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重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男孩,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令他驱动了唯一完好的钢铁右臂,轻轻地拥抱母亲,“这个世界真好,这个世界上有我的妈妈……”
下一秒钟,枪声撕裂了雨夜,从琳琅夫人胸口喷出的鲜血染红了红龙的身体,她轻盈地向后倒去,那树开了很多年的樱花……终于凋零。
炽天使们立刻反应,围在西泽尔身边,为他挡住了接下来的子弹。
西泽尔没有哭,他用最后的力量抓回母亲,轻轻地拥抱着她。在他的意识里这个世界变成了灰色,灰色的世界里下着无尽的大雨,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狱。
这个世界……再也不好了。
星历1884年的一个夜晚,阿黛尔·博尔吉亚从梦中醒来,窗外下着雨。
睡前她被喂了安眠药,外面的响动都没有听见,直到此刻药效过了,她忽然醒来了,觉得心里很疼很疼,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
“哥哥!哥哥!”她本能地喊。
她的哥哥并不在这间卧室里,窗边却坐在了灰白色头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浑身都湿透了。非常罕见的,他没戴那副染色眼睛,那双永远藏起来的眼睛平静而苍老。
阿黛尔呆住了,她知道那是谁,那是教皇,也是她的父亲。作为私生女他们本该永远不能见面,可这时教皇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知凝视了她多久。
她被这骤然降临的幸福惊呆了,不知道该叫他爸爸还是圣座……
教皇并未给她选择的机会,教皇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像是怕有人把她夺走。

 

第五十四节 历史
星历1884年的秋天,教皇国的首都发生过一起严重的军队叛乱事件,最终叛乱在通往使馆区的桥上被镇压了。
当夜翡冷翠下达了宵禁令,不少居民被军队从自己的住宅中请出避难,等到天明他们返回家中,才发现门前的道路就像是被铁犁犁过似的,沿路都是可怕的痕迹,街道上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少数人则声称他们看见了红色的骑士和其他骑士在长街上恶战,那红色的骑士身形像是魁伟的巨神,行动却像凶狠的恶鬼。
国家没有对外公布那起叛乱的细节,人们也无从知道叛军共有几人,最后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对那场叛乱的记忆渐渐地淡了,这座城市里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场被迅速镇压下去的军队叛乱算不了什么,那一度被传得恶魔般可怕的苍红色身影很快就被遗忘了。
而在铁十字堡内部,有权得知真相的人也不多,只知道事实上叛军仅有一人,而为了镇压叛军,付出的战损却数以百计。
于此同时,那个一度很受瞩目的少年军官从炽天骑士团的阵列中消失了,连带着“红龙”这个代号一起。
不久之后,代号“黑龙”的少年军官龙德施泰特被委任为炽天骑士团的团长,西方各国都称这个沉默的男孩为“骑士王”。
唯有异端审判局的案卷清楚地记录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琳琅夫人的火刑最终仍被执行,那女人的遗体被捆在火刑架上,绝世的美渐渐地化为焦炭。
这么做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外他们不会承认那是教皇曾经的女人,也不会承认那场叛乱跟这个女人有关,当然也不存在什么未能完成的脑白质切除手术。他们抓捕了一个异端罪犯,依法判处火刑,火刑执行完毕,就这么简单。
半年后,就在西斯廷大教堂里的某间小经堂里,名为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罪犯接受了秘密审判,审判他的人是高贵的枢机卿们。
罪犯对其所犯的罪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整个庭审过程中那个苍白的男孩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他被铁铐铐在十字架上,被迫跪着,以防他暴起伤人。
但他始终注视着高坐在审判席上的老人们,紫色的眼瞳中闪烁着鬼火般的光。
按照他所犯的罪行,可以被绞死一百次。但是因为他犯罪的时候还年幼,或者说因为幕后的博弈,他被判逐出翡冷翠,终生不得返回。
他搭乘火车去了遥远的小城市马斯顿,陪同他的只有他的亲妹妹,那女孩拥有“凡尔登公主”这般的高等贵族头衔,本可在翡冷翠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对来劝说的史宾赛厅长说:
“我已经没有妈妈啦,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哥哥,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我家,现在我要回家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地严肃,根本看不出平日里那猫样少女的赖皮劲儿,那张酷似琳琅夫人的小脸上流淌着绝世的容光。
兄妹俩重又过上了背井离乡的生活,恰似多年之前他们住在那个名叫克里特的偏僻小岛上。
不过马斯顿总算是比克里特好多了,在那里他们入读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哥哥努力着希望成为机械师来养家糊口,妹妹学习着烹饪,同时应付着各方的追求者。
可就在一切都要好转起来的时候,战争降临到了马斯顿。
夏国公爵、有大夏龙雀之称的楚舜华统领夏国大军,决战教皇国十字禁卫军,战场就在马斯顿附近。
装备落后但是人数占据优势的夏军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东西方的战争告一段落。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却受那场战争的波及而毁灭。
战争结束后,幸存的兄妹俩人被接回了翡冷翠。
根据古老的“亲人代为赎罪”的法律条款,凡尔登公主殿下接受了枢机会提出的条件,和查理曼王国的王储克莱德曼缔结婚约,前往查理曼王国的首都亚琛,也是充当两国结盟的人质。
教皇国历史上最危险的罪犯之一西泽尔·博尔吉亚因此获得了自由,但军籍没有恢复,曾经加在他身上的光环也都失效了。
这一年他已经19岁,重又打回原形,就像他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回翡冷翠。
翡冷翠郊外的山中,博尔吉亚家的封邑,夏宫。
夜深人静,圆月当空,身披白袍的家长们围坐在草坪上,抽着细长的黄铜烟斗。他们的头顶上方,月桂花开得正盛。
家长们都很喜欢抽烟,来自东方的优质烟草令他们觉得很放松,趁着抽烟也可以聊聊翡冷翠最近的局势变化。
“听说了么?西泽尔回来了。”有人说。
“怎么会没有听说?当年就在夏宫,那个小家伙可是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啊。”赫克托耳家长吐出一口烟来,在这些家长中,他的地位显得举足轻重。
“赫克托耳家长怎么看这件事?隆还想重启他的私生子么?”
“没机会了吧?他离开翡冷翠足足三年,三年间很多事情都变了,当年他是军部的新星,有望成为炽天骑士团团长,可如今军部又出了很多新星。当年他能够出头是因为驾驭住了炽天使,可如今是否要继续保留炽天使部队都不确定。”赫克托耳家长还没说话,就有别的家长插了进来,“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在马斯顿度过,没有接触政治和军事,也没有摸过机动甲胄。这个巨大的差距只怕很难弥补了。”
“可不是么?当年有资格参加家族晚宴的孩子,多半都有了自己的成就,佩德罗都成为财政部的司长了。西泽尔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路易吉和胡安也各有成就。”有人附和,“可西泽尔还是老样子。哦不,比原来更糟。”
“我只是担心他想报复,那真是个报复心很重的孩子啊。”有人有些忧虑,“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对眼睛。”
“报复?开玩笑?”有人笑了起来,“拿什么报复?报复是要看本领的,不看眼神。”
“行了,别讨论这些了,如今的西泽尔还不值得我们为他花时间。”一直沉默的赫克托耳家长忽然说话了,“不过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那孩子的眼睛里……有腥风血雨啊!”

 

第七章 被称作老板的男孩和三骑士

 

第五十五节 昆提良(上)
夕阳西下,西斯廷大教堂中传出了悠扬的音乐,以这一刻为分界,翡冷翠进入了夜晚。
可对很多人来说,这才是一天的开始。
台伯河南岸的豪宅区,灯光次第亮起。高级礼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车门打开,飘出仪表不凡的绅士和他们的女伴。身披红色绶带的侍从长站在门边,铿锵有力地念出客人们的姓氏。
晚宴总是丰盛至极,牛肉产自阿尔比恩公国的皇家牧场,红酒来自查理曼王国,借着酒意,绅士和窈窕淑女眉目传情。这就是所谓的“社交”,在这种场合,大人物们相互结识,构建了翡冷翠的上流社会。
与此形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市中心的教廷区,它被白色的大理石城墙环绕,威严肃穆,孤独离世。白色的机动甲胄在城头巡逻,背后留下淡淡的蒸汽痕迹。
翡冷翠便是这样的城市,神圣和世俗共处,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台伯河北岸,灯火通明的特洛伊酒店。
高级马车流水般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走出酒味浓郁的年轻男人,手中挽着妩媚的女孩。
女孩们无一例外的年轻漂亮,竭尽性感之能事,开得高高的裙缝间暴露出细高跟的鞋子、白瓷般的大腿和带吊袜带的真丝长袜。
这些都是外省女孩,翡冷翠人说谁是外省人,等于说那人是乡下人。
这些外省的漂亮女孩,在她们抵达翡冷翠之前都对自己的容貌充满信心。但她们很快就发现,美貌在这座城市里非常廉价,全世界的美女都渴望着翡冷翠,单靠美貌根本别想过上好生活和嫁入豪门。
于是她们中的很多人就沦为了有钱人的玩伴,陪他们各种交际,渴望着混入上流社会,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特洛伊酒店就是这样的社交场,论级别它当然比不上台伯河南岸的豪门盛宴,但好在年轻化,贵族青年和漂亮女孩们在这里聚集,红衣舞娘在舞池中跳着佛拉明戈舞,男男女女窃窃私语,脉脉含情。
门被人大力地推开了,艾雷斯男爵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浑身酒气,一手搭着红衣侍者,一手搂着身边的女孩,隔着一层薄纱,他愉悦地抚摸着那毫无赘肉的柔软腰肢。
女孩叫艾莲,从外省来,除了清丽的脸蛋和姣好的身材就没什么特长了,只能在特洛伊酒店当女招待。特洛伊酒店的女招待本该放得开些,擅于讨好人,也不介意熟客在自己身上占点小便宜。可艾莲太胆小了,醉酒的男人看她几眼她都会如临大敌。
开始还有好几位客人对她感兴趣,后来就只剩艾雷斯男爵了。
艾雷斯男爵年方24岁,风度翩翩,是这里的常客,和老板颇有交情,对艾莲也格外温柔。
“今晚天气真好啊!应该更开心一点嘛!是不是啊?昆提良!”艾雷斯男爵拍着红衣使者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是的,您走好,小心脚下有台阶。”红衣侍者说。
侍者名叫昆提良,19岁,长着一张南部岛民的脸,眉弓凸起,面部刚硬,皮肤因为烈日曝晒而呈现古铜色,身材彪悍得像只豹子。
艾雷斯男爵搂着艾莲扶着昆提良,相当把两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昆提良身上,可南部小子走得很稳,一点都不摇晃。
靠着一张硬汉脸和彪悍的身材,这小子很招女孩的喜欢,但只有艾雷斯男爵知道,那具豹子般强悍的身躯里,装着一颗怂货的心。
昆提良是艾雷斯男爵在特洛伊酒店的“线人”,专门帮忙物色女孩,艾雷斯男爵喜欢青涩可爱型的,就像艾莲。
从某种意义上说,艾雷斯男爵是猎手,女孩子是猎物,而昆提良恰恰是猎手和猎物之间的媒介——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
昆提良把猎物带到男爵面前,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艾雷斯男爵会经常关顾,温柔地对待女孩,灌她喝点小酒,最后把她带回家,推倒在床上。
温柔是捕猎用的网子,动手的时候还是会露出獠牙的。
男爵的意思是,今晚我就得带艾莲走啦!他已经在艾莲身上花了不少金钱和精力,就算艾莲笨笨的,也该“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对,老憋着不投怀送抱,他不是冤大头么?
昆提良没有回答,似乎有点走神。天空里忽然下起了雨,无数涟漪出现在河面上,仿佛千万朵水色莲花一齐盛开。
马车就在前面,可地面上忽然就积了一层水。男爵可不愿意踩水,他的皮鞋是昂贵的鹿皮底子,泡了水就得送去修理。
“嗨!小子!给我垫一步!”男爵抛了一个金币出去,一推昆提良的后背。
昆提良凌空抓住金币,屈膝半跪在马车前,同时把一块牛皮搭在肩上。侍者们都带着这样的一块牛皮,马车比礼车高,登车不太容易,客人要上马车的时候,他们就把牛皮搭在肩上,跪下来当人肉台阶。
男爵这么做固然是为了保护他那双昂贵的皮鞋,但也是为了做给艾莲看,告诉她说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用地位说话的,你喜欢的这个南部小子,可是为了一枚金币就会跪在我脚下当台阶的贱人!
艾莲之所以始终不愿接受艾雷斯男爵的“好意”,就是因为昆提良。
某个偶然的机会让男爵撞破了这两个下等人的情愫,那晚艾莲低着头,端着酒具从昆提良面前经过,也许是有点紧张,不小心跌落了手中的托盘。
艾莲差点惊叫起来,店里的酒具都是上等的水晶玻璃制品,以她的薪水可赔不起。这时昆提良猛然俯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把托盘连同酒具全都捞了起来,好端端地递回了艾莲面前。
艾莲默默地看着昆提良,在那之前她甚至没有勇气直视昆提良的眼睛,这反倒让昆提良有点不适应了,他挠着那头乱乱的短发,不断地试图把托盆递还给艾莲,可艾莲就是不接。
青涩的外省女孩忽然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勇气,她搂住昆提良的脖子,吻在他的嘴唇上。昆提良双手端着托盘,既没法拥抱艾莲也没法推开她,只能呆呆地站着。
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艾莲像只小猫那样趴在他宽阔的胸前……他们谁都没有觉察到角落里,艾雷斯男爵妒火熊熊的眼神。
凭什么?堂堂的翡冷翠贵族怎么能输给这种外省来的贱种?他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在艾莲身上,艾莲心心念念的却是昆提良。
可昆提良又是什么?昆提良是他艾雷斯老爷的猎犬,或者说,是条狗而已!

 

第五十六节 昆提良(下)
昆提良的背横在艾雷斯男爵面前,那么宽阔,简直像是一座山脉。男爵踩了上去,连点颤动都没有。男爵心说这小子还真的有副好身板啊!他不准备白花那个金币,于是一把把艾莲横抱起来。
他抱着艾莲站在了昆提良的背脊上,却并不急于踏入马车,而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真是平稳啊!艾莲,你说要是昆提良跑起来我骑在他肩上,他会不会是匹好马呢?”
他仰天吐出一口酒气,觉得这才对嘛!这就是翡冷翠,阶级地位在这里就是铁则,没人能够逾越!下等人想挑战上等人,门都没有!
艾莲就该是他的!昆提良竟然没有拒绝艾莲的那个吻,碰到了属于艾雷斯老爷的嘴唇,就该被踩在脚下狠狠地碾!
这时风雨中有人轻声说,“嗨,昆提良。”
那声音听起来很是遥远,仿佛随风而来的叹息。
男爵忽然站不稳了,因为他脚下的那座山脉正在隆隆升起,南部小子的肌肉正缓缓地收缩,就像是巨大的绞盘把钢筋拉紧。
“混账!”男爵怒吼着跌进积水里。
昆提良直起身体,着魔般盯着风雨中的黑影,目光像是炭火那样炽热。
黑色的长风衣起落,那人打着一柄和夜一样漆黑的伞。闪电落在河面上,这一刻伞缘下方的紫色瞳孔被照得闪闪发亮,里面映着闪电的白光。
昆提良把所有挡路的人都拨开,冲向那柄黑伞。秩序大乱,酒店门前的骑警被惊动了,从马鞍上抽出火铳来,四下顾盼。
昆提良在伞面前刹住脚步,大口地喘息着,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了,伞下的男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大点的男孩——苍白消瘦,身披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素色的蕾丝领巾,柔弱得有点像个女孩。
唯有那只打着伞的手修长而筋节毕露,握得极紧,透出一点点“力量”的气息。
昆提良缓缓地站直了,就着雨水整了整头发,昂首挺胸,“老板,你回来了!”
“没想到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昆提良少尉。”男孩轻声说,“是受了我的牵连吧?”
“不!我没变!我跟以前一样!”昆提良攥拳捶胸,吐出的每个字都斩钉截铁,“我们都在等你回来!我们知道那些老家伙杀不死你!没有人能杀得死‘红龙’!”
“谢谢你,昆提良,”男孩递上白色的信封,“愿意的话,就来找我。”
“是!西泽尔殿下!”昆提良双手接过信封。
“回去吧,在公共场合,不要喊我的名字。”
“是!”昆提良转过身,大步奔回特洛伊酒店。
他们之间不必叙旧,将来有的是叙旧的时间,也不必告别。这是伟大的重逢之日,听说他们重逢,这座城市里可该有人吓得屁滚尿流了!
昆提良目不斜视地从男爵身边走过,好像根本听不见这位贵族在狂吼。
他再度出现在酒店门前时,店老板德隆爵士正诚惶诚恐地跟男爵道歉。
看见昆提良出来,德隆爵士气得须发皆张,“贱人!这就是你对待贵客的方式?滚!从今天开始!别想再踏进这间店的门!也别想在这个区的任何一家酒店找到哪怕薪水是一个铜币的工作!我告诉你,你完了!你完了昆提良!”
“这也是我想跟您说的,”昆提良脱下身上的侍者服,把它放在德隆爵士手里,“我不做了,我老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