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没人知道楚舜华的预定路线,或者公爵殿下根本没有预定路线,而是以“溜达”之心走到哪算哪,搞得附近的行政长官都战战兢兢,提早准备好欢迎盛宴,生怕日落的时候忽然传来公爵殿下的骑兵队正在进城的消息。
此刻,这支骑兵队终于接近了帝都,因为是从王屋山中的古道穿行,所以没有惊动沿路的行政长官。
按照常规,楚舜华应该把护卫骑兵全部留在城外,自己放马缓行,入宫面见它的皇帝弟弟,唱诵些“吾皇神威庇护,臣得胜归来”的老强调。但楚舜华却从一条不知名的小路登山。倒似游山玩水的闲人。
穿越一片茂密的阔叶林之后,平缓的山坡忽然出现在骑兵们面前,再往前就是悬崖了,悬崖下就是河洛平原,绵密的水路网中央,是气势恢宏的东方古城“洛邑”。
三千年之前人类就在此定居,之后历朝历代这里都是东方的中心,它拥有“中京”“洛京”“王京”等很多名字,几乎每个名字都彰显着它天下之都的地位。直到前任夏皇,也就是楚舜华的父亲,将它改名为“洛邑”。
洛邑是个低调的名字,有点配不上帝都,但那个男人偏偏喜欢低调的东西,他说有一天河会干、城会朽、人也会流散,无论它曾经有过多么显赫的名字,既然总有没落的一天,不如当初起名字的时候便不要那么骄狂。
他平生唯一做的一件高调的事情就是和星见相爱,生下了楚舜华这个帝国长子,同时也是帝国孽子。这是严重违背宗庙原则的行为,即使他是皇帝也不能宽容,这件事暴露出来之后,在几乎所有皇室成员和大臣们的弹劾下,那位皇帝选择了逊位。
几个月之后传出他病重而死的消息。差不多同时,那位前星见也死在了太庙的井里,根据宗庙的规矩,犯错的巫女都会被投入枯井,在那里忏悔直到死去,永无开释的一天。他们没有资格葬入皇室的墓地,因为不配享用后世子孙的祭奠。
他们葬在哪里是个谜,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这件事,这才是皇室希望看到的,最好那个不配当皇帝的皇帝和不配当星见的星见根本没出现过才好。
此刻这个谜揭晓了,巨大的夕阳就悬挂在悬崖的正前方,坡地上是一片墓地,墓地里都是黑色的四方柱,大理石质地,石柱仅仅是磨光和刻字,除此之外什么装饰都没有。墓地的正中央,并立着两根最为高大的四方柱,上面雕刻着那个皇帝和那个星见的名字。
楚舜华点燃六支白檀香,吹灭之后,插了三支在父亲的墓碑前,另外三支插在母亲的墓碑前。
他换上了白色的古服。夏国男性的古服是轻袍缓带,广袖高冠,女性则有名目繁多的丝质长裙,庄重场合穿黑红二色的夔雷暗纹的,聚会场合则穿天青的或绛红的晕染如晚霞的轻裙。西方的设计风格已经开始影响夏国人的衣着,贵族少女们也会裸露出手臂、肩膀和小腿的肌肤,穿着高跟鞋子,而贵族男子则经常穿类似西式礼服的外衣,只不过花纹仍是东方式的。楚舜华是新派人物,衣着也一直是西式的,下属们也是第一次见他穿上古服,那身古服是白麻的质地,配黑色的高冠,剪裁简单,裹身之后用腰带一扎,穿在楚舜华身上分外贴合,好似他就是为古服而生的。
“父亲,母亲,这次儿子又是战胜归来。”他单膝跪下,“可惜太多人都没法跟我一起回来。”
他的身后,整整一百多名重甲骑兵也是单膝跪地。
他们中年纪最长的人追随楚舜华已经接近十年了,他们的很多朋友也埋葬在这里。很难想象的是楚舜华身居高位,直接效忠于它的人数以千计,可他竟然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每当他失去一个人,他就在这里添加一根黑色的四方柱。这里寻常人很难抵达,帝都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片墓地,而楚舜华自己只要略略仰头看向地平线上崔巍的王屋山,便能以目光遥祭他的父母和友人。
这种仪式化的东西不断的强化着楚舜华的核心班底,他们精锐、忠诚、令人敬而远之。帝都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与龙雀为敌,那么绝不要录用曾经为龙雀工作过的人,即使你给那人再好的待遇,费尽心思笼络他,你最终都会发现那人是龙雀派来杀你的。
因为龙雀的下属,根本不可能背叛他!
“我已经很疲倦了,”楚舜华又说,“但新时代,还很遥远啊。”
他极少流露出这疲惫的一面,很多人甚至误以为他是不会疲惫的。
他擦尽了父母碑上的灰尘,转身来到另一根大理石方柱前。在这片墓地中,唯有这根方柱是用白色大理石磨制而成,上面一片空白,没有写名字。楚舜华在这根方柱前也插上了三根线香,无风的天气,香烟笔直地上升,仿佛透过它能跟那远在天上的人说话。
望向这根方柱的时候,楚舜华的目光有些迷离。他的下属们也都不知道那根方柱代表谁,想来应该是个女孩,因为那大理石晶莹而坚硬,令人感觉是个能够配得上大夏龙雀的女孩。最初这里就只有两根黑色方柱和一根白色方柱,这么说来的话,早在踏上战场之前,楚舜华就失去了他这一生中所有重要的人。
以大夏龙雀的地位,想他死的人固然不少,想用联姻跟他捆在一起的人也不少,帝都名媛、各国公主的照片和画像流水般送进公爵府。这一路上甚至有几位年纪相当的公主亲自出面款待这位国之英雄,为了引得他动情,她们衣裙轻薄莺声燕语。一国公主,却不惜走歌姬舞女的路子,以美色诱之。
这些倾国倾城只色到了楚舜华这里都失了颜色,楚舜华喝酒、交谈、微笑,神凝气聚,岿然不动。
“真是迷惑人啊…”楚舜华轻声说着,弯下腰,把额头顶在白色方柱的顶上,好像那晶莹而坚硬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双手抱膝,默默地看着他,他们额头相抵。
骑兵们卸下马背上扛着的黑色方柱,把它们“种植”在墓园的周围,这样一来墓园的面积又扩大了。他们并未从前方带回这些人的骨灰,因为战死者太多了,根本来不及一一举行火葬的仪式,集体焚烧后他们得到了数以吨计的骨灰,所有骨灰都被撒入大海。
楚舜华漫步在在墓园中,手持一只短笛。他在不同的方柱前驻足,凝视那些名字,吹着漫漫的长音。曲子并不哀伤,只是有些孤独。火烧般的晚霞铺天盖地地降下,为他白色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最后他来到朱砂的面前,解下它的面甲,轻轻地抚摸着这匹神骏的额头。一发子弹打穿面甲后洞穿了这匹夔龙马的脑颅,它幸运的活了下来,但额头上永远都带着那个可怕的疤痕。这匹凶兽般的战马眼睛是血红色的,唯有在楚舜华的面前才会流露出温顺的一面,不停地舔着主人的手。
这其实是因为楚舜华知道它的小秘密。谁也不会想到这匹马王会喜欢吃糖块,所以楚舜华经常都会在手心里捏着糖块。但今天楚舜华的手心里没有糖,只有一柄锋利的小刀。
他用小刀割开铁甲间的皮带,把朱砂身上的重甲一件件地卸了下来。最后是马鞍,造型特殊的马鞍下方藏着成排的银管,每根银管都是手指粗细,所有银管都引出一根银线,银线汇聚之后连接到一枚银色的针头,针头深深地埋进朱砂的脊椎骨深处。

西方人一直疑惑风部队是怎么培育出夔龙马这种奇异的战马来的,魁伟、沉重而又体力旺盛,能够扛着上百公斤的铁甲狂奔,正面撞击战车的话,战车都有可能倾翻。如果不是因为夔龙马这种怪兽级的战马,甲胄骑士突破防线的时候会更加轻松。
其实秘密大半都在这里了,这种马的马种确实特殊,但旺盛的体力是靠马鞍中的兴奋剂提供的。兴奋剂令它们不知疲倦,直至战死。从某种意义上说,夔龙马也是战车,燃烧生命的战车。多数马匹在良好的照顾下能活五十年,而夔龙马的极限只是二十年。
“这些年辛苦你了,”楚舜华拍拍朱砂的头,“是时候让你自由地奔跑了。”
可朱砂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作为精良的战马,它的习惯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它仍旧舔着楚舜华的手,期待着糖块。
楚舜华忽然一刀扎在朱砂的颈部,跟着横割。这一刀极稳也极狠,虽然这种小刀对于朱砂这种2.5米高的超级战马来说绝非致命武器,但瞬间袭来的剧烈疼痛唤醒了这匹公马的凶性,它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就要对着楚舜华踩下。但最后一刻这匹战马再度意识到那是它的主人,马蹄旁落,它缓缓地退后,瞪着楚舜华,红色的马眼中透着迷茫和惊恐。它不明白自己为何受伤害,它今天一直很温顺,它本该得到一块糖。
这时骑兵们已经卸下了其他夔龙马身上的铠甲,它们本能地聚集在朱砂背后,因为朱砂是它们的王。
楚舜华伸出右手,立刻有人将沉重的连射铳递到他手上,这是金伦加隧道那一战的战利品。连射铳吼叫起来,密集的子弹打在朱砂身前,泥土溅起两米多高。牲畜对于火焰、噪音的恐惧同时被唤醒,朱砂惊得跳起,向山坡的另一头狂奔。
连射铳始终压在马群的头顶上方射击,朱砂几次停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驱逐,直到楚舜华打空了子弹,这时朱砂它们已经越过一条深沟,站在了另一片山坡上。骏马们和它们的主人隔着深沟对视,巨大的夕阳缓缓下坠。
冒烟的枪口仍旧指着朱砂,楚舜华面无表情。朱砂的眼睛里,迷茫和恐惧被愤怒取代了,野性被激发出来,它大力地踩踏着地面,向楚舜华示威。然后它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带领着它的族群掉头离去,晚霞之下它们的背影仿佛起伏的群山。
“去远方吧,去人类无法捕获你的远方。”楚舜华扔下连射铳,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人类…都是些坏东西。”
“殿下,这可是我们最后剩下的夔龙马了,赶走了它们,要培育新的马种可不容易。”骑兵队长上前几步,和楚舜华并肩而立。
“你们全新的战马和刀剑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准备好了,”楚舜华指向悬崖之下的帝都,“现在,全速行军!太阳落山之前,我要入宫面君!”
风突如其来,吹动他素白的长袍。
王屋之巅,白衣临世。

 

夏都洛邑,通天宫,明堂。
夕阳洒落在这座宫殿的黑铁瓦片上,像是给它镀上了一层古旧的金色。沿着这座巨大宫殿的中轴线,从北至南,号角次第吹响,宣告着黑夜的来临。
夏国是有千年历史的古城,因此很多礼仪方面的事情都遵循古制。皇宫名为通天宫,意思是皇权天授,权力通天;天子议事的地方叫做明堂,意思是兼听则明。《建筑法则》上说,“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法四时,中层法十二辰,上层法二十四气”,是座恢宏而又绮丽的建筑,有吞吐天地包罗万象的气势。
几十年前明堂还是洛邑里最高的建筑,但近年来西式的建造方法传入夏国,各种各样的高楼拔地而起,天子议事的明堂竟然被压了下去。但高楼的拥有者都是皇亲国戚,天子也不好公然反对。
私下里当今的夏皇也用西式方法改造了明堂,安装了电灯和蒸汽取暖的设备,从此早朝再也没有脚冷的问题了。
此刻年轻的夏皇楚昭华正端坐在紫檀镶金的皇座上,金色的纱幕垂下,遮挡了他的圣容。内臣们的红黑两色长袍拖着长长的袍摆,穿行在皇座和明堂外等候觐见的大臣之间,仿佛扭动尾巴的蛇。
所谓内臣,另一个说法就是太监,太监中能读书写字、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被人恭称为内臣。西方各国已经开始缩减宫中的阉人数量,但在夏宫中,阉人还是一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因为他们最有机会接近皇帝。譬如落日时分,本不是夏皇议事的时间段,皇帝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大臣的求见,这时大臣便要通过内臣,先委婉地向皇帝转达求见的原因,内臣说得漂亮,求见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否则即使在明堂外的风里站上几天几夜,也未必有机会面君。
“江汉行省总督、领伯爵衔颜清藏在明堂外等候传召,要禀报赈灾事宜。”一名内臣小心地揭开纱幕,匍匐在地。
按照夏宫中的惯例,未得允许,即使是重臣都不能直接面君,必须隔着一层纱幕。因为皇帝的容貌是天颜,天颜不是凡人能看的。但内臣例外,他们不被当成常人看待,反而可以直面天颜。
有什么事情皇帝也不避着他们,反正他们也不算是人。比如此刻偎依在夏皇身边的两个少女,为了方便搂住她们光滑如玉的细腰,夏皇竟然允许她们分享了皇座的一角。她们都没有贵族身份,这种身份的女孩想要得到夏皇的宠爱,当然不能走皇妃们的路子。
她们的衣裙都用极透明的轻纱剪裁,轻纱里有一件白色的紧身亵衣,仅从那镶嵌宝石的黄金臂钏和脚上叮当作响的金铃,便可知道她们颇受夏皇的宠爱。这些精致的饰品都出自皇室的首饰机构“宫廷造办处”,原本只赏赐给皇妃一级的女性。
这些都是内臣们为他选的女人,远比那些皇妃让他满意。
皇室大臣们已经数次警告内臣们不得过多遴选美女填充后宫,但内臣们总以夏皇年纪尚小、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为名,继续征集妩媚动人的寒家少女。
“陛下再年长几年,自然会从女色中抽身出来勤于政务,急是急不来的。”这是他们的说辞。
“江汉行省总督、领伯爵衔颜清藏在明堂外等候传召,要禀报赈灾事宜。”内臣见夏皇没有回应,只得稍微大声的说。
“赈灾无非两种结果,赈得好或者赈得不好,赈得不好他就该办渎职罪,按律可杀,赈得好是他的职责所在,这种事情禀报什么?”夏皇冷冷地说。
他十二岁即位(怎么觉得应该是继位),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继承了父母的容貌,面如冠玉,凤目生威,是书上说的“明君之相”。他也聪明过人,过目不忘,这边把玩着女孩,那边听明白了内臣的话。江汉行省总督想要当面禀报赈灾事宜,显然是赈灾出了问题,否则只需写一份详述赈灾结果的文件呈交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