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呢?”他微微躬身。


佛朗哥不好意思地搓起手来,这倒让西泽尔有些惊讶。密涅瓦机关的总长,堂堂的枢机卿,愿意跟他做交易,对他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看起来倒像是佛朗哥有求于他似的。
“西泽尔你也许不知道…我们很穷…”佛朗哥简直有些羞赧了。
西泽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教授你的意思是…”
“我们很穷!”佛朗哥叹了口气,摊摊手,“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们一直很穷…当然啦,这跟我刚刚上任的时候乱花过一阵子的钱有点关系…”
“不是有点关系,是有很大关系。老师,您在任期的前几年里每年都会造成约计120万金币的亏损,亏损的比例占据我们每年经费的40%。如果不是你花钱大手大脚的话,我们的财务还能撑几年。”薇若兰报出了铁般坚硬的数据,佛朗哥教授的头就埋得更低了。
“可密涅瓦机关难道不是个教廷全数拨款的机构么?”西泽尔对财政方面的理解有限,他做教皇秘书的那段时间里,也是协助分析军事为主。
“以前是这样,但是从三十年前开始,枢机会就开始限制我们的经费了。我们想要拿到经费,就要许诺生产出多少战车、武器或高阶合金。如果我们未能按照枢机会的要求完成生产和设计,那次年的拨款就会下调。”佛朗哥苦恼地说,“这可是密涅瓦机关,是机械师们心中的圣地,却要因为钱的问题而困扰,真是让人颜面扫地啊。我们还得养活大量的退休机械师,同时密涅瓦机关还是机械师行会的出资人,还得维修那些老旧的设备,所有事情都要花钱…如果密涅瓦机关倒掉,机械师这个行业都会受影响,对于不能工作的老机械师们来说,体面和荣誉都保不住…跟你说实话,为了维持这间机关的运转,我已经偷偷卖了不少高阶合金给其他国家…”
“这是叛国罪…佛朗哥教授,不经过枢机会的许可售卖高阶合金给其他国家是叛国罪,严重的是要判处死刑。”西泽尔不得不提醒他。
“什么?那帮混蛋不给我拨款还想判我死刑?”佛朗哥大吃一惊,立刻流露出疯狗嘴脸来。
“但因为你是教皇国的首席机械师,我想他们会从宽处理。”西泽尔说。
“可我不太确定自己现在还是不是教皇国的首席机械师。”佛朗哥挠头,“你刚才问我普罗米修斯是哪里生产的,我跟你说不是密涅瓦机关…那么它是在哪里生产的呢?”
西泽尔立刻明白了佛朗哥的言下之意,作为教皇国的最高技术机关,密涅瓦机关却并未接到普罗米修斯的生产任务,这意味着有另外一个技术水准高超的机关负责了普罗米修斯的制造,这个机关是隐形的,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位置,而枢机会对那个机关的信任,有可能还超过密涅瓦机关。
从三十年前就开始对密涅瓦机关的财务进行限制,这说明那个隐形机关可能已经存在了三十年之久,这些年从密涅瓦机关口袋里流走的预算,十有八九是流向了那个秘密机关。这意味着教皇国其实有两个技术中心,哪个中心的负责人是首席机械师,确实很难说。
难怪对于他的到来佛朗哥那么兴奋,密涅瓦机关最优秀的作品就是炽天使,能否复活炽天使,对于炽天骑士团和密涅瓦机关来说都非常重要,如果最终证明普罗米修斯那种巨型机动傀儡才是未来的战场主宰,那么密涅瓦机关很可能得屈居那个秘密机关之下,而炽天骑士团可能从十字禁卫军的系统中彻底消失!
“您所说的交易,难道你希望我配合你们复活炽天使?”西泽尔谨慎地问。
“不只是这么简单!”佛朗哥眉飞色舞,再度搭上了西泽尔的肩膀,“我们还要尽快将它编入军队!让它重现一百年前的光辉!告诉所有人,这个时代依然属于炽天使!让知道普罗米修斯的那些人见鬼去吧!预算还是我的!”
如果不算最后一句话的话,这倒也算是颇有感召力的宣言。
“时至今日,教廷已经拥有了第二个技术中心,却依然不敢放弃密涅瓦机关,因为这个机关里囤积着百余年来的技术结晶,连废品仓库里都能整理出炽天使的早期雏形来。还有这间鹰巢,它的改造用去了上百年时间,本身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西泽尔身后的薇若兰冷冷地开口了,“只要我们掌握了复活炽天使的技术,我们就认识教廷的最高技术机关,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培养你,首先当然是帮助你穿上甲胄,然后是帮助你进入军队,再然后是围绕你组织一支完全由炽天使组成的小型军队。你将建立赫赫战功,成为新的…骑士王!”
西泽尔扭过头来,默默地看着这个寒冷而艳丽的女孩。
原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走出异端审判局的死狱之前,各方已经就开发他的价值达成了共识。教皇当然想要重新起用他,但首先他得证明自己够格让教皇为他倾注更多的资源,佛朗哥需要借助他来压制那个名字未知的秘密机关,而薇若兰是为了自己和密涅瓦机关的地位,也是为了他那如日中升的未婚夫。
难怪薇若兰直截了当地许诺说,如果他答应,他就会获得亚历山大少君和密涅瓦机关的双重支持,因为佛朗哥太简单了,根本就是薇若兰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个当年他称之为姐姐的女孩,如今已经玩熟了权力者的游戏。
“没问题。”他点了点头,“如果我没有死在实验里的话。”
“技术方面的事情用得着你担心么?年轻人,你的任务是在演武中、战场上…总之一切可以不违反军规痛扁普罗米修斯的地方痛扁它们!剩下的交给我!”佛朗哥教授又打了个响指。
上方的黑暗中传来绞齿轮转动的巨大声响,六只修长的机械臂从天而降,抓着暗金色的骨骼。第一眼看去会误以为那具骨骼是某种已经灭亡的古代巨人的,因为它的结构确实很像人体骨骼,脊椎、肩胛、腰椎、骨盆等要素都齐备,但整体比人类骨骼大出百分之三十,可能只有魁梧的人类遗骨才有这样的尺寸。
但细看就会发现那具骨骼其实是用金属打造的。这种金属被称为“硬金”,是黄金、铜和成分不明的微量金属混合而成,再在红水银中浸泡之后达到的高硬度超韧性的金属,各国的机动甲胄基本都是用硬金作为基础骨骼,在硬金骨骼上安装甲板和动力核心。可以说这套硬金骨骼就是甲胄的骨架。
西泽尔也是第一次面对完全外露的甲胄骨骼,可以看出这具骨骼最复杂的地方就是它的脊椎部分,密密麻麻的纯金电极沿着脊椎排列,因为纯金是最好的导体之一,细密的金导线沿着骨骼行走,把从脊椎处导出的神经信号传递到各个部位去。
“这就是炽天使最核心的部分,我们叫它骑士之骨。你对炽天使并不陌生,我简单解释你就能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所有机动甲胄都可以分为两套系统,信号传导系统和动力传导系统。动力传导系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怎么把动力核心做得既小又暴力,怎么把动力核心产出的能量传输到甲胄的各个关节去。至于信号传导系统,是骑士向甲胄发布命令的系统,类似驾车,但比驾车复杂很多倍。绝大部分机动甲胄,包括炽天铁骑Ⅰ型到Ⅳ型,都是用动作发布命令的。你的右手食指做出扣动扳机的动作,甲胄的金属义肢也会做出类似的动作,甲胄其实是在模仿你的动作。”佛朗哥顿了顿,“但炽天使不同,炽天使直接读取神经信号。人体内部是通过微电流来传输神经信号的,这是解剖学的专家通过长期研究发现的,而炽天使甲胄则是把极细的硬金探针刺入骑士脊柱上的小孔,直接读取神经信号。这个过程相当痛苦,但效率极高,所以炽天使的反应速度是普通机动甲胄的几倍,但这种读取神经信号的方式会印发所谓的神经反噬。”
“今天我们已经不知道先代机械师是怎么想到用这种办法来直接读取神经信号的了,大约是经过了很多血腥的实验。”薇若兰接着说了下去,“硬金探针刺背带来的痛苦还是可以忽略的,毕竟那些针比头发还细,最棘手的问题是‘神经短路’。当骑士的神经回路上增加了一个新的回路时,神经短路就发生了,你们穿上甲胄之后会觉得记忆中最恐怖的经历被唤醒,像是陷在噩梦中无法逃脱,其时都是神经短路造成的。但神经短路偏偏是无法避免的,只要读取神经信号就必然造成神经短路,最终损害神经系统,脑白质坏死,骑士变成活死人。”
“你们有办法能减轻神经反噬?”西泽尔问。
“有,但需要骑士绝对配合…你需要深入自己的恐惧深处!”佛朗哥缓缓地说,“当那具骨骼套在你身上的时候,你会觉得陷入了无边的、一层又一层的噩梦中,你心中的一切恐惧都被唤醒,就像是一路坠向恐怖的深渊。但不要被恐惧击倒,要直面它,直到恐惧深渊的最底层。那时你将窥见自己心底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战胜它!那时候你就脚踏实地站在深渊底部了,你仰望天空无所畏惧,外接的神经回路会和你融为一体,你再也不会被侵蚀,甲胄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
“直面恐惧…么?”西泽尔轻声问。
“不!是要征服恐惧!把它彻底地踩在脚下!那才会成就一个空前绝后的骑士王!”佛朗哥教授两眼放光。
“龙德施泰特原本有这个机会,但他无法放下白月。”薇若兰轻声说。
“可如果没有蒂兰,他就好像根本不曾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啊。”西泽尔仰望那狰狞的金属骨架,“龙德施泰特,也曾是你们的实验体吧?”
“是。”薇若兰坦然承认,“所以虽然我们开出的条件是优厚的,但你要为此支付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我们并不知道人是否真的能克服恐惧,只能在可是阶段尝试用药物帮你一层一层地深入恐惧。我们也不能确定完全克服恐惧之后的你会是什么样的,也许是全无人性的战争机器,世界上的任何事对你都不重要了,你活着,可是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所以你要想好,现在拒绝交易还来得及。”
“我接受。”西泽尔轻声说。“我活没活过并不要紧,可是阿黛尔要过…幸福的生活。”
语气平淡而荒芜,咀嚼其中的意味,仿佛天地俱老。

 

第四章凤凰之胄
夕阳向着巍峨的王屋山坠落,平原之上洛水奔流,河面跳动着鱼鳞般的金光。
山路到这里就断绝了骑兵们集体下马,牵着夔龙马走完剩下的路。身高接近2.5米的夔龙马,在平原上冲锋的时候是堪称血肉战车的怪物,走这样的山路却令它们痛苦不堪。但楚舜华的那匹“朱砂”走在最前面,它的臣民们便也只能咬着牙跟上。朱砂是这群夔龙马中的王者,多数的夔龙马都是乌铁般的青黑色,但朱砂恰如其名,红如朱砂,奔行起来仿佛流火。
虽说夔龙马长于短距离冲刺却并不胜任日夜兼程,但以朱砂的神骏,楚舜华从前线返回夏国的都城“洛邑”也只需要不到十天时间。
十天的路程,楚舜华足足走了四个月。
一路上他经过了夏国的各个属国和行省。夏帝国幅员辽阔,远不是西方国家能比的,它有多达37个行省和大约20个属国。这些属国的数量是持续变化的,因为夏皇并不要求属国为他纳税,只要求他们通过进贡来表达忠心。有些属国地处偏远,派遣使团的成本太高,有时候几年不贡,有些属国内乱起来,也是几年不贡,这段“不贡”的时间里它们还算不算是属国就很难说了。夏皇通常也不会因为属国不贡就勃然大怒,等个几年觉得它们老不进贡会有损上国的威仪,就派使者前去责问一下,通常朝贡立刻就恢复了,夏国依旧维持着上国的体面,皇帝陛下欣然自得。
对于大夏龙雀的来访,属国君主和行省总督莫不战战兢兢。对于这位迅猛崛起的公爵,夏国内部也是众说纷纭,固然有人赞叹说天赐楚舜华给帝国,挡住了西方人的狼子野心,也有人暗中说楚舜华这种无父无君之人,功高震主刚愎自用,只怕早晚会沦为乱臣贼子。
而金伦加隧道的争夺战,堪称楚舜华迄今以来最大的赌博。这场奇袭调用了夏国最精锐的东海舰队和皇室直辖的中央军,保守派的大臣甚至皇帝陛下本人都劝楚舜华三思而后行,但楚舜华淡然地一意孤行了。他若赢下这场仗,声威还会继续上升,若是失败,那他最好以身殉国。
据说决战前夜,朝中开了一场大大的赌局,赌楚舜华的生死,赌他死的人占了八成。劣势是很明显的,尽管夏军的军势较之十字禁卫军高了几倍,而且拥有夔龙马骑兵、机械弩部队和不朽者这三大筹码,但想要撼动钢铁武装起来的西方人还是太难太难,之前的战争中,西方人的连射铳、长程火炮和甲胄骑士杀寒了夏军的胆。
看起来这次龙雀是得死了,死在他的刚愎自用上。原本就该这样嘛,神话中龙雀一旦起飞就再不降落,直到它死的那一天,巨大的身躯破云而落,坠落在苍茫大海上,激起滔天的狂潮。楚舜华十六岁开始掌握大权,年纪轻轻就已经翱翔了接近十年,也该坠落了…
可谁曾料想教皇国内部出现异变,炽天骑士团团长叛变,天命再次眷顾了楚舜华,让他炸毁了金伦加隧道,切断了东西方之间的铁路线。
那些赌楚舜华死的大臣们惶恐不安,属国君主和行省总督也惶恐不安,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站队。就在这个时候,楚舜华带着不超过一百骑重甲骑兵过境,而他的数万大军却乘坐东海舰队的巨舰走海路回国。
所有属国君主和行省总督都在片刻的犹豫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们亲自带领仪仗队,迎接这位远道回国的英雄,唱诵他的丰功伟绩。不是没有人希望楚舜华死在归国之路上,但他们只敢想而不敢做。
而反对楚舜华的皇室重臣们也无话可说。他们本来还准备在楚舜华归国的时候和他展开“廷辩”,就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辩论,争论这场战争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虽然炸毁了金伦加隧道,可中央军死伤超过百分之七十,说是惨胜固然可以,说是楚舜华祸国殃民也未必不行。但楚舜华人还在千里之外,消息却通过电报不断地传回洛邑,尽是某国君主盛赞楚舜华公爵真乃天将雄才,某位总督含泪拥抱公爵殿下,称他真乃皇朝的铁壁和长矛…感觉确实是国门为了楚舜华次第而开,万千百姓为英雄的到来而奔走相告。看起来“廷辩”是没用了,楚舜华一路行来,半个帝国都对他匍匐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