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的住处是一间破旧的画室,平时睡懒觉倒也不错,可今夜下雨,那间画室的屋顶会漏雨,所以唐璜干脆赖在阿方索的工坊里睡了。熔炉旁虽然燥热,却正好驱散了夜雨后的寒冷。
至于昆提良,他的住所是在特洛伊酒店的地下室。但今夜他一时兴奋就以特别潇洒的方式递交了辞呈,自己不多的积蓄也都用于赔偿艾雷斯男爵的衣服了,正处于无家可归兜里没钱的状态,只能在阿方索这里借宿。这个南部小子本想老板回来了,钱对他再也不是问题了,即使兜里只剩最后一枚金币也能潇洒地砸了出去。可听完阿方索的分析,这头很少做事有顾虑总是以冲锋姿态的蛮牛也退缩了。
他靠在床边的椅子上喝闷酒,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富人区,目光迷离。
三枚白色的信封还搁在炉火边,既没有烧毁,也不在珍贵。阿方索说的可能是真的,那是魔鬼的邀请函,是裹着毒药的甜蜜点心,你接受就要支付巨大的代价,大到你无法承受。
唐璜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窗边的那头蛮牛,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大概能理解昆提良的心情,听完阿方索的分析,最受打击的就是昆提良,因为接到那枚白色信封的时候,最开心的也是昆提良。
昆提良想要离开特洛伊酒店的心情,唐璜很清楚。尽管他很多次在昆提良面前说酒店的工作不错,其实他只是想安慰昆提良罢了,让这个内心其实很骄傲的南部小子在那间酒店多做一段时间,他们都很穷,都得赚钱养活自己,偏偏昆提良是他们三个里最缺乏谋生技能的。当年见习骑士中的冲锋第一,可离开了军队之后冲锋第一又有什么用?你没有甲胄,只有一块牛皮垫在肩上,弯下腰去给那些阔佬当台阶。
是唐璜教唆昆提良把那些女孩的情报私下提供给阔佬的,这种事情当然有点脏,但能赚到钱。就算昆提良不向阔佬们提供情报,那些从外省来的漂亮女孩还是会一一沦陷在金钱攻势和甜言蜜语之中。她们一个个青涩地来,成熟性感地离开,如台伯河的水。
昆提良渴望着机会。他们这种人如果没有机会就只能一辈子混在翡冷翠的底层,迎来送往,骗取天真女孩口袋里的钱,或者像阿方索那样冒着风险帮人制作杀人的武器。今夜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可烫手得让人不敢接。
唐璜望着漆黑的屋顶,漫无边际地回忆从前。那时候他们还小,唐璜的嘴唇上方还没有留起髭须…在他们目空一切的年纪,遇见了那个眼里藏着狮子的男孩…
他们都是贫苦人家的男孩,都是十三岁入选炽天骑士团,成为见习骑士。昆提良的爆发力、自己的敏捷和阿方索的机械天赋令他们成为见习骑士中的佼佼者,别的孩子都相信他们会优先成为真正的骑士。
但很快他们就开始接触到世界残酷无情的一面了。那些贵族家的孩子,即使他们只是能勉强驾驭着机动甲胄跑步,却被优先地授予正是骑士的资格,可他们几个依然只是“见习骑士中的佼佼者”。
他们试过抗议,但军部派来授衔的高级军官只是和蔼地笑笑,大概是觉得这几个男孩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毛躁得可爱。听完授衔军官的解释他们才明白,并非只有他们想要获得骑士的头衔,贵族家的男孩们也很在意这个头衔。但贵族家的孩子往往不会一直呆在炽天骑士团里,获得骑士衔之后他们就会想办法调到军部当参谋或者大人物的秘书,骑士的头衔可以让他们在军队内部平步青云。但每年可以授予的骑士衔是有限的,所以如果有足够多的贵族男孩争夺,他们这样的贫家男孩表现得再好也只有被往后排。
“但最后你们还是会被授予骑士衔的,”授衔军官拍了拍唐璜的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国家不仅仅需要拥有骑士衔的参谋,也需要死在战场上的那种骑士。”
那一刻唐璜他们才明白,教皇国的炽天骑士还分两种,一种是永远不用上战场却能指挥作战的上等人,一种是迎着重炮冲锋的炮灰。
男孩小时候并不会轻易对这个世界屈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他们故意荒废训练,在军营附近的酒馆里打架和骗人。反正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那么干脆更不公平一点好了。
阿方索发明了一种赌牌的诈术,唐璜巧舌如簧地拉人来赌,昆提良负责在对方输急了眼的时候撸起袖子露出那双对于男孩来说过于强壮的小臂…很少人想到自己会上一群十五六岁男孩子的当,输了钱也只能抱怨自己运气不济,所以他们的诈骗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直到那天唐璜相中了一个贵族小男孩,那确实是个“小男孩”,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量身定制的高档礼服,端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喝一杯茴香酒,指间戴着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
这种男孩以前在军营附近的酒馆从未出现过,通常在那个小酒馆喝酒赌钱的都是军人和为军队提供物资的商人,可看这位小少爷的仪表和衣着,更应该出现在某位公爵的家庭舞会上,在大人们休息的间隙,和那些穿着洛丽塔裙子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贵族小女孩跳上一曲,好让父母开心。
唐璜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分明很不适应这种嘈杂的小酒馆,也不适应那杯刺激的茴香酒,一边喝一边皱眉。最重要的是,他没带任何随从。这种全无社会经验的小子简直是完美的肥羊,不宰他都对不起这个美好的夜晚。
于是唐璜走到他身边,特别潇洒地向他伸出手去:“嗨,小少爷,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啊?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肯定赚钱的机会?”
就这样,唐璜把小少爷骗上了阿方索的赌桌,小少爷钱袋里的钱像是涓涓细流那样流入了阿方索他们的钱袋。他们先是惊喜,然后是狂喜,再然后却开始有些惊讶了,小少爷的钱袋似乎是没底的,每次他输完之后,就面无表情地摸出更多的金币放在桌面上。最后他摸出来的钱都够买一辆高级马车了。
最可怕的是,之后阿方索他们赢来的钱开始反向流回到小少爷手中!小少爷冷冷地看着这三个男孩,目光越来越寒冷,摸牌的手越来越快,看起来坐庄的不是阿方索反倒是他。阿方索开始流汗,汗透了衬衣,他聚精会神,但计算的速度还是跟不上小少爷摸牌的手法。
这个骗术其实全靠数学,而天才机械师的数学天赋都是毋庸置疑的,阿方索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在数学上超过他的人。无论阿方索怎么努力,钱还是不停地流向小少爷,最后已经伤到他们三个的本钱。阿方索抓牌的手都在抖了,以唐璜的脑力虽然算不清牌面,却能看出阿方索即将崩溃。
“我听人说这赌桌旁边坐下的人都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可别急着走啊,你们还没输完呢。”对面的小少爷缓缓抬起眼帘,瞳色是诡异而璀璨的深紫。
唐璜这才明白他给兄弟们找来了多大的麻烦,在这个由三头幼狼组成的小狼群中,唐璜负责探路和觅食,但今天…他招呼兄弟们来捕猎一直年幼的狮子…
这时昆提良忽然冲过去把那个小少爷抱了起来!阿方索和唐璜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昆提良抱着小少爷旋风似的冲出酒馆,旁边的人还没弄清楚这桌上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收拾好桌上的金币冲出酒馆,昆提良已经把小少爷打晕了…昆提良又一次完美地诠释了冲锋骑士的行为逻辑。
接下来他们洗劫了小少爷的钱袋和那枚祖母绿戒指,在台伯河边叫了辆过路的租赁马车,把昏睡的小少爷送上马车,随口说了一个地址,冲远去的马车挥手道别,然后欢喜地溜回了军营。
按说这种事情绝不会有人查到军营来,但这次那枚祖母绿戒指给他们惹上了麻烦。第二天唐璜带着那枚祖母绿戒指去找熟悉的商人帮着销赃,那老家伙把戒指翻过了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这是博尔吉亚家的徽记!”
军法处的军官立刻出现在老家伙背后,如狼似虎地按倒唐璜。他被押解回军营的时候才发现,阿方索和昆提良已经被剥去上衣和所有军队的饰物,只着一条夏裤,被捆在了营地中央的木桩上。唐璜心里当时就是一寒,炽天骑士团的军规极严,鞭笞这类的肉刑并不少见,但除去所有军人饰物就意味着…
他们很可能会被剥夺军籍!
军籍就是他们三个的一切。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既无家世又无钱财,可以依仗的就是见习骑士的身份,如果连这条路都走不通,那他们就只有沦为街头的杂碎了。
这个军营的人都跑来围观,军法官们手持笞棒等候在旁。午后烟尘弥漫,两个人影穿越了烟尘,向着他们缓缓走来,像是远道的商人穿越了沙漠。
是军营长和昨夜那只肥羊!此刻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军服,肩上扛着少校军衔,胸前挂着专属于高级军官的装饰品——悬挂着圣徽的银链——右手在白色手套外戴着沉重的钢铁戒指,戒指上是环形的火焰。搭配紫色瞳孔中那寒冷的目光,小少爷完全就是个小一号的高等骑士!
最可怕的是他领口的家徽,黄金蔷薇徽章,同样的徽章也刻在那枚祖母绿戒指的底部,那是…博尔吉亚家的家徽!而博尔吉亚这个家族,出了现任教皇!
如同被雷劈在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男孩们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何等愚蠢的事。为了区区一笔钱财,他们得罪了教皇家族的某个男孩,把他打昏在台伯河边。而这个男孩是博尔吉亚家族要送进军营来历练的,难怪他会出现在军营旁的酒馆里!
军法官举起笞棒望向军营长,军营长伸出一只手,示意先抽打五次。
笞棒对准男孩们赤裸的后背狠狠地落了下去,第一棒就叫他们皮开肉绽。笞棒就是专为惩罚他们这种人而设计的,不会伤筋动骨,但会带来极大的疼痛,好让违反军规的人牢牢记住。阿方索和唐璜都没挣扎,其中大部分原因是疼痛带来的巨大眩晕感击溃了他们。
可昆提良嘶吼起来,强劲的后背肌肉隆起,几个人差点按不住他。他越是挣扎伤口越是开裂,鲜血汨汨地流淌,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狠狠地甩着那头浓密如狮鬃的头发。
鞭笞结束,军法官们掐住三个男孩的脖子,强迫他们仰头面对那位小少爷。
“请殿下认认看,是他们三个吧?”军营长殷勤地微笑着。
“对不起…”唐璜苦笑着说。他是对昆提良和阿方索说的,找错猎物的是他,害死兄弟们的也是他。
“没什么可说对不起的,你是我的兄弟,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打猎,打到了猎物就一起吃,被猎物打死了就一起死,有什么对不起的?”阿方索在他们三个里身体最弱,满嘴都是血沫,已经奄奄一息,可天才机械师还是保持了他玩牌时的冷静语调。
“混账!”军营长上前一脚踩在阿方索肩膀的伤口上,“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谁?谁给你们这样的胆子?谁在你们背后指使?”
如果唐璜说自己只是被小少爷指间的祖母绿耀花了眼,完全没想到这人到底是谁,军营长大概是不会相信的。在军营长想来,针对这种顶级贵公子的暴力行动,背后没准藏着什么教唆者。
“没谁指使!就是看不惯贵族而已!就是想打贵族!怎么样?”昆提良愤怒地嘶吼。
长久以来对于贵族的厌恶冲昏了这个南部小子的脑子。他们这些穷苦人,人是贱的,命也是贱的,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任贵族们先选,无论是骑士衔、勋章还是漂亮女孩,挑剩下的才轮到他们,他们还得玩了命地去争取。
除了一件水,那件事上他们拥有绝对的优先权,那就是为国捐躯的荣耀。
及时在这个军营里也是等级分明的,贵族男孩和贫民男孩之间斗殴,军法官赶来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先把领头的贫民男孩抓起来笞棒伺候。
就好比今天,小少爷确认之前军营长不敢说一定就是他们三个,可上来就先暴打一顿,大概是那位小少爷的身份地位太过惊人,发生了这种事连军营长也觉得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迫不及待地要为小少爷出气吧?
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下等人得对上等人低头。但是昆提良偏偏不愿意,他强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小少爷,牙齿咬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早知道昨天打得再狠一点!”
军营长又惊又恐:“你们这些混账是不怕死么?”
“死?”唐璜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吐出带血的吐沫,“反正活下来也是当贵族老爷的炮灰,拿死来威胁一群注定要死的炮灰,太无聊了点吧?”
“别以为军规里就没有可以处死你们的条例!行刑的时候别哭啊,小伙子们!”军营长的声音寒了起来,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围观的人都沉默了,风卷着尘土从空地上掠过。这三个家伙真是自己找死,军规说到底还是掌握在军法官手里,这样的事情可以重罚也可以轻罚,他们若是哀声恳求那位小少爷放他们一条生路,多半也就是再狠狠地打上一顿了事,可如果给他们加上对贵族谋财害命的罪名,很可能就是死刑。
唐璜也很清楚这样做可能的后果,他并不想死,还有好些女孩子暗恋他呢,也许再过两三年他就能成为堂堂正正的骑士了呢…可此时此刻,他不能低头,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骄傲地梗着脖子,仿佛三只身在井底却仰望天空的青蛙。
小少爷弯下腰,挨个仔细的辨认他们的面容,最后对着唐璜伸出手来:“唐璜对么?”唐璜愣住了。
“殿下!小心这些不规矩的小子!”军营长吃了一惊。
“松开他,我在跟一位未来的骑士握手,你们锁着他的手干什么?”小少爷冷冷地对那些军法官下令。
于是他们握了手,专属于骑士的握手礼,骑士间最高尚的礼节。小少爷的手冰凉,但是出人意料地坚硬如铁,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贵族该有的手。
“阿方索对么?昆提良对么?”小少爷依次和他们三个都握完了手,缓缓地站直了,“昨晚玩得很开心,有时间继续。就这样,解散吧。”
“殿下!”军营长傻眼了。
他意识到殿下是准备保下这三个小家伙了。殿下忽然修改了对昨晚情况的描述。什么叫玩得很开心?被人打晕了扔上一辆过路马车能算很开心么?还要找时间继续玩这样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