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抓过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蓝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来。声不发而威,姿不移而严,渊停岳滞,岿然韵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着祁凤翔,却不说话。祁凤翔等他开口,等了些时候,见他端坐不语,忍不住道:“你要见我,怎的又不说话?”
木头缓了一缓,才徐徐道:“你捉着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话说。”
祁凤翔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舒缓而惬意,“我没有话说。”
“你有话说。你粮草已尽,加之关中大震,饿殍遍野,无所劫掠,你想要那批军资。”
祁凤翔说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头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并没有严肃,或是凌厉几分,只条理明晰道:“那么你只好回京城去,着力经营两三年,重整旗鼓,再问鼎天下。除去横生的变故,要讨平各方诸侯,七八年的时间或可成功。”
他话锋一转,“赵无妨现今便在雍州边上虎视,此役若能将他除去,一举拿下梁、益富饶之地,与关中想连,则荆、襄、吴、越最多三年可平,大业可成。”
祁凤翔一惊,“赵无妨在雍州?”
“不错。雍州边上的梁州兵马名义上是赵不折领来,实则是赵无妨主倡。他乔装在军中,深居简出,只是不让人知道罢了。否则李铿擒了赵不折,梁州兵为何溃而不乱?”
祁凤翔心里已知他所言不虚,仍沉吟道:“他既瞒得如此隐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见打了一架,言欢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里。”
中原战场自古以来多是由北向南的吞并。以黄河流域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岭阻隔,南下江陵有长江天堑横断。祁凤翔已占据黄河沿线,若能打通梁州、益州,东南一隅无可抗之师。莫说三年,也许两年就能一统天下。
战机稍纵既逝,祁凤翔全身的战意都被点燃,但见木头好整以暇,心里藏着万千资粮,却用这战局作饵钓他,不禁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
木头眉宇之间是全然的简洁疏朗,坦诚无欺,“我并没有威胁你,这只是一个选择。看你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离离。”他言罢,微微抬了下巴,眸子里带着三分了然,静静欣赏他眼里的挣扎。
祁凤翔踌躇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将银粮藏地说出来。”
“你的侍卫拦不住我。我之所以没有悄悄把她带走而是当面跟你说,一则是不愿用这种手段来对你;二则是怕你当真恼火,后患无穷。”木头说得平静。
祁凤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阴沉犹疑,似不愿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带着三分漠然情绪,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药里下了西域奇毒。自后每月初服下解药便与常人无异;若是没有解药,活不过当月十五。”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指望韩蛰鸣,他这辈子解不了的,就是这种毒。”说完手扣了桌沿,静静欣赏他隐忍的错愕与愤怒。
木头吃了一惊,眉头蹙了蹙,片刻之后却静下来细细打量祁凤翔的神色。沉吟少时,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没有把握,杀你却有把握;一年杀死没有把握,十年杀了你却很有把握。你若没想跟她同归于尽,就让她好好活着。”
祁凤翔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摇头叹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这副市井无赖的嘴脸倒是学了个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诱,“你是杀得了我,可那又有什么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没了?”
木头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没了,你的性命也没了。谋划了十数年的江山难免不让别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难免不说你志大才疏,爱美人不爱江山,死于风流艳债。”
祁凤翔额上青筋隐隐一浮,咬牙不语。世人说他残忍狡诈阴险毒辣,那都没什么;若是让江秋镝为老婆报仇把他杀了,必然沦为笑柄。
木头淡淡一笑,“这还是一个选择,看你心里是自己更重,还是她更重。”
祁凤翔默然半晌,反问:“你以为呢?”
木头正色道:“我以为,以你的智谋,不会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你也没有给她下毒。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心里气不过。”
祁凤翔的眼仁里有种莫名的张力,藏不住恼怒之色,狠声道:“江秋镝,你当我舍不得杀她?!”心里激怒,当真杀机一动,苏离离既是羁绊,又无心于他,留之何用?一时入了魔怔,苏离离的样子在脑海中一划而过,纵然万般可爱也失了缠绵心绪,只觉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木头见他发怒,心里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让自己说中了,缓缓摇头道:“你舍得杀她,却不该是为了这个原因。”短短一句似凉水泼下,他的简洁犀利,仿佛万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凤翔骤觉失态,反愣了一下,心中往复来回,如雪崖之上的独坐参悟,茫然又带着细碎的纷乱。倘若真的杀了苏离离呢?此生夜阑反侧,他能不后悔?然而容她活着,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岁月里的美好,都是为另一个人而舒展,自己这番心思又成了什么?
如丝绳萦绕,减不断,理不清,祁凤翔平生未曾如此难以决断。木头已慢慢接着说道:“譬如壮士赴死,一瞬之机,慷慨而去,与千古霸业同样壮美;若是静下心来衡量比较,瞻前顾后,就失了真意了。情爱也是如此,最经不得推敲,你稍一犹疑便是舍弃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业,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凤翔理了理思绪,沉吟道:“人生并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时候,难道古今王侯都没有白头到老的?她和我所谋求的也并不矛盾。”
木头道:“是不矛盾,她若跟着你,一辈子也未必会遇到江山美人难两全的时候,可惜还有我。”
“你?你难道只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我为自己而活,却可以为她而死。这一点你办不到,你要的东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从一开始对她就没有这个心,所以听凭时日迁移,与她得过且过地来往。她断然离开,也正因为她要的不是这个。用情之深纯专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谁?”他说得平淡,毫无起伏,却轻易激起祁凤翔心内波澜。
见他沉默不语,木头再逼一句,“你现在也可以带她走,我决无二话;你若忧心天下安危,我愿意替你担这个重担,决不堕了你的威名。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来的谋划隐忍,大半的艰辛都度过了,如今胜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让人?祁凤翔骤然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阵,缓缓摇头道:“江秋镝离了王侯之家还可以是木头,祁凤翔离了朝堂皇家就什么也不是了。”
木头微笑不语,心意却转侧缱绻。江秋镝原本也什么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铺里的两年时光,才学会了做木头。
祁凤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难得你想出这番说词来。”
木头淡淡道:“也没什么难的,我只想听答案。”
祁凤翔握拳虚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缓缓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来帮我。”说到“我不要她”,心里似压着千钧之力,说完却是一松。一念之间九百生灭,倒把尘世百味尝了个尽。
木头神色不变,问:“你用什么来让我答应呢?”
祁凤翔放下手,率然叹道:“什么也没有,凭你高兴。”
木头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的打算,祁凤翔大不是味。
“我说,”他抚额叹道,“你我也算是故旧知交,我邀你共谋天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给句准话么?”
木头越发笑得深了几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银粮,现下便要带她走。”
祁凤翔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道:“是在铜川么?”
木头道:“不是。我写了铜川,但不在那里。”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别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着。”
祁凤翔附掌笑道:“那好极了,铜川那边我布置了人。”
木头微一讶异,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谁?”
“十方。”
“难怪。”木头转身欲走,问:“我老婆?”
祁凤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伤,又着了风寒,今天才褪了烧。虽没什么大碍,却还需静养。这会只怕睡得正熟。”
木头略一沉吟,点点头,“好,她暂时留在这里养伤,我三日后回来。”他说到“我三日后回来”时,运上了上乘的内力,声虽不高,却水波一般漪漾开去,合营皆闻,合营皆惊。
苏离离本睡得浅,此刻听到他的声音如从冥冥三界中传来,骤然一个惊醒,翻身坐起。
祁凤翔内力一阵激荡,耳内低低轰鸣,心中大惊,不料他内功收发自如,精进至此。
木头已转身大步出帐,至中军大门外牵了来时的马。祁凤翔起身跟至帐外,忽想起一事道:“你总要带点人马去。”
木头头也不回,道:“用不着。”马鞭一扬,绝尘而去,留下祁凤翔站在那里,凭空多了几份赏识之色,又混杂着惆怅。江秋镝一派坦然地将老婆留在他这里,义下于先,摆明了是要绝他的觊觎之心。
身后苏离离趿着鞋子瘸着脚奔出帐来,叫道:“木头!”木头的背影已去远,不一会儿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着他去的方向,半是因为焦急,半是因为奔跑,呼出的气在空气中缭绕。祁凤翔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说了三天后回来。要不为让你听见,也犯不着震得人头晕。”
苏离离回过神来,牙齿咬得下颌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惊急之中大声道:“我知道你在铜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么陷阱让他去跳?!你怎么就折腾不完呢?见不得我好是吧?!祁凤翔,你想逼死老娘还是怎么的?!”
她睁圆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这一副横了心肠要发气撒泼的模样,却是为了担心他算计木头。祁凤翔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懒得废话,劈头盖脸一通骂:“难道我脸上写着‘坏人’?我是杀你了还是害你了!给他个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这么蠢?!有那么几个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里去了!”
苏离离被他突如其来地一骂,一时不知所措,但听得最后一句,张嘴就回,气势不减,“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凤翔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愣在那儿,空气清寒间瑟瑟发抖,大喝:“滚回去睡觉,睡不着眯着!”苏离离被他震得一抖,诧异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这番发泄似的争吵来得毫无缘由,一个为爱人的处境担忧,一个却是因为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营里许多人听见木头那句“我三日后回来”,不明所以爬起来询问。见苏离离与祁凤翔这般吵架,四面窃窃私语。苏离离看了看木头离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头行事向来谨慎周全,必是与祁凤翔有了什么勾结。他既说三日后回来,自己也只得耐心等着。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帐子里。
木头策马一夜,天明赶到一处小县。县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伤,投亲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内人马接住,径往县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着惊堂木过官瘾,木头迈步进门时,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这官样么?”
木头将马鞭交给小喽罗,颔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堂下道:“找着离离了么?”
“找着了。”
“那怎么不见?”
木头正色道:“我暂时将她安顿在一个朋友那里,回来正是有句话想对莫大哥说。”
莫大点头,“歧山上面震坏了,难得前天在路上遇着你。你让我来占着这破败的县城,是要我做县官么?”
木头摇头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却不能只做县官。乱世之中,要么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么做接济天下的人物。县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稳。”
莫大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踌躇道:“你是要我当大官?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手下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马,我能跟谁比?”
木头抬头看着堂上斜挂的匾额,眼里有种置身洪流的波澜壮阔,气韵清健,吐字斩钉截铁般铿锵,“英雄不问出身,文墨可以学,兵少可以练。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到时山贼就做不成了,你若不愿退回去做一个平民,如今就得往前进。你只告诉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气感染,蓦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么不敢,天下没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头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现下便请众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第十八章欲辩已忘言
这两天薄霭沉沉,天上的云朵厚重而阴灰。祁凤翔拿了一领自己的披风给苏离离,一色的水貂毛皮,虽是旧物,毛色却鲜明,颠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苏离离成天裹着,也不敢走远,就在自己住的帐子周围转悠。
她这天早上爬起来,缓缓地左转了一圈,又右转了一圈,便见祁泰大步流星,给她端来了午饭。饭菜很简单,苏离离也不挑剔,只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苏离离迟疑道:“木头,就是那天晚上在营里说他三天后回来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去做什么了?”
祁泰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问问你主子?”苏离离就是不松口。
祁泰想想,说:“主子是主子,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我们又怎能去打听。”
苏离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我只是个女人,而且还被他关在这里。他就是告诉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说死要死个明白,他把我家木头支使到哪里去了?大丈夫行事应当磊落,何必瞒着我一个小女子呢?”她脸上哀婉之中带了激动。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必操心了。”说完转身出去。
待他走远,苏离离表情一放,懊恼地拿起筷子扒饭。这祁凤翔是个人精,连手下都练成精了。
祁泰绕过宽阔的校练场,来到祁凤翔中军,正有亲随端了午饭进去。祁泰上前先用银针试了,才给祁凤翔端到旁边食案上。祁凤翔这才放下文书,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笔墨,方淡淡问了句:“给她送饭了么?”
祁泰应道:“送了。”
祁凤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来水杯给他倒了杯水,一边倒一边说道:“江秋镝去了一日,下面也没传上来什么音信。”
祁凤翔慢慢吃着饭,细嚼慢咽了一会儿,并不抬头,问:“你想说什么?”
祁泰一慌,“……没什么,属下……”
祁凤翔不咸不淡道:“你从小跟随我,可知道在我身边办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干,办事有效率。”
祁凤翔也没加重语气,轻描淡写道:“老实。主子吩咐的事能办好,没吩咐的事不多办。若是做不到这一点,越能干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惊,知他看出来,忙道:“属下也是被苏姑娘说了半天,才想帮她问问,决不敢有什么二心。”
祁凤翔慢慢笑了,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祁泰依样说了一遍,不用看到,祁凤翔也能想出苏离离当时那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可惜看不出人家几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会过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饭,把她带过来吧。我告诉她好了。”祁泰应了。
苏离离吃完了午饭,正准备小憩片刻,祁泰来端盘子,顺便把她请进了祁凤翔的大帐。大帐里祁凤翔正站在地图之前,细细看着山川地形。身侧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敛袖收容而立。她进去时,二人并未回头。
苏离离眼珠子一转,便看祁凤翔身边那人,衣带之上挂了一只寸长的小棺材,底下垂着穗子,不由大喜,脱口招呼道:“应公子!”
应文回过头来见是她,一贯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几分笑意,回揖道:“苏姑娘好啊。”
苏离离倒是回了个礼,笑道:“应公子好。”
祁凤翔脸色不佳。
应文侧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并不说话。苏离离见到应文时几份雀跃之情,对比见到自己时的见鬼之状,怎不令祁凤翔恼火。但见苏离离身上裹着那件批风,和着棉衣,臃肿蹒跚,一张脸却还是巴掌大,颌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线,祁凤翔冷冷道:“你老实呆在营里,不许再跟祁泰打听江秋镝的去向,否则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苏离离眉头一皱,嘀咕道:“你讲不讲理,祁泰大哥又没说什么,动不动就乱迁怒人。又要把我关着,又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凤翔额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么?我不关着,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远!”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来是要吵架?”
祁凤翔骤然语塞,噎在了那里。苏离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的声音是比我大,不过我可以骂得比你难听。只是我现在困得紧,没有前天晚上那个劲头了,你实在想吵,改天约个时间我们再来吧。”
祁凤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看见她就生气,这口气还总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苏离离面前,苏离离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声暧昧道:“你过去跟在我身边,耗子从猫般我见犹怜,让我着实喜欢;如今装出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放浪不羁,让我越发喜欢得紧。”
苏离离被他一捉早已缩成了一团,听得这句话,不由得满脸愁容,哪怕他说要杀她,也好过说喜欢她。苏离离欲哭无泪,一脸苦笑道:“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啊,我现在改还来得及不?”
祁凤翔看着她虚弱的模样,想起她种种言行,既无淑女之体统,又无烈女之气节,怕死贪财,到底哪一点让自己喜欢?想到在京城时,她逮着机会便讹自己银子,真是爱到心里去了,神色一缓,“哈”地一笑。
苏离离看他笑了,满脸佯欢道:“是是。”
祁凤翔觑着她一脸的狗腿相,摆明了应付自己,心下不悦,眉头一皱,“哼!”
苏离离不敢松懈,胁肩谄媚道:“是是。”
祁凤翔哭笑不得,松开她一挥手,“你别的本事没有,饭倒还做得可以,去,带她到军厨那边,给我做午饭去。”
苏离离巴不得他这一声儿,转身就想溜。祁凤翔扫着她腿上,又恶声恶气道:“走慢点!”应文跟出来道:“我过去瞧瞧,她可别真去做饭了。”祁凤翔点点头。
应文出来追上苏离离,苏离离放慢脚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应文便笑了。两人慢慢往军中大灶处走。应文道:“苏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还好吧,唉,”苏离离叹了口气,“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应文执起腰带上坠着的小棺材,笑道:“苏姑娘记得当日做这棺材时说的话么?”
苏离离看了那棺材一会,释然笑道:“说起来容易啊。”
说话间走到军中做饭的地方,露天开阔处搭了几片大棚子,两尺宽的灶台砌了一溜。苏离离一看傻了眼,那大铁锅把她放里面还能盖上盖子。伙夫腰圆膀阔,垫了块大石在脚下,站在与锅平齐的位子,挥舞着肘子,手上是一柄寻常铲土的大铲子,配着那锅倒是相得益彰。
苏离离吞了下口水,支吾道:“应公子,我炒菜的时候要是一错劲儿摔进去了,你可要尽快把我捞起来啊。”
应文实在忍不住,摇头笑道:“那铲子你是挥不动的,炒那一锅菜,足够近百人吃。这些菜还是我昨天从冀北带来,也只能支持个三五天。你随便做点小菜就是,不要太当真。”
苏离离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是听见的,他让我在军厨这里做饭呢。我要是不做,还不知他要怎么对我呢。”
应文奇道:“你当真觉得他是那种人?”
苏离离低了头不说话,应文正色道:“苏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错的朋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你真的对祁兄一点也不动心?”
苏离离埋了一回头,方慢慢摇了摇头,“应公子,人应懂得轻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这个情,我实在还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边放了只年轻的公鸡,不知在哪间民宅里抢来,她问那军厨,“师傅,这只鸡能给我不?”
那军厨一抬头见应文在她身边,点头道:“行。”
应文见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话道:“把鸡拔毛开膛清理了,一会送到苏姑娘那里。”伙夫不敢怠慢,少时便将那只鸡收拾好,送了过来。苏离离端详片刻,那公鸡神容安详,死态端庄,收翅光皮缩在盘子里。
苏离离踌躇片刻,欲要脱掉大衣,挽袖子分尸。应文道:“你风寒未愈,我叫人来切吧。”
苏离离摆手道:“要不你帮我把这只鸡切成小块吧。”
应文皱眉道:“我没宰过这些,君子远庖厨,这个……”
苏离离嗤地一笑,“什么君子远庖厨?没有庖厨,君子有饭吃么?读圣贤书是经世致用的,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神圣了,说这一套来装模做样地摆身份。一鸡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