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野渐渐变成了一片绿色,隐约地,可见容小意在天空的尽头舞蹈着,那寂静的舞蹈引导着天穹无尽的碧色,慢慢降临到他身上。碧色在他体内沉淀,渐渐将他充满。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朦朦胧胧的,似是睡去了,又似乎清醒着。周围的云、水、气、土都变得无比亲切,争相向他的体内钻去,让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充实。他餍足了,有要伸个懒腰的冲

动。他真的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身子悄悄绽开,一个新的生命蓬勃而出。

一时身体中浮动着一股新奇的感觉,他沐浴在阳光中,仿佛在盛开,在蔓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竟能够读懂阳光的含意!

烈日渐渐变为夕阳,夕阳渐渐坠落。广阔的天被星辰布满,温和的夜色覆盖住他。这是多么清澈而温柔的夜色啊,仿佛母亲轻柔的掌,缓缓抚摸着自己。让他从心底里感动着。他想要拥

抱这夜色,所以,他向天空张开自己的双手。

他在迎风翱翔,他攀附着山石那坚硬的躯体,与天秀峰厮磨着。他知道,很快,很快,他就会攀登上峰顶,去拥抱诸天之下的夜色。

他的心中,充满了生长的欢喜,那是无可取代的,也无与伦比快乐。

那是生命的热情,是心对天空的向往。

终于,他的额头触及到天秀峰的峰顶,他的身躯,似乎跟这座山峰化为一体,光、水、云、影,在他的周围旋绕着,他所有的感觉,都无比清晰,无比感动。

他是一株凌霄花,点缀在苍翠山头上的凌霄花。

他爱死了这种感觉,再也不愿苏醒过来。

缓缓地,遥远的东海之上,浮起了一轮金黄的圆月。

仲秋的月,总是特别大,特别圆,甚至比太阳都要明亮。月轮划过天空的时候,带起亿万人的相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这轮月,慢慢摆脱山海的牵绊,寂静地开到了天空中。李玄的眼睛,也随之挪移着,无法离开。

这一刻,有一种情绪浮荡在他心中。

他说不出是苦,是涩,是甜,是酸,一颗心都仿佛浸泡在酸梅汤中,轻轻皱缩。

那是月么?

月光下照着的,又是什么人?

这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人。

苏犹怜。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洁白的衣。不是雪做的衣裳,而是轮回的梦中,他生生牵念的承香公主,在步入妖湖魔宫时所穿着的盛妆。

承香公主应该是龙薇儿啊,为什么会变成苏犹怜……

他的神识太过模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象。

月,静静地划过天幕。

苏犹怜躲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已躲了三日。

她很想将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能。

她极力说服自己,她是对的。她若为别人的爱情考虑,谁又会为她的爱情考虑?谁会成全她的爱情?

但她不是个自私的人,她看着别人的爱情时,一样会感动到流泪。她不忍心破坏任何一点美好,她是雪的精灵,为每一分美而陶醉、欢喜。她天生敏感,充满关怀,她宁愿自己痛,也不

想任何人受伤。

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

月光透过窗的罅隙,洒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向那片金黄的月。

月光,在虚无的夜色中绽放着,无论谁,只要仰头,就能看到这轮通透无尘的光芒。

多像是李玄的笑脸啊。

即使不用拥抱,也照得自己好温暖。

但要怎样做才能保住这份微笑呢?要我受尽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么?

苏犹怜将头深深埋进臂湾里,响起一阵抽泣声。

每一声,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么纯,那么脆。

李玄听不见。

这片夜色听不见。

听不见的都是傻瓜,但傻瓜往往是幸福的。

因为他承载着六种福佑,行走在这个世间。就算是傻瓜也一样。

月,静静地滑动着,越升越高,越升越满。

天秀峰顶,也升起了一轮一模一样的圆月。也是那么金黄,就连月中的每一丝暗纹,都如镂刻形,绝无二致。仿佛在这座钟灵毓秀的山峰顶上,构筑出了一座月之宫殿。

只是,那月像是虚影一般,飘飘荡荡的有些不真实。但此时的李玄,意识模糊,却也分不清楚。他呆呆地仰望着,看着这轮虚幻之月,慢慢扩大,将整座天秀峰都包在其中。

所有的声、光、电、影全都被隔绝在外,这片月色,就是一座清凉世界,没有任何外物打搅。

李玄的神识跟这片月色融合在了一起,慢慢陷入沉眠。

这不再是夜晚,而是一个圣洁的、光辉的时刻。

万物寂灭,只待仙人降临。

仙人摩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是清凉月宫美丽的传说。见到仙人之人,可富可敌国,可名扬天下,可文冠古今,也可武成泰斗。

但拜见仙人之路,却是坎坷而恐怖的。无数剑华之山耸立在天秀峰之外,那是谢云石冲天剑气结成的屏障,而传说中,仲秋夜,天秀峰顶上会浮动着能令一切剑法、道术都消解的九天清

凉气,以及能将人神魂吹散的九天罡风。

这两者,无不可怕之极。相形之下,十方刹那光简直是小儿科,不值一提。

所以,越美丽的传说,结局往往越是恐怖。越辉煌的成就,取得便越是艰难。

李玄仰望着。

悬挂在天秀峰上的月,渐渐凝结起来。一股清凉缓缓洒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舒适之极,几乎就此睡去。

冲天支立,旋围在天秀峰上的剑华之山,却在这份清凉透下的同时,慢慢消解,宛如花之将萎,化为灰尘。

莫非这就是消尽一切的九天清凉气么?连谢云石布下的剑华竟然都无法阻挡。

清凉缓缓透下,沿着李玄曼妙细长的身子,一直透到他的脚底深潭中。金黄的光芒将整座山峰浸泡,宛如月神拥抱着她的情人。

便在此时,一抹悠扬的琴音自峰顶缓缓透出。

李玄朦胧的神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摇晃着脑袋,向峰顶望去。他的脑袋此时已变成了一朵花,这个简单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艰难无比,良久,方才转过脸来。只见峰顶一块平整光润的

大石上,摆着一具琴,一柄扇。

琴音,就是从石上发出的。

扇做碧色,李玄刚扭过头来,扇上猛然冲起一阵激烈之极的狂风,刹那间直上九天,轰然怒卷而下。

琴音淙淙,被这股狂风击得凌乱无比。

李玄的身体才挨到那丝风,就感受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狂风吹过的岩石,竟然片片粉碎,化成灰黑的泥。

这难道就是能焚尽一切的九天罡风?

幸好李玄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在攀爬生长的时候,是透过天秀峰岩石间的罅隙,将身子深深埋进了山石空缺中。天秀峰上有无数的洞穴,足够让李玄容身。何况他还有一件很好的护身

宝贝——浩瀚战甲。这宝贝当真如意,李玄的身子变成了凌霄花,身子拉得几百丈长,浩瀚战甲竟然也拉得这么长,紧紧覆盖在他身上。

罡风吹过来,岩石阻挡住大部分,战甲抵消了小部分,李玄一点都不受苦。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的脸。脸没有遮挡,需要小心一些……毕竟脸很重要……

罡风凌厉,声威骇人,加上消尽一切的九天清凉气,的确没有任何人能抵挡。李玄虽然修为很低,眼光还是很高的。越是这样,他越就佩服自己。什么人都上不来的天秀峰,还不是被自

己上来了?哈哈!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天秀峰上。

他白衣落落,未染纤尘,缓步自山下走来。

漫天罡风,竟似惧怕他一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九天清凉气虽然无处不在,但他并不施展剑法道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攀爬,自然也不能阻挡他。

他慢慢地循着山势拾阶而上,李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阵惊恐。

连九天清凉气与九天罡风都无功,难道他是……

石星御!

龙皇难道到了这里?

李玄的脸立即苦了起来。

那人沉默地登上峰顶,静立。罡风吹拂着古琴,发出铮铮淙淙的声音,虽杂乱而曼妙,宛如悠长的思念。

他悠然叹息一声,拾起碧扇,将它插在旁边的山石上,缓缓坐下,抱琴膝上,手指轻拂,琴音顿止。

琴音消哑的瞬间,那亦是一声悠扬的长叹。

李玄忽然发现,他绝非石星御。

石星御不会对琴有这么大的兴趣的。

虽然看不清他的容颜,但李玄已隐约猜到了他是谁。

谢云石。

唯有谢云石,才会如此儒雅清骏,一琴在手,萧然宛如古松秀竹,风采无人能挡。那是千年魏晋流下的遗风,已沁入骨子里的风流倜傥,是天然的镌刻,绝非后世的修行。

谢云石之所以有这样的风骨,只因为他是谢云石。

这份风骨,也只有谢云石才有。

神秘美丽的清凉月宫,也许只有谢云石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踏入。

只是谢云石不早就入过清凉月宫么?他此时又来做什么?

李玄疑惑不解,谢云石轻轻理好琴弦,轻拢慢捻,古雅而清润的琴音,如月华般流淌而出。

秋凉清愁滋长,宛如一座千年未有人来的荒山,寂寂地堆满了落叶。一脉清泉,出于荒山之间,没流多远,就消失无迹。

山静水幽,连野鸟之声都不闻,只有一株幽淡的兰花,含着柔微的香气,落落开放。它的香沁在水面上,连那轻轻的涟漪,都泛着清香,却没人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谢云石神魂俱授,已完全融入了这琴音中。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曲子。

但他绝不会弹,除了这一年一度的此时,在高出天表的峰顶,用心弹奏一曲。除此,就算他悲伤、痛苦、欢喜、忧愁,他都不肯为自己弹奏此曲。

为此,他废琴十年。

只为这一曲漪兰。

争将世上无情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凤啼声响起。

谢云石白衣一震,双目中不由得露出了欢喜的光芒。清伤幽寂的琴音,也不由得杂了些许喜悦。

一道紫影盘旋飞舞,带起大片紫色的霞光,重映万道,自遥远的天际向天秀峰降临。

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巨大的鸟类,长得跟瑶儿极为相像。通体覆盖着紫色的羽毛,尾上拖着七只长羽,雄峻灵奇,赫然也是一只凤头鹫。

李玄心中浮起以前查到的凤头鸠的资料。

凤头鹫的羽毛按照彩虹的顺序,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每一百年,褪一次毛。瑶儿只有三百年的修行,因此毛是金色,这只凤头鹫遍体紫羽,岂不身具七百年的修为?观其羽毛深紫,差

一点便成黑色,修为更进一层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可不要以为七百年的凤头鹫,只不过比瑶儿厉害一倍而已,凤头鸠每褪一次毛,并不仅仅只是过一百岁那么简单,而是修为增长了一倍。若非如此,就算长了三百岁,也不会褪毛的。所

以瑶儿那么懒惰的鸟,也每天都要勤勉修炼。这只鸟的修为,赫然是瑶儿的八倍!

那已不能再叫鹫,而是凤,紫凤。

谁踏凤啼而来?

难道就是清凉月宫的仙人?

李玄兴奋了起来。他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紫凤悄没声地停在峰顶,不悦地叫了一声。即使如它这般修为,处于九天清凉气与九天罡风的双重压迫之下,也是极为难受。

一人翩然,自凤身上跨下。

琴音戛然而止。

谢云石仿佛怔住了一般,双手按在琴弦上,却已无法再弹奏。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他的双眸神光闪烁,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影向他慢慢走来。

一千年的时光,能不能将这段路走完?

那是一团漆黑。

宽大的鹤氅被罡风吹动,飞舞成一片乌云,随着那人的脚步飞纵,仿佛将整座峰顶都笼罩其下。

那人一动,鹤氅便变幻万方,每一变,都仿佛天地灾劫,充满着惨烈妖乱之势。

只因这个人,本就主天地刑杀,掌万民性命。

他若一怒,天地风雷,都将尽变!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天心脉动的节奏上,天心因他的步伐而不住改变。

有时冷冽,有时慈悲。

金黄的月光,也仿佛因他而凝固,形成一块巨大的、悬浮在天空的冰。山峰峻秀,却宛如支天白骨,为他营造出震古烁今的功业。

诸天诸地,都仿佛是他的王宫,而他,就是王宫中唯一的主人。

他在谢云石面前静静立住。

一张狞厉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在他傲然出尘的身姿上,盛开出一朵暗夜之花。

鸽蛋大的宝石镶嵌在面具前额,碧森森的光芒透出,映得面具上雕刻的魔神像一片惨绿,仿佛随时都会破碎而出。

面具背后,透出两点冰冷的目光,宛如秘魔封印一般,将魔神钉在夜色之中。

这目光坚毅,深沉,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不由得要在这目光下战栗,跪拜。

但现在,这目光在触及到谢云石时,却杂入了一丝温柔。连激变着的魔神像,也安静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一旦交织在一起,就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分开。

谢云石的身躯,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同样的颤抖,竟也出现在这个神秘而强大的人身上。

痛入骨髓的感动,在两人的体内激荡,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一切感受,又将同样多、同样重的感受反哺回去。

那一刻,两人一齐泪流满面。

第二十九章 由来碧落银河畔

争将世上无情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清凉月宫的传说,便成了他们的传说。

这是谢云石三年前登上天秀峰顶,发现的秘密。

一个对天下所有人都没有用处,唯独对他们两人珍贵之极的秘密。

于是,他们能有年年一度来,有相聚的一刻。

他将之称为上天的恩赐。

但这恩赐是那么短暂,月过中天之后,清凉月影就会消散,九天清凉气便会回归九天,他们便再也无法聚首。

戌时三刻,到子时,只有一时一刻的时间,他们每年的聚首,也就只有一时一刻的时间。

一刻千金。

谢云石慢慢站起,看着这个黑色的,如夜一般的人影。

那人慢慢举手,将脸上的面具掀开一线。

也只有在这一时一刻中,他将以真面目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天上天下,只有他,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手慢慢挪移着,魔神从脸上滑落。

这一刻,李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难以遏止的期待。

这样的人,这样的风采,这样狰狞的面具下,究竟会是张什么样的脸呢?

他忽然很想看到!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几乎让他疯狂。

面具轻轻揭开一线。

那神秘的容颜也仅仅只露出了一线。

李玄却仿佛在这瞬间呆住了。

如深沉的夜色,被一只手轻轻揭开时,射出一缕璀璨的星光。如宇宙尚在混沌时,清气浊气恰在分割的一线清明。

魔神的雕像尚在脸上,那露出的一点容颜,就宛如魔神脸上隐秘的微笑。

却已倾动众生。

李玄错愕。他一生中所见过的绝色女子甚多,石紫凝之冷峻,龙薇儿之娇憨,九灵儿之妖娆,苏犹怜之妩媚,无不动人心魄。然而此人的半面风华,却是如此与众不同。

清冷、高远、雍容、沉静,的确为李玄平生仅见!

这面容若是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会有多么惊艳?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会有这么疯狂么?

这张容颜露出时,海会否枯,石会否烂?

心会否化为灰飞?

等等……或许是意识迟钝的原因,李玄这才惊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修为绝高、足以凌压天下的神秘人,竟有一张清丽若神,宛如女子的脸?

又或者,他本身就是女子?

他到底是谁?

谢云石怎会这样看着他?

他难道是谢云石的挚友、失散多年的骨亲?

不像啊……李玄头痛了起来,禁不住将目光投向两人。

那一瞬,他霍然明白。

——因为他看到了跟他的前生一样刻骨的相思。

从谢云石的眼睛里,从神秘人的眼睛里。

刻骨铭心,再无疑问。

但这怎么可能?

清凉月宫的传说,天秀峰的峰顶,难道是谢云石跟他所爱的人约会的地方么?

这怎么可能!

龙薇儿怎么办?

那个一味叫着“谢哥哥”的孩子怎么办?

李玄看着两人的目光,心底渐渐凉了。

那是没有人能分拆开的目光,就算海枯石烂,星辰陨落,它们也必将汇聚在一起。

它们之间,容不下任何人插足,甚至容不下一颗尘埃。

好可怜啊。

李玄的神识又开始混浊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可怜啊,薇儿。

便在此时,一个阴沉而森冷的声音响起。

“简主。”

手猝然停顿,魔神凝结在将飞将扬,将幻将化的瞬间。

天舞破碎。

面具“啪”的一声合上,人影猝然转身。

漆黑宽大的鹤氅展开,冷森森的气息飞逸而出,刹那间将天秀峰顶幻化成他的王宫。

他羽衣傲立,面对万千兵马。

他不需问讯,因为众生都是匍匐他足下的俘虏,等待他冰冷的裁决。

他执掌天下刑杀,手中有无边权力。

他冷寒的眸子,凝注在眼前的人影上。那人影隐藏在九天清凉气之中,悬空而立,载沉载浮。

他的眼神细微地变了变。

九天清凉气可消尽一切剑法道术,绝无例外,这人影本不该浮空而立的。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充满了危险。

他的每一分反应,都被那人影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

轻轻地,人影宛如蛇一般地笑了起来。这人笑的时候,全身都在抖动着,宛如没有半点骨头。这人轻轻扇动着手中的羽扇,遮住大半边脸,只将又冷又腻、仿佛能缠死人的目光放纵出来

,紧紧裹在他的身上。

这是他的猎物,他绝不容“简主”逃脱。

面具下的目光也在凝视着他。

那是骄傲的、凤凰一般的目光,不禁让人影有些嫉妒。

慢慢地,面具之下吐出两个字。

“太子。”

太子笑了。他喜欢这宛如魔神一般的骄傲,他要亲眼看着这份骄傲在他手底揉碎、破裂、污秽、,然后,他将接收一切。

想一想都会觉得兴奋。

他开口,轻轻吐出一串本让他战栗无比的字:

“简碧尘——或者说,我该叫你华音阁主?”

简碧尘不答,冷傲的脸色也未改变分毫。

太子尖锐的目光能够看出,他在思考。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怎会在这里现身,而且不受九天清凉气之影响。他亦想不到,自己为何敢在他面前现身,自己本对他怕得要命的。

这么一想,更让太子得意起来。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会翻转过来,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太子细细的眉皱起,声音变得冷峻起来:

“简主——我还是习惯这样叫你——你是一切的主人,不是么?”

他飘身而下,跪倒在简碧尘面前。

他重重地磕头,前额碰在山石上,鲜红的血流出。他抬头,鲜血融化成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要用他原来的谦卑,来强调现在的得意:

“简主,我为你准备了十重大礼,你不准备看一看么?”

他喉头鼓动,发出一声尖锐而混浊的闷笑,突然高声叫道:

“送礼!”

随着这一声,风云陡然改变!

烈烈狂风自他身后涌来,将简碧尘的鹤氅吹得飞舞而起。

简碧尘一动不动,傲然看着他表演的一切。

——他的骄傲,能维持多久呢?

太子的笑有些疯狂,得意的疯狂。

“第一重礼!”

“故事。”

他的笑很尖锐,能够缠住人的尖锐。笑慢慢攀爬着,一直爬到你的心里去,然后突然收紧,让你毛骨悚然。

“有一对相爱的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在一起。因为一个秘魔的诅咒,他们体内生出无法抵抗的吸引力,他们离得越近,吸力就越强,足够近的话,两人就会融化,一齐灰飞烟

灭。所以他们虽然爱到刻骨,却只能离得越来越远,毕生永不见面。”

“很凄艳的故事,是不是?”他眉角将笑容斜斜挑起,死死盯着简碧尘。

碧落苍天,简碧尘一动不动,任月色将他全身洒满。

“这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个地方,或者有一件法宝,能让所有的法术都失效,那么三圣主借归化神功施展的诅咒也就会暂时失效,他们就可以执手相望了。这对两位恋人,有着怎样

的吸引力呢?”

他柔柔一笑,笑容中却尽带了阴狠之色。

“九天清凉气,就是它。”

他抬手,他的掌心中是一团虚无的清气,随着他的动作,清气袅袅散开,迅速将整个天秀峰布满。

“简主,你想不到吧,我就是九天清凉气的主人。你苦心想寻找的,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在这里,一切法术、剑术、道术、武术全都失效,可让两位安享片刻的宁静。”

简碧尘的脸色变了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难道,这仅仅只是一个梦么?是精心策划、为他打造的阴谋么?

他的眼角望了望谢云石。

谢云石并没有看太子,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简碧尘。

换取年年一度来。

是的,他们每年只有这一时一刻,能够看到彼此,此后,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了。

他看不尽、看不够,连生死都顾不得。

“第二重礼。”

“传说。”

“简主,你永远不会想到,其实这天秀峰上、清凉月宫的秘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我破解了。九天清凉气,就是我从月宫中取出的法宝。”

他扬了扬手中的清光,那无疑是操纵九天清凉气的源头。

这段话令简碧尘、李玄一齐耸然动容。

太子仔细鉴赏着简碧尘的惊动,这是他已在脑海中模拟了千百遍的场景,此时真实出现,犹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他喜欢看着别人在他的操纵下,木偶一样起舞。他喜欢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尤其是对强大而神秘的简碧尘。

不枉他布局三载,一朝收获。

“清凉月宫乃是上古仙人飞升时留下的宝贝,这宝贝……”

他喃喃说了几个字,天秀峰顶的月华忽然凝结。

金黄色的光,凝成宛如实质般的光辉,一座巨大的黄金宫殿,在月中隐然成型,浮空而立。一株极大的桂树飘摇在月色之中,枝条横空,灵秀飘逸,将宫殿大半覆盖住。金黄的光便从宫

殿中飘逸出的,将整座天秀峰紧紧裹住。

龙穆的浮空岛已让人叹为观止了,这座月之宫殿更为宏伟峻兀,宛如一轮明月一般,照耀空际。那轮真实的月亮,反而变得虚幻起来。

太子鉴赏着他们的惊惧。

“我却没有收回月宫,让它仍悬挂在天秀峰顶,放出九天清凉气,便是为了设好这个圈套。”

“许多看似美好的东西,其实都是有毒的。简主啊,你中的毒很深呢……”

“一旦被这座月宫俘获,能逃脱的机会就小得可怜呢……”

他短促地笑了起来。

“清凉月宫,上古仙人之秘宝,用来封锁住简主所有的退路,这是我的第二重礼。”

微微一躬,太子姿态萧然,款款而谈。

他身上也散发着贵胄之气,但与谢云石沉淀千年的儒雅风流之气不同,他的贵胄之气是孤傲的、残刻的,是高高在上、视万民如粪土的优胜者,践踏一切。

“第三重礼。”

“机关。”

他挥了挥手,月中那金黄的宫殿忽然打开,无数黑影流泄而下,布满天秀峰的峰顶。

那是无数甲兵,全都骑着凶恶的鸟类。它们的动作极为呆滞,但一举一动无不携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它们的身上泛着青湛湛的光芒,显然是由精钢铸就,却凭借着神秘的机关术的驱动,

宛如生灵般活动着。

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机关术都算得上最神秘的流派。懂得机关术的人极少,精通者就更为稀少,往往一个时代都出不了一两个。一旦出现,便是人中龙凤,必将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

只因机关术能将强大的力量封锁在木石钢铁之中,释放时绝非凡人所能抵抗。

简碧尘的见识绝非常人所能及,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驱动这些机关的,赫然是传说中的星天命术,以星辰之力催动机关运转,威力奇大,极为难敌。八百机关羽骑将天秀峰顶团团围住

,就算简碧尘能全力作战,也未必能突破。

九天清凉气封住了剑术道术,但机关术却不属于任何一种道术,是以能在九天清凉气中自由行动。如果说简碧尘本还有一丝生机,现在这丝生机也已被完全封住。

这本是个死局。

太子悠然道:“对于简主,我可是丝毫都不敢轻视啊。”

“第四重礼。”

“圣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绫卷,展开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摩云书院上下人等助太子捉拿简碧尘,违者以叛国罪论处。钦此。”

“所以……请不要指望紫极老人出手相助了。”

难怪这边闹翻天了,摩云书院中竟没有丝毫动静。看来所有的人都被紫极老人召集起来开校会了。这边不闹完,校会不会结束。紫极虽然神通广大,但他心悬万民,不得不受大唐皇帝的

制约。圣旨是约束紫极老人最好的办法。

“也不必指望华音阁了。”

“因为那是我的第五重礼。”

太子脸上的笑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阴。他的笑容就像是乌云一般,盖住了他的脸。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但他既然敢这么说,想必就一定有法子,让华音阁不会派出半个救兵。

“第六重礼。”

“罡风。”

太子悠然指着插在简碧尘身边的碧扇。

“简主可知道,做成这柄扇子的,不过是月中仙桂的三片叶子。”

随着他这轻轻的一句话,覆盖在巨大的黄金宫殿上的桂树,突然无风而动了起来。

漫天碧气吞吐,从树根处攀援而上,脉脉向树冠行去。一达树顶,立即化成无数细细的清流,丝丝绕绕地缠卷在桂树的枝条上。每一根枝条上,都结着一朵玲珑剔透、宛如黄玉般的桂花

,桂子天香,从桂树枝头流泻而下,同万缕清气融合在一起,激突成无数透明的黄色漩涡,向天秀峰顶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