒吧有着舒适的露天座位,可以尽情饱览黄浦江两岸的旖旎风光。她特别喜欢在这里喝下午茶,一边品尝着精致可口的茶点,一边视野绝佳地欣赏着无敌江景,惬意度过一个怡然自得的午后。

许燕笙是出身良好的富家女,父母兄弟一起打理着一个资产过亿的家族企业。作为家中的最小偏怜女,她像个公主一样地长大,只需享受财富带来的优越生活,无需为赚取财富而劳心劳力。去年大学毕业时,她的许多同学都要为寻找一份理想的工作而四处奔波求职,她却轻轻松松地就在父亲公司里拥有了一间自己的独属办公室。不过那间办公室空着的时间,远比她坐在里头的时间要多得多。她经常上班上得嫌闷了,就出去逛街Shopping喝下午茶什么的,也从没有人会说她半句不是。

这一天,许燕笙像往常一样来Flair餐厅酒吧消遣下午时光。坐下后,她就马上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向千峰:“喂,我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喝下午茶,就在你办公室附近。你现在有空过来坐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我正忙着呢,最快也要一个小时以后。”

“没关系,我也刚坐下,至少会呆到五点钟才走,你有空了就过来吧。”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向千峰果然如约前来。他刚一坐下,许燕笙就拐弯抹角地说:“不如你再打个电话,看闻江潮有没有空也一块来坐坐吧?你们两个人都忙,应该也好些天没见过面了吧?”

向千峰立刻心头雪亮一片,很清楚地明白了她把自己叫来的真实用意。苦笑着勾了一下唇角后,他说得直接:“原来你叫我过来并不是想让我陪你喝下午茶,而是想通过我把闻江潮约出来见面是吧?”

许燕笙脸红了一下:“就算是吧,你答不答应帮这个忙呢?”

向千峰爱莫能助地一耸肩:“不是我不帮你,而是闻江潮根本不在上海,他回北京去了。”

“他回北京有什么事吗?”

“嗯,他妈妈查出了乳腺癌,他火速赶回了北京,现在他们家正在安排最好的专家医生来主刀动手术呢。”

许燕笙听得无比震动:“啊,他妈妈得了乳腺癌呀!这可太不幸了!”

震动过后,她一脸由衷的关切与焦急地问:“向千峰,闻江潮的妈妈患了这么一个大病,你又是他的好朋友,应该要专程去北京探个病吧?”

“论理本来是要走一趟的,可是闻江潮特别叮嘱了不要去,他想让母亲清清静静地养病,不想被人打扰。”

“他说不去你就真不去呀,太失礼了吧?”

“如果是别人说不要去我会坚持,但闻江潮说了不要去就还是别去的好,去了也是碰钉子。事实上,他也根本不肯告诉我,他妈妈到底在哪家医院住院。”

许燕笙不免有些失望,她其实很想跟着向千峰一块跑一趟北京,很想去见闻江潮。向千峰如何会看不出来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问:“你是不是想藉此机会和我一起去北京见闻江潮啊?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许燕笙故作洒脱:“无所谓了,他又不是不回上海了。”

向千峰闲闲地说:“没准他还真不回来了呢。听说他父母其实都希望他留在北京,不主张他来上海发展。是他一意孤行坚持要来的。也许这次他妈妈生病的事会让他改变主意,做一个听话的乖儿子留在北京不走了。”

“真的吗?不可能吧,他就算要回北京也不可能说走就走的,这边的公司怎么办?总要有一个资产转移或结束的过程吧?”

“上海这家公司算什么,如果他决定不回来了直接委托我处理也可以的。当初他来上海投资时,就是我帮忙替他打点张罗起来的这一摊子,尤其是银行贷款这一块。”

“我不相信,他绝不会这么儿戏的,他的公司凭什么委托你处理,他肯定会自己回来处理。”

“相信我,公司的事对他来说绝对不是第一重要的。如果他真的决定不回上海,这边的一切他说放也就全放了。”

沉默片刻,许燕笙倔强地说:“就算他真不打算回上海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去北京找他。有名有姓的,还怕找不到人嘛。”

向千峰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许大小姐,你来真的啊?”

“当然,我的样子像玩假的吗?”

“朋友一场,不要说我不提醒你。闻江潮不是那么好接近的人,爱上他你会非常辛苦的。”

“只要我自己愿意,再辛苦也可以甘之若饴。”

向千峰劝说无效,只能摊开双手一声长叹:“OK,既然你要认真,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阳光灿烂的下午,朱璧带着一班学生去外滩素描写生。晴空下的外滩风景绝美,无论是对岸浦东新区的摩天大楼林立的金融商贸区,还是外滩西侧美仑美奂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建筑群;在黄浦江粼粼江水的衬托下,在晴阳丽日的映照下,都是再适合写生不过的美丽景物。

写生课在五点钟结束,家长们陆续赶来接走了自家的孩子。最后一位学生因为父亲长年在国外工作,母亲下午也要出差飞外省,事先就拜托了朱璧帮忙把她女儿送到孩子外婆家去。为此再三地道了谢:“朱老师,拜托你了。我妈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了,实在不敢让她跑出来接孩子,万一摔一跤就麻烦了。今天只能麻烦一下你了。谢谢啊!”

朱璧一口就答应了:“没关系,不用谢。反正我下了班也要回家,顺便送一趟美琦不要紧的。”

学生美琦的外婆家住在石库门附近。朱璧打车把她送到后,她外婆不仅再三感谢,还堵在门口不让她走,热情万分地非要留她吃晚饭不可。老人家一番盛情难却,她只好留下吃了饭,再帮忙收拾了碗筷才离开。

从学生外婆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如一瓶打翻的墨水染黑了整个天空。马路上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潮湿,远处隐隐响着雷声,分明在酝酿着一场雨。独自一人走在将雨的黑夜,虽然是八月盛夏的酷暑时节,朱璧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弥漫开了森森寒意——那是往事的阴影带来如冰棱般的彻骨寒冷。

下意识地加快步伐,朱璧想要赶在雨落前回到家。快步朝着地铁站走去时,她依稀听到后头有人在叫唤着:“小姐,小姐,请等一等。”

马路上来来往往着许多年轻时髦的女子,朱璧并不以为这是在叫自己,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甚至还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铁口小跑起来。只因想尽快躲开这夜,躲过那雨。跑了没几步,忽然有一只大手猛地从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那一瞬,她的反应异乎寻常。不仅身子蓦然一震,而且还脸色煞白地失声尖叫开了,整个人惊惶恐惧得如同一只落入虎爪的小羊羔。

一边叫,她一边转过身,举起手袋朝着那个拉住她的陌生男人一通乱拍乱打,从动作到表情都是近乎歇斯底里的:“救命啊…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救命…”

第九章

朱璧不知道珍妮有没有去光顾那家私房菜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她一直没有遇见她。倒是她自己忽然想起下周五奶奶也要过生日了,打算带她出来下馆子吃顿大餐。想着这家上海本帮菜馆一定会对她老人家的胃口,便计划把老太太带去那里吃饭。

因为很清楚这种私房菜馆不事先预订肯定是没位子的,朱璧一拿定主意就马上打电话去预订。她没有餐馆的订座电话,也不想找闻江潮要,就直接打114查到号码。谁知电话接通说明来意后,接线员却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电话预订。而且我们的预订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小姐您要订的那一天已经客满,没有空位了。”

朱璧愕然,她已经算是想得周到了,想到要提前预订座位,可是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还要求提前一个月就要预订。老天,这家私房菜馆的生意也做得太牛了吧!

这么说来,闻江潮那天带她去那里吃饭是一个月前就预订好了的,而非他一时的兴之所至。为什么他要提前一个月就计划好带她去那儿吃饭?难道他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吗?不可能吧?而且整顿饭的时间里他提都不曾提及这一点,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欠奉,绝不会是这个原因了。或许,他提前一个月订好位子是因为有什么贵宾要款待,但是临时因故取消了。而这么难得的一席之位又不愿浪费,所以顺便叫上她一起出来吃饭。

想来想去,朱璧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因为没有订到那家私房菜馆的座位,朱璧的奶奶过生日那天,她带奶奶和妈妈去了另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同样专做上海本帮菜,在业内颇具名气,生意也十分红火了。

朱璧的奶奶很满意这家餐厅的菜式和口味,只是不停地追问这顿饭会不会太贵。老实说,价格确实不便宜,但她当然不会对老人家说实话,只推说自己有这家店的优惠卡,可以打折。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有什么优惠卡。

吃完饭结账时,为了避免被奶奶和母亲知道账单数目,朱璧特意离席走去收银台结账。可是,收银小姐却笑盈盈地告诉她:“朱小姐是吧?你的账单已经有人付过了。”

朱璧惊讶万分:“什么?谁付过了?”

“是一位先生,他说认识您,就帮您付过了。”

“他没有留姓名吗?我都不知道是谁。”

朱璧正询问着收银小姐,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朱小姐你好,敝人冯胜天,您的账单我刚刚付过了,很荣幸能为朱小姐买单。”

朱璧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矮矮胖胖、满脸弥陀佛笑容似的中年男子。只看一眼,她就可以确定自己压根就不认识这个自称是冯胜天的人,他为什么要替她买单?不禁疑惑地问:“冯先生,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替我买单?”

“朱小姐,我们以前虽然不认识,但是我们现在不就认识了嘛。闻先生最近还好吧?朱小姐见了他请代我问候一声。”

朱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冯胜天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不过是在沾闻江潮的光罢了。

闻江潮的光朱璧实在无意去沾,正想把钱退给冯胜天,却见她母亲和奶奶已经双双朝着她走过来。为免被她们听见什么多生事端,她顾不上再理会冯胜天了。一顿餐费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这个胖子想花就让他花吧,便匆忙又冷淡地扔下一句“那谢谢你了”就走开了。

冯胜天却不太识趣,在朱璧带着母亲和奶奶站在餐厅门口拦出租车时,还殷勤十足地跟出来表示可以开车送她们。她当然不会要他送,客客气气地谢绝:“不用了冯先生,我们打车很方便。”

说话间,已经有一辆空的出租车过来了,朱璧赶紧扬手拦住,带着母亲和奶奶一起上了车。一上车,母亲常秋芳的询问马上就来了:“囡囡,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朱璧当然不会说实话,谎称是一位热情的学生家长,见到她也在这里吃饭就过来打个招呼。把母亲和奶奶搪塞过去了。

把母亲和奶奶送回家后,朱璧又赶去学校上课,这周她有两个晚上安排了课程。

美术课室和书法课室在同一层,来上课的珍妮见了她,马上就笑着走过来说:“嗨,Miss朱,你推荐给我的那家餐厅看来我是没有口福品尝了。居然要提前一个月预订,一个月后我都早已经回美国了。”

朱璧有些抱歉地笑:“我也不知道要提前那么久预订,真是Sorry。”

“没关系,下回来上海时再去光顾它好了。”

一堂课上完,朱璧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她的办公桌上搁着两盒精美包装的月饼。一位同事告诉她,那是一个姓冯的中年男子大约五分钟前送来的。

“他说是你朋友,路过就顺便送两盒月饼来给你尝尝鲜。离中秋节还有大半个月吧,商家居然就开始做月饼了,真是会抢商机呀。”

姓冯的男人,朱璧马上想起之前在餐厅里替她买了单的冯胜天。应该就是他了,除此以外,她可不认识其他姓冯的人。他是五分钟前来的,也就是说现在没准还没走远,她赶紧拎起那两盒月饼就追出去。

那两盒月饼是精致漂亮的礼盒装,拎在手里沉甸甸得有些坠手,比一般的月饼盒感觉要重上好几分。盒子上还有搁着一张手写的卡片,朱璧匆匆忙忙地边走边看。

“朱小姐,这是手工精制的水果月饼,请你一定要打开尝一尝,味道绝对不会令你失望。”

因为边走边看卡片的缘故,朱璧一不留神撞上了人,赶紧抬头道歉:“对不起。”

回应她的是珍妮的笑声:“Miss朱,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哦,我赶着找人。”

朱璧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恰好看见不远处冯胜天正躬身钻进了一辆小汽车。上车前,他还遥遥地朝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她想喊住他,可是他一上车车子就迅速启动,在她的喊声中飞快驶远了,显然他存心不想停下来给她退回月饼的机会。

朱璧不由有些恼怒,这个冯胜天到底想干什么,这么蓄意地来接近她,分明是想通过她跟闻江潮套近乎捞好处。生意上的事她一点也不懂,也全然无心替他铺桥搭路,他这样找上门来巴结地送礼,只会令她产生一种不胜其烦的感觉。

看看手里两盒月饼,再看看身旁站着的珍妮,想到她是那么热爱中国美食,朱璧想也不想就递过去:“珍妮,这是我们中国的月饼,你应该还没有吃过吧,这两盒都送给你尝尝。”

外国人不懂中国人那些客套推辞的礼节,朱璧既然说要送给自己,珍妮就开心地接过来:“这就是中国的月饼吗?太好了,我一直想要尝尝Mooncake的滋味呢。Miss朱,太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