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中的隔断门已经放下,每前进一段路他都必须手动开启这些隔断门,这耽误了大量的时间,他的手指也因为开启灼热的机械而被烫伤,但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他不是没做好准备,他可以葬身在这里。为了那场伟大的变革,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但每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即使牺牲也要发出光亮,这也是导师说的。他必须找到导师要的东西,这样他才是有价值的,而且还有人等着他回去,他若不回去,她就只有孤身奋战。
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地图不够准确,这份地图是从某个曾在密涅瓦机关工作过的杂役手中流出的,记录了蛛网般的熔炉管道,但他进入熔岩之心后才发现管道比地图上显示的复杂很多倍。如此复杂的管道不可能是最近才加建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名杂役记错了。这不难理解,即使穿着石棉服在这种高温环境中活动,人的神智很难说是正常的,吸进肺里的每口空气都是火,大脑因为高温而混乱,紊乱的高热气流模糊了视线。连他都受影响,那名杂役凭粗略的印象画出的地图出错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确实受了影响,耳边呼呼掠过的火风中似乎掺杂着女人的哭泣声,可在一座熔炉里怎么会有女人?眼前的通道也变得扭曲,他的方向感渐渐模糊了,有时候觉得前方不是东西南北,而是通往下方。背后隐约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尾随他,可每当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尾随的脚步声又也就此消失。
他抵达了这一路上的第七个火点,锈迹斑驳的铁围栏围着这个巨大的炉心,不知何处生成的熊熊烈焰从直径大约30尺的同心圆环中喷吐出来,沿着圆环中的凹槽流走。
这就是熔岩之心的巨大优势,它帮助金属锻造师高速地制造新型合金和优质的部件,同时又高速地把废弃的部件销毁以获得原料,熔岩之心日夜运作,制造了教皇国威震四方的伟大军队。
这无疑是人间的奇迹,可目睹这伟大的一幕,却根本无法让人生出“欣喜”或者“赞叹”这种感情,有的只是“恐惧”。对于究极力量的恐惧,这种东西…根本不像是人类该制造、该持有的东西…
黑影强行压下了战栗,掏出水壶把水泼在面巾上,把它缠在口鼻上。虽然水也很烫了,但经过湿润的面巾过滤,呼吸还是顺畅了很多,他昏沉沉的脑海稍微恢复了清朗。他四下扫视,忽然注意到地面上厚厚的灰尘,那是炉灰,燃烧中必然产生的东西。
他蹲了下来,用手拭去最表面的炉灰,发觉下面是坚硬的炭化层。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那个秘密了。根据那名杂役的讲述,熔岩之心分为“经常打扫的”和“从不打扫的”两个区域。经常需要打扫的区域是杂役可以进入的,但需要在卫士的监视之下。从不打扫的区域连卫士也不得进入。但一座核心熔炉里为什么会有从不打扫的区域呢?炉灰中含有微量的炭粉,长旗积攒下来会形成炭化层,被炉火引燃的话可能会发生意外。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个区域中隐藏着某项秘密。
脚下厚厚的炭化层说明他正处于“从不打扫的”区域。他从地下拾起一根钢钎去刺那厚厚的炭化层,足足半尺长的尖端刺了进去,炭化层的厚度接近半尺。一台熔炉要燃烧多久才能攒下那么厚的炭化层?一百年?几百年?他忽然意识到,熔岩之心的历史根本不像教皇国对外解释的那样,它的历史甚至长于教皇国本身。
他应该很接近那个秘密了,可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导师说那东西既可能是某种机械也可能是某种生物,甚至机械和生物的混合体。圣典上关于它的记载虚无缥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东西被炽热的光所包围,绝对不能直视。
他四下里扫视,可围绕他的全都是弯曲的管道和繁复的金属部件,随着大小闸门开合,黄铜管道吐出浓密的白色蒸汽。这肯定是外面的人在控制,想用高温蒸汽把他逼出去。他剩下的活动时间不多了,即使能用意志阻断痛觉,但灼伤的疼痛和疲惫感最终还是会摧毁他的意志,那时候他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蒸汽云进入火点,原本纯净的火焰受到影响,焰柱略微降低。那短暂的一刻,他看见了焰柱后方的黑铁大门。那是一扇十二尺高的巨门,本该是很容易察觉的,但它也被厚厚的炭化层覆盖,看起来和周围的金属壁完全相同,所以在火焰炽烈的时候很难发现。
即使身处熔岩之心的内部,他还是缓缓地打了个寒战。那是多么令人敬畏的门啊,开启它的巨型转轮上也覆盖着厚厚的炭化层,可以想见它上百年都不曾开启了。沉重的古式机械围绕着它,那扇门绝不可能是近代的工艺。钢水沿着门缝灌进去,把它彻底焊死在铁壁上,层层叠叠的铁质封条几乎把整扇门都给覆盖了,所有封条上都刻有圣言、古代圣者的名字,或者神秘的宗教纹路。那些纹路如今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它们只记载在最秘密的圣典中,那些圣典用常人无法阅读的古代文字书写,那些纹路的作用是——向神和神的使者们借力。
用东方人的话说,那些都是封印,钢铁的封印,以免那扇门背后的某个东西逃逸。长达上百年的时间里,旧的封印从不拆除,新的封印又用融化的锡黏合上去。他确实很接近那个秘密了,但再也无法前进半步,因为当初封锁这扇门的人已经彻底斩断了重启它的可能性。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缓缓地转过身来。
身穿白色石棉罩袍的卫士们把他包围了,卫士们端着沉重的连射火铳,这些武器虽然没有格林枪那么强大,但密集的弹幕也足够阻挡一队重甲骑兵的冲锋。入侵者缓缓地张开双臂,他的手中空空如也,入侵教皇国戒备最森严的研究所,他竟然是赤手空拳的。
卫士们端着火铳缓步逼近,佛朗哥的命令是对任何身份可疑的人格杀勿论。但在对方完全没有反击能力的情况下,首领生出了要活捉对方的想法。
入侵者缓缓地后仰。他站在高台的边缘,后面是几十尺高的落差,下面是翻滚的火海。他坠落下去,消失在卫士们的眼睛里。卫视首领惊呆了,对方竟然只是要来这里看一眼,然后就选择了自杀。他匆忙地奔向高台的边缘,往下看去,仿佛漆黑的深渊里流动着岩浆,掉进去的人连骨头都会被烧成炭吧?
“去个人告诉教授…”他扭头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忽然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了血红色。他先是蒙了,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吐出了满嘴的血块。
跟在他身后的卫士看清了那一幕,夜枭一样的黑影从下方射了上来,宛若一支黑色的利箭,他和首领擦肩而过的瞬间,首领的喉间迸射出大片的血花,涂满了他自己的脸和眼睛。
入侵者稳稳地落地,挥舞的银色长鞭,把最逼近的两名卫士击退。那种银色的鞭子撕裂了卫士的面罩,从额头到下颌留下了蜈蚣般的伤痕,鲜血喷涌而出。他们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入侵者俯身拔出他们腰间的制式短刀,切开了他们的咽喉。
看起来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是没法制服这名危险的入侵者了,卫士们纷纷拔出了格斗剑和手铳。他们怒吼着,从四面八方扑向那名入侵者,完全放弃了防御,只图一击必杀。就算入侵者的身手再好,他也没法防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就算他那柄格斗镰能切断几名卫士的喉咙,其他卫士的剑也会在同时刺穿他的心脏。
大片的血雾向着上方喷涌,黑色的影子在白衣之间穿梭,他念诵着神圣的词句,声音却嘶哑地像是荒野上的孤狼:“那一日神怒了,便遣狮子入城,杀尽那些愚昧的人!“
他抬脚把最后一名卫士踢下高台,看着他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炭,惨叫声还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
入侵者转过身,弹丸一样射向来时的道路。更多的卫士正在赶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做更多的探索了,必须立刻撤离,在外面的封锁还未完成之前。
身穿黑色军服的军人大踏步地来到弗朗哥教授的面前,领口缀着的圣徽说明他高级军官的身份:“尊敬的佛朗哥枢机卿殿下,异端审判局执行官贝隆向您报到。如您所见我们已经赶到了,整个街区都处在我们的控制中。”
他的身后,全副武装的执行官并肩而立,如同生铁铸造的城墙。
西泽尔完全没想到来的人回事贝隆,他认识贝隆还是在马斯顿,那时候他还是军部的特务。
幕后的事情西泽尔也不可能了解,因为在枢机卿面前和李锡尼立场一致,他们穿了一条裤子,贝隆在军部眼里已经成了异端审判局派来的卧底,这两个部门素来有嫌隙。贝隆干脆打报告要求调入异端审判局,脱下了十字禁卫军的军服换上了异端审判局的军服。
“原来是小贝隆!神啊,真是太好了!你们可算来了!”佛朗哥如释重负,热情地跟贝隆拥抱。他平时的表现委实不像是位高权重的枢机卿,也难怪在枢机卿会议上他是出了名的搅局者,各种没头脑的发言总是搞得其他枢机卿们无言以对。
如果不是因为管理着密涅瓦机关,他这种政治修养接近于零的人早就被枢机会踢出门外了吧?贝隆这么想着,默默地接受了枢机卿殿下的拥抱和亲吻。
“李锡尼呢?我们的猩红死神呢?我们的国家英雄在哪里?”佛朗哥松开了贝隆,伸长脖子向他背后看去。
“因为各国使团的来访,李锡尼副局长全权负责防卫工作,这个时候还周旋在各种酒会上吧?”贝隆耸耸肩,“送信的人已经赶去了,他得晚点到。不过我已经说了,局面在我们的控制中,无论是谁侵入了密涅瓦机关,我们都会抓住他,带他回异端审判局审讯。请务必相信我,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被带回异端审判局审讯还不如把他们直接推进你们那台超级熔炉里烧死呢。”
如佛朗哥说的,骑士和甲胄分离之后什么都不是,但在李锡尼身上,这条规则不起作用。李锡尼号称国家硬性,并非是他作为异端审判局副局长的指挥能力过人,而是他曾经孤身在战场上刺杀“铁公爵”罗曼尼。
那位公爵背叛了神,投向异端教团,遭到教皇国的讨伐。但他拥有实力强劲的“黑曜骑士团”,自己还是当世顶尖的骑士之一,正面开战必然造成巨大的损失。李锡尼提交了令人震惊的方案,他计划孤身出阵刺杀铁公爵,而且是在不穿甲胄的情况下,这样才能隐藏行迹接近那位骑士的阵地。尽管遭到了十字禁卫军元帅安东尼将军的否决,但这项计划获得了教皇的批准。
于是在一个雨夜,李锡尼孤身出发。炽天铁骑们都穿着白衣送别这位沉默寡言的副团长,他们都觉得李锡尼疯了,教皇也疯了,以人类的血肉之躯,怎么能刺杀那位铁公爵?要知道那位强大的骑士自从开战以来,始终全副武装,持着巨大的骑士剑,不洗澡也不换衣服,吃饭也不会脱下甲胄,他自己就是一座钢铁要塞。
但李锡尼或者回来了,带回了铁公爵头上那缕出名的红发。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铁公爵至死都穿着他那具沉重的甲胄,但是头盔裂开了一道缝隙,弹头恰恰是从那道缝隙里射了进去,打穿了他的头颅。教皇国以零的代价结束了那场战争,从此李锡尼号称国家英雄,国家级别的刺客英雄。
入侵者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请动那个能以人类之身对抗甲胄骑士的怪物?佛朗哥应该知道些什么,但贝隆无权过问。佛朗哥是枢机卿身份,虽然是枢机会中最神经质的家伙,但也不是贝隆能够询问的人物。
他挥了挥手,执行官们分散开来,端着连射铳奔向每个狙击点。这套战术是早已准备好的,异端审判局和炽天骑士团都承担着保护密涅瓦机关的责任,虽然他们也不相信真的会有人去闯那种炼狱机关,但准备工作还是做得很充分。
“明白了!副局长一定会赶到,在他赶到之前,我们就会竭尽全力守住这里。对方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离开,至少得跟我们的执行官好好谈谈。”贝隆的神色凝重起来,“此外,希望能获准使用我的甲胄‘陆行战舰’,它应该是被封存在这里。”
虽然至今仍然保有骑士头衔,但一旦离开炽天骑士团,就必须和甲胄分离。贝隆昔日使用的甲胄“陆行战舰”承担的是火力输出者的角色,比李锡尼的“猩红死神”还要魁伟,堪称巨神中的巨神。三年前“陆行战舰”被封存入库,至今也没有适合穿上它的新晋骑士。
“那东西确实是封存在这里没错,”佛朗哥急得猛挠头,“可它在沉睡之窟里,一旦我们封闭熔岩之心,沉睡之窟也必须同时封闭,它们是联通的。我们现在根本取不出你的甲胄!”
“那就借那个东西用用吧?”贝隆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新型炽天使,“新制成的甲胄么?性能方面还过得去吧?”
他早注意到了那具甲胄,那无疑是密涅瓦机关的最高机密之一,作为异端审判局的人他不便过问。它应该是在晚宴上展出给各国大使看的那具新式甲胄。
他有些惊讶于那具甲胄的魁伟和威严,这种级别的甲胄通常都是为某位骑士定造的,不该是试制的新品。
贝隆自信是能够驾驭那东西的,虽然他不是很情愿再度穿上这令人畏惧的铁玩意儿,但他毕竟曾是炽天骑士团的功勋骑士,驾驭一具新式甲胄应该不成问题。
“你穿不上那东西!”佛朗哥根本没有考虑这种可能性,“那东西不完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玩具!”
贝隆微微一惊。在炽天骑士团中他绝对可以排进前二十名的骑士,如果连他也驾驭不了那具新甲胄,那它基本等同于废品。因为排名更靠前的骑士都有自己的订造甲胄,根本不需要狂王。那么此时此刻,又是谁在里面?
他完全没想到西泽尔,西泽尔进入密涅瓦之后,已经不是贝隆能了解的了。
忽然间地动山摇,佛朗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以贝隆的平衡性也打了个趔趄。感觉上像是地震,这时候要是发生地震就麻烦了,会给入侵者撤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