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神秘的岛屿,位于北方冰海的尽头,弥赛亚圣教的经典中记载了那座岛屿的大约位置,但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船能够穿越冰海到达那个位置,因此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在教派内部也是存疑的。可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哪怕是一线希望都要抓住的,那艘木船就这样扬帆远航了。
经历了不知多少天的艰苦航行,信徒们的船虽然没有被海冰撞碎,但食水还是耗尽了,迷失在茫茫的冰海上。临死之际,他们聚集在甲板上祈祷。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一头巨大的逆戟鲸被船锚钩住了,它带着那艘船一路向前,找到了那座冰雪覆盖的小岛。
在那座岛上,人们找到了从神创时代残留至今的技术,那是究极的机械技术,今天的各式机械乃至于这座辉煌的翡冷翠都源于那种神秘的技术。那座岛的发现也证明的弥赛亚圣教的神学是正确的,这个新兴的宗教因此成为了西方世界的领袖。
不过关于那次神秘的大发现也有人存疑,因为以今天的航海技术和铁壳船已经足以深入冰海,却再也没有人找到那座神秘的岛屿。此外,关于在那座岛上的真实发现,弥赛亚圣教也是语焉不详,称这事关神对人类的恩典,不能轻易公布。
可无论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弥赛亚圣教毕竟是引发了机械技术的革命,把世界领入了全新的时代。
“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作为贵宾,请优先下车。”列车员来到西泽尔身边,恭敬地鞠躬。
从收拾行装到出发用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翡冷翠那边传回的电报一直是“等待出发的指令”,一周前电报忽然变为“立刻出发”,当夜便有一艘快船带着西泽尔一家离开克里特岛,到达最近的大城。当时这列火车已经等候了足足12个小时,其他乘客都已经叫苦连天,但贵宾乘客不到,它就是不开动。仅有的一节贵宾车厢是为西泽尔一家准备的,这是临时加挂上去的。想来是翡冷翠那边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也许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终于和家族达成了协议,于是他们被勒令立即出发。
西泽尔微微点头,列车员们立刻从行李架上拿下捆扎紧密的行李箱。女仆拎着裙子屈膝行礼,有请那位繁樱般的琳琅夫人,她安安静静的,眼神一片空白,像个巨大的布娃娃。她的智商可能还不如女儿阿黛尔。
临走的时候这位夫人还捅了大篓子,她深夜里忽然溜出家门去找贝拉蒙老爷,换作别的时候贝拉蒙老爷肯定是求之不得,赶快把这匹呆呆站在花园里的漂亮雌马引进卧室里去…可如今大家都传闻那是新任教皇的女人,给贝拉蒙老爷一万个色胆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犯错误。
他死死地抵住房门,恳求说夫人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如我这样孤苦的鳏夫,只求和我那可怜的儿子安静地过完此生,怎敢对您这样尊贵的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求您放过我们父子吧。最后还是西泽尔找了过来,默默地拉走了母亲。
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几个月前他们还是卑微的野种和贱女人,此刻他们却是以最高等级的礼遇返回了这座曾经驱逐他们的城市。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么?不掌握权力的时候你就被人欺负,掌握了权力你就被人惧怕,从来没有中间的状态。西泽尔再度回想起那个男人的话,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你是不是宁愿弄脏自己的手也要握住权力?
迎接他们的人已经到达了月台,管家一身深红的色制服,带领着身穿天青色裙装的女仆们,这是翡冷翠那边来的电报上早就说好了,他们的生活早有安排,不用做任何的准备。
“先生,行李就这么多么?”管家计算完行李的件数后跟西泽尔做确认,这个男孩虽然只有七岁,却是这个三口之家的主人,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做主。至于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从法律上说跟这个家庭并无关系。
“就这些。”西泽尔轻声说,在三岁的妹妹阿黛尔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头,“照顾好妈妈。”
他把妹妹的手交到那名看起来最慈柔的女仆手里,妹妹被女仆抱走了,他自己却留在了月台上,冲他们遥遥地招手。
“哥哥!哥哥!”阿黛尔忽然发现不对了,她开始哭喊开始挣扎,向着西泽尔伸出双臂要哥哥抱她。
“我有些事,做好之后就会回家的。”西泽尔轻声说。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阿黛尔听不懂,他也并不指望阿黛尔能听懂。就这样在他的视野里,那个繁樱的女人和那个苹果脸的女孩越来越远了,管家提着行李,女仆挽着夫人抱着女儿,倒像是他们才是一家人。
只那还萦绕在耳边的哭声提醒他说有人舍不得他。
其他车厢也都开门了,乘客们涌了出来,和接站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家人重逢,有的是情侣相见,含蓄的人搓着手相互寒暄,冲动的则拥抱在一起,蒸汽遮蔽视线的时候,男孩吻着女孩,仿佛蜻蜓点水后飞去。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里,七岁的男孩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像流水中的礁石。
“是西泽尔·博尔吉亚吧?”背后传来低沉而温和的询问,“我是史宾赛厅长,遵循你父亲的命令来接你,跟我走吧。”
西泽尔慢慢地转过身来,“去了就会知道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了,是么?”
身穿鲜红色长袍、高瘦如竹竿的老人站在秋日的暖阳中,神色慈祥,“对于坚强的孩子,倒也不是痛苦到不能承受。”


第六节 六翼猫头鹰
礼车驶出了翡冷翠,在平滑的专用道路上,仿佛御风飞行。

那位极其瘦高的老人史宾赛厅长和西泽尔坐在后排,前排开车的是身穿白色制服的年轻人,副驾驶的座位上则是身穿黑衣的军人,他的眼睛锋利如鹰隼,始终都在扫视车窗外。
“之前生活在翡冷翠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吧?之前你应该也不会来这边。”史宾赛厅长指着窗外,“这是翡冷翠最早的工业区,不像内城那么繁华。我们在这里奠定了第一代的工业文明,但在五十年前,工厂已经被搬到附近的城镇去了,你现在所见的只是废墟。”
他不说西泽尔也能大概明白,车窗外经常有钢铁森林般的大型机械闪过,锈迹斑斑,仿佛巨人的骨架。机械文明才发展了一百多年,这里就已经被荒废了五十年。
如果是一个克里特商人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首先会惊讶得合不拢嘴,然后是考虑怎么把这些钢铁巨物拆下来卖钱,即使作为废钢它们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可翡冷翠人就把它们随意地丢弃在旷野里,任它们化为铁锈。
“还没有到么?”西泽尔轻声问。
“快了,就在前面。”史宾赛厅长说。
西泽尔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翡冷翠来的电报上说得很明白,抵达翡冷翠之后他的母亲和妹妹直接前往住处休息,而他则要前往另一处地点,在那里他才会知道他父亲要他做什么。
这是一场交易,他卖掉自己,给母亲和妹妹换到了回翡冷翠的车票。
前方出现了巨大的黑影,似乎是一座废弃的火车站,规模甚至不亚于翡冷翠如今正在使用的那座车站,只是简陋了不少,纯是钢铁构建,没有花岗岩和大理石做装饰。
礼车驶过锈迹斑斑的铁轨,咯噔咯噔作响。西泽尔心中微微一动,他敏锐地觉察到这辆车在经过铁路线之前还停车观察了左右方向,似乎仍有火车从这里经过。
前方的铁门次第打开,礼车驶入了废弃的火车站,车站里是一条斜向下方的甬道,车行越远他们就越深入地下。
再次看见光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月台,这处月台位于地下几十米深处,两侧都是地下隧道。这是一条深藏在地底的铁路,它的铁轨闪闪发亮,隧道深处回荡着隆隆的响声。
一列小型火车已经等候在月台边了,拖着工厂里常见的平板车厢。礼车直接开了上去,列车拉了一声汽笛,冲入前方的隧道,黑暗再度吞没了他们。
十分钟之后他们才驶出了隧道,一个巨大的空间陡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西泽尔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是一座钢铁的宫殿,或者说,钢铁的城市!
“欢迎来到翡冷翠的暗面,或者说你此刻所见的,”史宾赛厅长摸了摸西泽尔的头,“才是真正的翡冷翠!”
无数的列车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穿行,红绿灯光频繁地闪变,管控着这些钢铁长龙;而纵向的轨道上则升降着巨大的平台,机械设备把沉重的战车从下方提升上来,推入等候在月台旁的列车,再由火车把它带往下一个目的地。
超巨型的熔炉位于正前方,直径数十米的轮转式进煤机将数以吨计的煤倒入熔炉,阀门开启的时候,阀门开启的时候,它会瞬间喷吐出几十道幽蓝色的火柱,可以看见银亮的红色液体在熔炉中爆开,如同喷珠溅玉。
“我们把那台熔炉叫作‘维苏威火山’,近百年来一直是这台熔炉为翡冷翠铸造高阶合金,点火以来它只熄火过三次,为了清除积灰,每次再度点燃都得花费一两月之久,温度才能回升到设计标准。”史宾赛厅长说。
各种颜色的钢水从“维苏威火山”中流出,有的呈明亮的金红色,有的却泛着令人不安的暗蓝色,但无论颜色如何,温度都高得惊人,偶尔有细小的炭渣飘到液面上方,立刻化为舞动的火苗,就像是小精灵在平静的河面上跳舞。
“金红色的是液化的秘金,暗蓝色的影金属,那边看起来像是正常钢水的是铍青铜…”西泽尔跟在史宾赛厅长身后,行走在浓郁的蒸汽云中,听着他云淡风轻的介绍,“这里供应全世界1/3的高阶合金,是国家重要的收入来源。”
“你现在看到的是冷凝机,我们叫它冰霜巨人,必要的时候这台机械会释放出大量的冷空气给维苏威火山降温,同时它也对制造某些特殊合金有帮助。”
“精密工坊,超微机械在这里制造,在显微镜下完成。这里选用的机械师多数都是女性,因为女性的手拥有更高的稳定性。”
一路上西泽尔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对他而言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别说他一个七岁的男孩,就是贝拉蒙老爷那样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成年人,到了这里大概也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们在一扇黑色的机械门前停下了脚步,机械门上蚀刻着巨大的六翼猫头鹰。
“如果你以为你之前见到的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机密,那么我得告诉你你错了。真正的秘密,从你踏入是这扇门才开始。“史宾赛厅长轻声说,”但如果你踏入这扇门,也就再也退不出来了。你父亲说你们之间已经谈好的条件…是真的谈好了么?”
“谈好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只要他把妈妈和妹妹接回翡冷翠来。”西泽尔点点头。
“真的谈好了?”
“真的谈好了。”西泽尔轻轻地笑了笑,这是他跟史宾赛厅长见面以来的第一次笑,“我这样的私生子,在父亲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吧?他愿意和我谈条件,已经是对我好了。”
“你真是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史宾赛厅长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太聪明了,对自己其实不是好事。”
西泽尔心里微微一动,想起莉诺雅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史宾赛厅长的手按上机械密码锁,还未转动,机械门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门缝中往外溢出大量的白汽,却不是高温蒸汽,而是冰寒的水汽。
史宾赛厅长愣了一下,忽然拉起西泽尔的手后退,他看起来骨瘦如柴,动作起来却不亚于年轻人,西泽尔根本无从反抗,只觉得史宾赛厅长那双骨瘦如柴的大手忽然变作了铁钩。
机械门轰然洞开。它是上下开启的,上下两扇铲形门开启后缩进上下的深槽里,而且不止一道门,足足三道,叠在一起打开,仿佛某种怪物在他们面前张开了巨口!
炽热的烈风扑面而来,黑影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高速冲了出来。
“实验体突破叹息之墙,实验体突破叹息之墙,放弃捕捉!直接摧毁!重复命令!直接摧毁!”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看不到扩音器,那些扩音器大概隐藏在墙壁里,如血的红光把机械门前的甬道覆盖了。

第七节 实验体
史宾赛厅长撩起长袍,腰间的重型佩剑陡然出鞘,自下而上撩起,凭着感觉攻击黑影的咽喉。
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这个老人还在长袍下藏了这样的武器,更不敢相信以他的年纪还能挥出如此狂暴的剑斩。
这种程度的剑斩连钢铁甲胄都会被切开,可剑刃碰到那个黑影身上只是割出了火花,巨大的反作用力令史宾赛厅长瞬间失去平衡,仰面倒地。
这时他背后的西泽尔终于看清了那个黑影的面目,那是个被黑色机械装置包裹的怪物,身高大约是成年人的一倍半,身上的细节看不清楚,因为包裹在浓密的蒸汽中。
但西泽尔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它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不是那张面具有多么地狰狞可怖,而是面具上的每个孔都汩汩地往外渗血,像一张帘子那样往下流淌。它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饿了,像是随时会扑出去把西泽尔的喉咙咬开。
还有它那双诡异的黄色眼睛,缩在漆黑的眼孔深处。
就在这个时候铁门里再次有黑影冲出来,这次冲出来的不是怪物,而是身穿黑色军服的人,他们身上也佩戴着某种机械装置,却不像怪物身上的那么夸张,是暗金色、骨架状的装置,紧贴他们的脊椎和四肢,背后的金属背包也释放出大量的蒸汽。
军人们用铁钩钩住了怪物的双肩,想把它拖回铁门里去。他们身上那种骨架状的装置似乎令他们的力量增幅,四个人同时发力,跟那个怪物僵持住了,令它无法扑向西泽尔。
“不要冒险捕捉!你们不是它的对手!”铁门中传来愤怒的吼声。
已经来不及了,怪物的双腕之间忽然弹出弯月形的刀刃,它旋转着挥舞那对利刃,四名军官的手臂、连同胳膊上的机械装置同时被斩断,断臂中迸出浓腥的鲜血。
怪物带着两道笔直的蒸汽,沿甬道向外逃走。它奔跑的姿态就像是筋疲力尽的人,可速度却快得几乎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