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

将所有线索串在一起看,可见他不是跟她一起穿越回来的。那么,在她离开之后到他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既为那段未知的岁月,也为瞬间变得陌生的南无药。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颤抖着开口,带着一片惶然。

[不记得了。]微生皱了皱眉,似乎不愿回忆,接着道:[阎王废话了一堆,说我阳寿未绝,让我选投胎大富大贵还是回阳间,还是来找你,然后我就来了。上清宫的老道在后山捡到我,把我带回去,取名微生。]

[阎王?投胎?]柯九呆呆地重复着两个词,心中乱成一团。

见她一副失魂模样,微生眼神微漾,随即垂目淡然道:[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曾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姑娘因为梦而苦苦追寻,最后为情而死……阎王、投胎什么的,也许也只是我做的梦罢了。]

[庄周晓梦迷蝴蝶,反正,我早就分不清了。]

柯九全身一震,脱口问道:[我是不是也曾经是你以为的梦?]

[曾经?]微生微微偏头,眼神有些空洞,疑惑道:[难道现在不是吗?]

拖着油瓶闯江湖

作者:清风不解语

圆——最初与最终(修改版)

夜凉如水。

柯九站在月光下,眉头皱得死紧。

在老霄顶,南无药的那句“难道现在不是吗”几乎令她落荒而逃。之后她怎么到的上清宫,怎么回的房间,全无印象。直到傍晚,柯妈妈端来汤药喂她喝下,又陪她洗去身上蒸出来的药气与排毒的汗水。

而这期间,她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她想着她在南无药面前活生生消失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打击,想着他在她离开后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甚至分不清是梦是真,想着他放弃投胎再次见到她,因为她在他生命中多年的空白,时空造成的鸿沟,也许已经令他对她的感情产生了变化。

也许,爱早已随时间淡去,留下的是比爱更深的执念。

在这种杂乱无章的揣测思量快把她压垮时,她的心里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穿越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未能参与南无药那段空白的日子你也很难过,他不跟你分享他的感受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阴阳怪气的?

被两种情绪扰得几乎要精神分裂的柯九一下子冲出了院子,她等不下去,受不了夜的寂静,这不是她的个性,她要找南无药说个清楚明白!

他让她叫微生她就要叫么?她偏要叫他南无药!

他不承认是南无药么?那么就把她家的死老头南无药还来!

柯九带着满腔感情,雄纠纠气昂昂地朝东厢房大步走去,星月披身。出了西厢,到大殿后堂,蓦地想起她并不知道他在哪间房,停步踌躇间,听到大殿中传出熟悉的声音。

“你现在想怎么办?”

这是老爸的声音?!柯九屏住了呼吸。

“你都想起来了?还是说你根本没喝孟婆汤?”

这是南无药?原来他跟她老爸在大殿里。但是,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听起来二人是旧识?

“应该喝了吧,反正我是遇到小兰才零零星星想起前世的事的,尤其是你丧心病狂要弑师的那一段。没记忆倒好,记起来以后隔三差五发噩梦,梦中都是你喊阿九阿九的声音,我只好把女儿起名柯九。”

站在帘后偷听的柯九倒抽一口气,连忙捂住嘴,却捂不住心中万马奔腾!养育她二十四年的父亲居然是南无药的师父,魔教长老白无非!

大殿中,盘坐在地上的南无药哼了一声道:“你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你对阿九下毒,我们何至于此。”

“哎呀徒儿你这就不对了。”这一世的白无非与前世长相截然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不羁的性子,他一手搭上徒弟的肩,道:“若不是我对丫头下毒,怎么会有这一世的因缘,她又怎么会去到皇朝遇到你,你又怎能从皇朝到此地?”

南无药懒懒地拨开他的手,抬起眼皮斜睨:“怎么不是她到了皇朝,中了你的毒,你罪孽深重才转世为她的父亲补偿她么?你倒舒服,找到秦胜兰双宿双栖。”

提到妻子,白无非老脸有些赧然,不自觉提高声调道:“不扯别的了!反正因果循环,都是一个圆,何必纠结何为起点,何为终点。我今晚找你是要郑重地告诉你——”在南无药的慵懒注视下,他不自觉底气不足了起来:“那个,丫头怎么说都是是我的女儿……我们把她交给你了,你不准亏待她。”

“交给我?你们要去哪里?”

“我跟小兰要去环游世界,看尽——呃,咳咳!”在南无药似笑非笑的神情下,白无非完败,悲怆望天,为毛不管前世今生他都只有被徒弟欺负的份?前世他毒害了他喜欢的女子,被他追杀尚可理解,这一世他可是他的岳丈,泰山大人啊!

“我懒得管你和秦胜兰要去哪里,至于我和我家阿九的事,你也没资格管。”

刻意加重语气强调的“我家”二字令白无非汗颜,有这样的恶霸么?不准老爹管女儿的事。虽然前世他的确对不起他们了点,但今世他好歹也是生养了“他家”阿九的人吧?

此刻,帘幕后的柯九稍稍平息了得知身世的心情。毕竟绝症剧毒穿越这些都经历过了,这有合理渊源的身世好歹也比莫名其妙的的穿越好接受,惊讶过后,只剩对因果循环世事无巧不成书的感叹。

唯一令她不解的倒是南无药,为何面对白无非这么正常,却独独对她阴阳怪气?

“别的我不管,你对她冷淡让她伤心,小兰很担心。”白无非若有所思地望了帘幕一眼,说了某人最关心的一件事。

“哦,她很伤心?”南无药垂目,语气平淡无波,听得柯九心里一阵发凉。

过了一会儿,南无药突然阴恻恻抬眼,咬牙切齿道:“在你们面前就很伤心?在我面前不作声,头也不回地跑掉,害我边煎药边内伤了一下午,白白便宜了你们……”猛地逼近白无非:“你没有趁机抱她安慰她吧?”

白无非哭笑不得:“我整天都没见到她,是小兰告诉我的。再说我是她爹,就算抱她也无可厚非吧……”一眼瞥到他袖中细微的动作,失去古代的功力的白无非连忙一脚跳开,飞速跑出殿外,嘴里还是忍不住,很故意地挑衅着:“她小时候还都是老子抱的……”

帘幕后,柯九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嘴角抽搐了。

什么沧桑,什么微生尾生,都是因为不甘被抛下而故意整人,原来,原来死老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幼稚无聊傲娇小心眼爱吃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她柯九就这样吃瘪吗?显然她与南无药是一样小心眼睚眦必报的。

所以,当南无药走出大殿,打算夜探西厢,趁机安慰某个据说很伤心的人时,在中庭见到一个忧伤的背影。

那个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回身,见到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喊了一声:“微生。”

南无药被这个称呼吓得全身一震,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几天打扰了,你的救命之恩,我永世不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想我一家都愿效犬马之劳。”

“什、什么意思?”柯九这番姿态令他措手不及,舌头不由有些打结。

柯九拿袖子擦了擦子虚乌有的眼泪,哀声道:“虽然我们分隔的时间对我来说只有一个晚上而已,但对你而言却是一生,我下午一直在想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会如此冷淡,后来终于明白了,太容易得到一切的我怎么能理解等待了一生的你的痛苦?我怎么好意思奢求我们像以前那样?我为我的自私感到羞愧……我,我,我明天就下山!”

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南无药,忍住抽搐的嘴角凄然一笑:“你,保重。”

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

1,2,3,4,5。

一个强大的冲力!柯九几乎感觉自己要被撞得飞出去了,事实却是被身后那人紧紧箍在怀中。

“阿九……”

只一声熟悉的装乖声,柯九的心彻底软成一滩水了,拼命忍住的笑意也随之肆意流淌,嘴上却丝毫不放松:“微生师父你别动手动脚的,这是佛门清净地。”

身后那人哧笑一声,任性地闭上眼,直往她颈间蹭:“是道观,不是佛门,不怕。”

柯九正色:“微生师父,群众表示道观和佛门都是清净地。”

被她一口一个微生师父叫得恼了,南无药恶意地舔了一下她的脖子,惹起她一阵轻颤与咝声,在她耳边叹道:“诶——女施主不是伤心么?微生师父是在安慰女施主,普度众生呀。”

“……你这话好yin jian,哪里学的?”

话音刚落,柯九倏地全身一松,束缚全无,只见南无药无限缩小到角落里,拿着石子又开始戳地:“阿九嫌弃我……阿九嫌弃我……阿九嫌弃我……阿九嫌弃我……”

望着无比眼熟的这一幕,她心中残存的一点点疑虑也消失了,终于完全地确认了,这就是她家的死老头南无药!

她满怀感动,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压抑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蹲到他身边,下意识摸着他的头,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眨掉零星的泪花,用力地说:“天山上,我说过,解毒后有话要跟你说。”

[南无药,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你要给我暖床?”某人脸色一亮,两眼顿时灿若星辰,仿佛闻到肉味的狗狗,却被家中真正的大王一掌拍飞。

在某人满眼冒金星之际,女大王轻抚其狗头,微微一笑:“嫁给我,或者娶我,任君选择。”

·~·~·~·

最后的最后,他自然没有娶她……她也没有嫁给他。

我们九姑娘还是跟着圣手大人,摇摇纸扇收收诊金,一副伶牙俐齿走江湖。那究竟是为何,九姑娘要放弃与天山雪狼的山盟海誓,选择跟着一个糟老头呢?九姑娘与圣手之间究竟是怎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茶博士惊堂木一拍,宣告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无药可救轶闻录》”。

[没想到九姑娘消失了五年,原来是在天山呐。]

[啧啧,可惜了她和天山雪狼,挺相配的一对。]

[不过也好,有她在,圣手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哈哈,这次兵器大会又有好戏看了!]

[哼,你们这些鲁汉子懂什么!关堡主好可怜哦,他对九姑娘好痴情的,我哥前天收到他的英雄令我才知道,原来他广发英雄令要找九姑娘呢!]

这边一群男女老少讨论得热火朝天,却不知不远处,以袖掩面的柯九听得囧囧有神:这江湖,倒是五年如一日地洋溢着欢快的八卦啊……原来,她离开后这边过了五年南无药就去见阎王了,难怪说他阳寿未尽。

[哼,山盟海誓?九姑娘好大的面子,人家广发英雄令找你呢。]面色不豫,语气颇酸,正是满头黑发无人识的南无药。

阎王怕他白发吓到异时空的花花草草就给他换了黑发,回到皇朝,发色也没变回来。倒也方便,出诊时易容戴假发,私底下黑发也乐得没人打扰没人围观。

[吃什么飞醋?]柯九斜了他一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们说是救命急用,却把人家家传宝物带走了五年,知道的说我们也是无奈,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我们是金光党仙人跳?这英雄令分明是要追杀我们吧……]

[你们在说鸳鸯暖玉的事?]

只见一个俊俏的少年提着茶壶放到桌上,随即坐到柯九身边,轻声道:[客房已经都打点好了。]

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干瘪。

柯九心里惊叹神奇的造化,想想上次见到子玉他还才八九岁,这次回来他却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

[声音像只鸭子就少说两句话。]阿九还盯着他瞧个没完,不知道这死小子号称要娶她的吗?

[歪七扭八喜欢到处躺就回房睡觉。]子玉眼皮都不抬地回击。

[你个口蜜腹剑的拖油瓶。]

[你个好吃懒做的拖油瓶。]

[你眼睛大,嘴巴小,男生女相!]

[你眯眯眼,塌鼻梁,一副死人相!]

[你乳臭未干!]

[你个老妖怪!]

柯九扶额:这两只,也是五年如一日的看对方不顺眼啊……端着茶,望向窗外,突然在人群中见到一个久违的熟悉的身影。

[小叶子?小叶子小叶子,这边!]

那人身影一顿,回头,朝着茶馆这边绽开一抹灿若夏花的笑容,南无药和子玉瞬间停战,望着叶无心怎么看都欠抽的笑脸,异口同声不屑道:[什么玩意儿!]

[南大哥九妹妹好久不见,哎,这位不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少年剑客么?你们……莫非他就是五年前江湖盛传的那个圣手的私生子?]

五年前是想要自由脱离玲珑阁的鬼斧神工叶无心,五年后却阴差阳错地做了玲珑阁阁主,不变的是——依然跟她一样爱钻茶馆听八卦,以及他那师兄依旧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不是。]南无药与子玉异口同声道,又相看两相厌地别开头。

[哈哈!原来你们都在这儿!]

又一道爽朗的笑声响起,门口走进三个闪耀生物——李成蹊,丰神衣,玉临君。

丰神衣迫不及待上前两步,不断打量柯九,啧啧称奇道:[五年不见,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圣手大人更是返老还童了,莫非炼出长生不老药了?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与圣手大人均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莫非真如说书说的那般在天山与人私定终身了?]

事儿妈隔了五年还是事儿妈,听说他被个比他更事儿妈的姑娘缠住了,活该活该。

[九姑娘,别来无恙。]

温雅公子隔了五年还是温雅公子,听说他要跟书香世家的表妹定亲了,甚好甚好。

冰山隔了五年还是冰山,依旧惜字如金,听说清月临盆在即不便前来,可惜可惜。

除了一些令人惊喜的改变,一切都如昨,真是太完美了!不过旧友重逢的喜悦并没有冲昏柯九的脑袋:[你们三尊大神如此高调出现,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吧?]

成蹊公子雍容一笑:“九姑娘犀利不减当年,在下是想邀南先生与九姑娘兵器大会期间宿在舍下,为本次大会首席医师。”

这个提议正中柯九下怀。她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跟南无药子玉交流了下眼色,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这个好说,好说,不如我们先谈谈价钱?]

众人都心照不宣:这九姑娘也是五年如一日的死要钱呐。

丰神衣偏要唱反调:[九姑娘,谈钱伤感情。]

在外人面前恢复冷酷状的子玉阴沉地脱口而出:[谁跟你们有感情?]

虽然平时一碰面恨不得掐到一处去,但面对大规模的强敌,南无药总是会选择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他侧倚在窗前,慵懒的笑意中带着些许冷冽,犹如一只捍卫领土的公狮:[我们家的词典中没有谈钱伤感情这种说法诶。]

[只有谈感情伤钱。]

柯九默契地接口,笑得春风满面,从袖中摸出折扇,刷的一声扬开,烫了金粉的“不二价”三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