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崩塌。

  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地心深处透出,瞬息撕裂了大地,龙皇城七万三千九百四十二座院落,瞬间化为瓦砾。

  是日,龙皇城破。

  万里胡笳声幽咽。

  是日,长安城中,万民轰传这条惊人的喜讯:

  龙皇石星御败于君千殇剑下。

  雪妖躲在瓦砾下轻轻颤抖,西域的风虽然闷热无比,但她却感到如在雪原般寒冷。

  龙皇城破了,妖族们失去了龙皇的庇佑,纷纷逃走。雪妖却没有地方去。天下之大,却无她容身之地。她只能瑟缩在那个小小院落的残垣中,希冀着已经崩坏的龙皇城,还能再保护她。

  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指向龙皇,也许君千殇就不知道谁是龙皇,也许龙皇就不会被封印、龙皇城就不会陷落!

  是她,是她害了满城妖族啊!

  是她,令无比繁盛的西域妖国沉没。

  她该怎样,才能赎掉自己的罪愆?

  雪妖禁不住泪流满面。

  突然,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雪妖咬紧嘴唇,止住了哭泣。她知道,沦陷的龙皇城中,只有人类才会这么嚣张地走动。她不敢发出丝毫声息,生怕惊动了这些屠夫。

  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哈!这里还有一只!”

  雪妖骤然回头,就见一名道士站在废墟之外,手里拿着一只葫芦,正向她狞笑。雪妖本能地想逃跑,但道士手中的葫芦放出一道精光,将她罩住。雪妖拼命挣扎,道士用力一拍葫芦,精

光就像刀子一样割在雪妖身上,雪妖忍不住惨叫起来。道士仿佛很喜欢听雪妖惨叫,不住地拍着葫芦。

  另一个黄衣道士走了进来,一巴掌拍在道士头上,怒喝道:“你在做什么?”

  雪妖心中刚升起一丝感激之情,黄衣道士下一句话就让她从心底感到一阵冰冷。

  “打坏了,就卖不上价钱了。”

  黄衣道士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一把撕开雪妖的衣服,将符咒贴在她的脊背上。雪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符咒仿佛化成了一团火焰,狠狠扎进了她的身体了。激起的刺痛让她忍不住

缩成一团,昏了过去。等她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法力。

  她被套上绳索,牵着走出了家门。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曾带给自己安宁与幸福的小小院落。她即将永远离开了,再也无法回来。

  仅仅两天,龙皇城已满目疮痍。战火在四处燃烧,高大洁白的祭台变成了废墟。道士用力一拉,雪妖被拽得摔倒在地。她看到白水婶婶也被栓着,跟着另一队道士出了城门。

  她流下了眼泪。

  她的邻居们几乎全都沦为人类的俘虏。这个安宁的家园,在龙皇被封印的第二日,就彻底沦陷了。

  道士们牵着她,走出了龙皇城,走出了石国,走出了西域。走入了中原,走入了大唐,走入了长安。

  雪妖知道,长安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城。自从龙皇城陷落后,这里便真正的成为了世界的中心,唯一的中心。

  据说每一个来到长安城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叹它的繁华。但雪妖却没有真正看清长安城,一眼都没有。她是在深夜被道士押进城门的。她进去的时候,道士们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入,而

是拿着一袋黄金,心满意足地走了。

  从此,雪妖姓秦,有个人类的名字,叫做秦可儿。

  她,成了秦府豢养的乐姬。

  秦府的二少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竟忍不住从马上落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雪妖有着人类女子不能比拟的美丽,玲珑剔透,像是梅花蕊上的一杯雪。但雪妖不属于二少爷,因为秦府

还有位大少爷。

  大少爷拥有一切,家产,功名,尊荣,权力,也拥有雪妖。二少爷只能远远地看一眼雪妖,连碰都不能碰。

  当雪妖为大少爷跳起胡旋舞的时候,洁白纤细的双足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隐没,二少爷的双目中总是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家产,功名,尊荣,权力,他一样都没有。他至少应该拥有雪妖。

  但雪妖,秦可儿,却是大少爷最宠幸的乐姬。

  雪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话。自从道士将符咒贴在她背上之后,她就再也不会说话了,也不能施展任何一点法力。她成了一个普通之极的少女。

  除了惊人的美丽。

  这美丽令二少爷疯狂。他无时无刻不想将雪妖紧紧拥在怀里,但他不能,因为雪妖是大少爷最心爱的乐姬。

  但大少爷身体很弱,弱到只能欣赏雪妖跳的胡旋舞。而不能欣赏雪妖。

  终于有一天,大少爷在吃了雪妖亲手递上来的药之后,疯狂咳血而亡。秦府震惊,因为大少爷自小聪慧异常,乃是秦府中兴的希望。大少爷死了,代表着秦府所有的希望都毁掉了。

  老夫人震怒,传令务必找出雪妖背后的凶手,究竟是谁指使雪妖谋杀大少爷的。不管查出来还是查不出来,雪妖都必须死,必须为大少爷殉葬。

  因为大少爷活着的时候,曾经拉着雪妖的手,说,能见卿舞,死而无憾。

  二少爷陷入了绝望。这代表着,他无法将雪妖收为姬妾。他甚至不敢再公开对雪妖的欲望。

  他愤怒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占有雪妖?

  他的愤怒几乎使他疯狂,他向老夫人请缨,亲自审问雪妖。

  他亲自执着皮鞭,在众人面前拷打她,让她遍体鳞伤,然后喘息着拧着她的下巴,问她,他可不可以对她再残暴一点点。

  他会将她绑在车上,让她穿上囚服,游街示众。悲愤地陈述这个贱女人是如何让他失去了亲爱的哥哥,让街坊的唾弃使她满身沾满污秽。

  他得不到她,所以,只能残暴地对待她。

  雪妖对这一切默然接受。

  她不能说话,因此,她无法招供出究竟是谁指使的。她对这一切并无怨言。

  因为这是她欠了一个人的。

  是她欠那个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接受万民欢呼的皇的。

  虽然也她知道,那场对决不可避免,但她还是固执的相信,若没有她的指引,也许君千殇无法找到他,也许龙皇城就不会陷落。

  是的,都是她的错,该当让她遭受这样的折磨。

  如果她能够说话,她一定会跪下来,请求二少爷再对她残虐一点。

  没有了龙皇,妖,只能这样卑微地生活。

  终于,到了大少爷出殡的日子。按照老夫人的安排,雪妖要被埋进坟墓里,永远陪着大少爷。

  前一夜,人们为她穿上了胡旋舞的舞衣,雪妖美丽得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株寒梅。

  在打开牢门的那一刻,二少爷震惊地看着她,手中的绳索锵然落地。他终于忍受不了她美貌的折磨,带着她逃出了秦府,和她一起逃入了冰冷的荒原。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誓言:他不想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他只想要她。要雪妖就足够了。

  而雪妖却依旧那么冷,看也不看二少爷一眼。她心中只有那座黄沙胡笳中的城池,只有那高台上那湛蓝如苍天的影子。

  都是她的错。

  她默默忍受着一切。不管二少爷如何祈求她、威胁她、折磨她。

  不过三天,二少爷就失去了耐性。他无比怀念秦府的荣华富贵。曾经他以为他只要拥有雪妖就够了,但现在,他宁愿将雪妖献出,以求换回原来的荣华富贵。

  他忘记了对她所说过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只不过是一句空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于是,他押着雪妖回到了长安城,痛哭流涕地跪在老夫人面前,说秦可儿是一只妖精,用妖术迷惑了他,才让他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第二天夜晚,他召集了所有的人。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几个强壮的家丁捉着雪妖,将她架到了高台上。

  他要亲手证明,秦可儿是妖,迷惑众生的妖。

  十丈高台,让雪妖感觉那么熟悉,就像是站在龙皇城的宫墙上。

  台下,却不是欢呼的人群,而是火,是浇了油、将要燃烧的火。

  雪妖的血流下,在她身下化成一道符咒。二少爷慷慨陈词,因为他知道,雪妖即将显形。她会成为一只妖,那么愤怒而恐惧的人们就会烧死她。当她灰飞烟灭后,他才会忘记她,彻底忘

记。

  为了我,请死去吧。

  烈火中,雪妖慢慢显形。

  人群惊讶,愤怒。她是妖!她是妖!烧死她!烧死她!

  雪妖的泪滴下。

  站在高高的刑台上,她却恍惚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

  那巍峨、洁白的祭台,仿佛她与皇一起站在上面,接受万民敬拜。

  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

  为什么要毁掉一个跟长安一样恢弘的城池?

  为什么要屠灭一个跟人类一样古老的种族?

  她在苍白的火中化成一只雪妖,流下了冰冷的眼泪。

  她欠他的,她活该灰飞烟灭,还了他的债。

  但不应该死去,不应该在这里死去。

  二少爷狂笑着。

  他终于如愿了,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忘了她。他一直在折磨她,只因他并不知道,她的美丽,是对他最痛苦的折磨。

  雪妖看着他,她忽然无比可怜他。他虽然也是人类,却只有卑微,并不强大。

  雪妖环顾着高台下,看着那群被残忍、兴奋而扭曲了面容的人们,心中突然充满了深深的悲伤。真的是同样一群人么?是建立了如此伟大的城池,谱写了灿烂的诗章、织出了如云的锦绣

,创生出大唐盛世无尽繁华的人么?

  鲜血,从她的眼泪中迸落。

  她莹洁如雪的身体上,现出道道裂纹,火光中欢呼的人们停了下来,因为他们惊讶地看到,这垂死雪妖眼中的仇恨是那么深。

  蓬,鲜血散开,将她背上的符咒湮灭。她的身体在血光中冲天而起,挣脱了绳索。她用血咒换来了仅存的力量,冲出了重围。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长安城。

  要死,也只能死在一个地方。

  但她已无力回到那里,回到了那座只有废墟的城池,那黄沙掩埋下小小的院落。

  她倒在在长安城外的原野上,失声恸哭。四周,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绝望。

  她怎能原谅自己?

  一声悠悠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她泪眼抬头,凄迷月色之中,站着一位矮小的老头。她不认识,那是妖族中的地仙,雪隐上人。

  雪隐上人伸出手。

  “想复仇吗?”

  她眼前闪过人类被火光扭曲的面容,想起那如苍穹一般湛蓝的身影。

  她含泪点头。

  “来,做我的弟子。从此,只记得仇恨。”

  老头的手按在她的额头。雪一般的光芒流转全身,她忽然忘了一切。

  忘了曾有过的安定,忘了龙皇城的雄伟。

  忘记了胡杨叔叔,白水婶婶,忘记了曾经小小的家。

  只记得荒凉的雪原,人类所蹂躏的一切。

  只记得是自己是一只雪妖。

  只记得吾名。

  苏犹怜。

  只是,心中那淡淡的伤,浅浅的痛,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欠谁的?

  [1]地仙:仙之一种,仅次于大罗金仙。是人类在现世中能够靠修行达到的最高仙阶。当时有三位地仙,分别是紫极老人、雪隐上人和大日至尊者。紫极老人居住在中原,雪隐上人在西域

,大日至尊者在身毒(即印度)。分别辅佐唐朝、吐蕃、身毒大食。普通人以武为战,地仙却是以国为战,三位地仙谁强谁弱,就看大唐、吐蕃、身毒大食哪个国家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

第一章 阊阖门多梦自迷

  血,寂静地流淌。

  大地,早已染成一片猩红,却在星光的照耀下,渐渐干涸,腐败。

  山岳,城池,被凌厉的力量斩得支离破碎。就连天上的星光也是如此凌乱,已无法承受一抹仰望的哀伤。

  远处,恢弘的蓝色之城被劫火笼罩,那曾是属于妖魔的国度,属于他的国度。

  于今,他跪倒在地,苍蓝色的血几乎已流干。他与生俱来的力量,比神明还要强大,比龙还要威严,如今几乎全被打散。他苦苦支撑着,只能维护最后的尊严。

  透过炙热的光轮,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人、无数妖的尸骸堆积在他脚下的大地上,形成一座猩红的山。

  他,就仿佛跪在妖与人的史册上,跪在数万次杀戮中血泊。

  他已无法抬头,面对犹在半空中炽烈的人影。人影身后的六对羽翼,仍然那么洁白,似乎方才剧烈的战斗,仍不能损害他丝毫光芒。

  那个人,真的是神么?

  他苦笑。

  他败了,号称天下无敌的龙皇,败了。

  败在君千殇轮回之剑下。

  龙血淋漓,魔威黯淡。

  他的傲岸与威严,尽被那一剑斩尽。

  君千殇苍白的发折射着天地间唯一的星光,悠长叹息:“我必须将你封印,因为你是魔。”

  剑芒隐然而发,便是那旷绝天下的轮回之剑。

  而他,却已不再有抵抗的力量。

  突然,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他背后窜出,张开孱弱的双臂,挡在他身前。

  “不!不要杀他!”

  血泪纷纷而下,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上的悲怆,但她的声音就如杜鹃啼血,那么凄楚,让人不忍听闻:

  “他不是魔啊!”

  君千殇默默看着她。他是一切妖魔的天敌,他不必出手,身周旋绕的光芒已然刺穿那女子的身躯。但她依旧努力地站直身体,挡在她的皇面前,挡在无敌的轮回之剑面前。她奋力挥出手

臂,指着那座残破的城:

  “能为这么多生灵建造一座庇护之城的人,怎么会是魔?怎么会是魔!”

  她苦苦哀求着,血化成泪,被风吹起,洒在他脸上。

  一滴滴就像是冰冷的刀,痛进心里。

  ——你该走了。

  不,我怕。

  ——怕什么?

  怕你此去后再不回来。

  ——那好,我会送你一件城池,从此你再不用害怕。

  真的么?

  ——真的。

  那我会在城中等你回来。永远。

  那时,她妩媚的笑,眼波如春水,注视着他。

  那是他唯一为她做过的许诺。

  竟不能遵守,竟终至陨落。

  天地崩催,六对羽翼射出的光芒在女子肌肤上灼烧出道道裂纹。

  然而,她绝不肯退缩半寸,执着地张开双臂,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石星御撑开一寸天空。

  为这个傲岸的王者,为这个她最心爱的男子。

  石星御用力推开她。

  他如冰玉雕成的面容上有一丝愤怒。

  诸天神佛在看着他,他的子民在等待着他。他就算败了,也要败得像是位王者,岂能靠女人的庇护?

  他用力将这女子推开,魔威浩荡而出,凛凛面对着九天上的神。

  鲜血,不住地自他唇边沁出。

  他不顾。

  他要战。

  为他的子民,为他的尊严。为……

  也为了身边的这个女人。

  剑,已没有力气再握在他手中,五行定元阵的光芒在君千殇身边聚结,铺天盖地般向石星御压下。

  石星御张开双臂,带起满空龙影,向上迎去。

  “不……”女子凄厉的嘶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石星御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他是魔,就算毁灭,也必将带着魔王的尊严。

  女子孱弱的身躯,倏然越过他,挡在他和五行定元阵中间。耀眼的光芒爆散,她就像是一枚落叶般,倏然被撕裂,鲜血蓬然散开,宛如最寂寞的烟花。

  石星御最后的一丝力量倏然消散。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烟尘,仿佛梦中的劫灰,静静旋绕着他。

  为他灰飞烟灭。

  他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她残破的身体,一滴泪水从他湛蓝的眸子中缓缓流下。

  他,为她做过什么?一生一世,他不知道该如何爱她,每次都那么粗暴,每次都让她哭泣。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好好爱她。不让她担心,不再像个魔一样让她痛苦。

  他定定地跪着,任由五行定元阵的光芒将他罩住,将他化为尘埃。

  他的手中,却紧紧握着她的血。满掌冰凉。

  三生三世,他要与她一起,不离不弃。

  在消散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苏犹怜……”

  苏犹怜发出一声尖叫,霍然惊醒。

  重衣尽湿,她的身子就像是从湖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低沉的夜色紧紧包着她,像是贪婪的妖魔。她的尖叫声依旧回响着,心中充满了惊惶与痛苦。

  临死诀别的绝望感是那么真实,几乎让她疯狂。良久,她方才控制住情绪,回想起这只是个梦。

  但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就算已经醒来,她仍然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

  龙皇的面容,在梦中竟是那么清晰。他抱住她的温度,似乎现在仍然在手臂间蔓延着,她仍无法从极度的震惊与绝望中清醒。

  直到曙光穿透窗棂,她才真正冷静下来。

  是的,那是梦。

  龙皇临死前紧紧拥抱的,绝不应该是她,而应是妖族的公主,九灵儿。

  那是妖族最后的传说,但传说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一百年,妖族已几乎从大地上完全消失。昔日的龙皇城早就不在了,石国也成为一片废墟。妖族失去了龙皇城的庇护,完全无法反抗人类的杀戮,只能躲在黑暗之处,越藏越深。

  而同时,长安城却更加辉煌,唐王朝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紫极老人隐居于终南山,开创了一座书院——摩云书院,继续为大唐盛世培养着人才。他的雄心已经消磨,但摩云书院

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出色,摩云书院几乎成了大唐的象征。

  苏犹怜自得到雪隐上人的庇护后,回到了雪原上,却再无人敢与她为难。承平日久,雪隐也不再跟紫极老人敌对,反而越来越多的交流起来。一年前,他将苏犹怜送到摩云书院就读,学

习人类的道术跟学问。

  在雪隐法术的封锁下,苏犹怜已不记得自己曾在龙皇城中的一切,不记得自己曾仰望过那湛蓝的影子,但她仍知道龙皇和九公主,也知道石星御与君千殇这场惊天一战。

  百年来,人类津津乐道这场胜利,文人墨客们甚至编撰出了数十个版本在长安城的坊间传唱、演出。幸存的妖族们则在黑暗中低声啜泣,诉说着刻骨的屈辱与悲痛。

  却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因为传说决战当日,一轮光芒自天而降,隔绝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这百年前无人得见的一幕,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难道仅仅因为,就在数月前,石星御已突破了百年封印,重新出世了么[1]?

  想到这里,苏犹怜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还清晰的记得当石星御重新出世的那一刻,终南山顶的天空尽皆化为湛蓝,蓝得那么纯粹,那么妖异,宛如一块琉璃,绝无半点风色。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恐惧。没有人知道,这位被封印百年,又痛失挚爱的魔王,将怎样渲泄他的仇恨,又将给天下开启怎样的浩劫。

  也许,人类延续百年的大唐盛世,即将因此终结。

  但或许,这对于妖族而言是一件好事。

  苏犹怜却并没有感到喜悦。也许是由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也许是一百年的时光太漫长,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彷徨、任人欺凌的小雪妖,也再不觉得人与妖族的分界那么重要。

因为在摩云书院里她经历了很多事,也认识了很多人。

  那是与以前她遇到的完全不同的人类。他们的行止是那么有趣,他们的笑容是那么温暖。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李玄。

  摩云书院本届大师兄李玄,这个吊儿郎当像个小无赖的家伙。想到他,苏犹怜嘴角便禁不住挂了一丝微笑,噩梦的惊惧慢慢消散。

  若不是因为李玄,石星御也不会再度出世了。

  雪隐上人派她进入书院的一大目的,就是让她阻止李玄释放出龙皇。但她没有做到,或者不忍心做到。于是,李玄最终无意中一步步打破封印,将石星御放出,才造成了这样的一场灾劫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后悔。

  只是,心底淡淡的迷茫。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石星御呼喊的,不是九灵儿,而是她的名字。

  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场梦么?

  一场她做的梦?

  但,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梦,一个没有君千殇、没有石星御的梦,只有她与李玄,只有他们两人,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梦?

  她的心轻轻抽搐起来,痛得宛如破碎。

  突然,一个声音轻轻道:“我为你编织的梦境,你喜欢么?”

  那声音就像是早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澈而宁静,温凉如玉,悠悠在苏犹怜耳边颤响,如缭乱一抹轻弦。

  苏犹怜猝然抬头。

  漆黑的双翼,张开在天边,簇拥着一束纤细的影子。几乎没有光能映亮他,他就仿佛是谁留下的阴影,永远抹拭不去,永远印在天涯尽头。

  随着苏犹怜的目光望过来,两只巨大的黑翼缓缓飘舞了起来。纤细的羽毛极长,没有骨,没有肉,飞扬而起,像是他体内生出的阴霾,在空际留下一蓬散乱的血影。

  然而他的脸却极为妖艳,衬在漆黑的双翼中,像是污血中绽出的一朵花。

  他的双手轻轻举起,手中捧着一个人头,向苏犹怜递去。

  “送给你。”

  他的漆黑与美丽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妖毒,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竟让苏犹怜无法抗拒,只能痴痴地望着他,任由他将那只头颅放到自己手中。

  秀发披散在头颅上,掩映成一抹静默的睡意,竟让苏犹怜恍惚中起了一丝错觉,这颗头颅竟是那么完美,身体倒是多余的了。

  她情不自禁地将头颅捧起,想要细细地欣赏。

  她的动作惊动了沉睡中的头颅,它嘤咛一声,缓缓醒了过来。海棠春睡乍醒,它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苏犹怜忽然觉得不对。

  这颗头颅不是别人、赫然竟是她自己!

  它长的跟她一模一样!

  苏犹怜惊恐地看着它。它也惊恐地看着苏犹怜。

  它的脸上有着同样的震惊,它的笑容在这一刻忽然破碎。破碎成无数七彩的碎片,消散在空中。

  不知怎地,苏犹怜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悲痛,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那死去的,就像是她自己。

  她豁然醒来。

  尖叫声仍萦绕在耳边,苏犹怜惶恐地抱紧自己,良久,方才意识到,这仍然是个梦。

  而这一次,她真正地醒来了。

  她跳下床来,赤脚站在地上,阴冷的湿气钻进脚掌,让她不自禁地颤抖着。早秋的清晨,已经很凉了,却令她感到了一丝安心。

  她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连一丝印象都没有。

  但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站在摩云书院的宿舍里,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她仍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寒冷,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正轻轻探过来,攥紧她的心房。只要它愿意,它随时可以将她的心捏成粉碎。

  她无法逃,无法躲,无从避免。

  她抬头,曙光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琉璃。

  这是一个妖梦之夜。

  只是,她不知道,所有人的妖梦,都在这一刻开启。

  [1] 摩云书院是大唐第一大书院。院长紫級老人修为通天。大弟子君千殇,二弟子谢云石,三弟子陆北庭均是大唐第一流人物。天下少年无不以能进入书院学习武功道术为荣。不料去年

开院择徒之日,却被一小混混李玄混入了书院。李玄进入摩云书院后,一步步打破封印,释放出被分别镇压于无上秘境中的石星御的神心意形体,导致石星御最终再度出世。事详《天舞·摩

云》《天舞·御龙》

第二章 怅卧新春白袷衣

  李玄摇着头,叹着气,从石头上爬了起来。

  今天的阳光很好,风很轻,夏天刚刚过去,天气不凉也不热,很适合睡上一个小小的午觉。但李玄却睡不着。

  因为他睡得实在太多了。

  龙皇再度出世之后,摩云书院元气大伤。九极定乾旌被石星御拔走,镇压了百年的妖魔统统被释放。常傅们、学生们伤的伤、惊的惊,无法再正常上课,而且龙皇什么时候再来闹也无人

知晓,因此,祭酒紫极老人决定摩云书院暂时关闭,书院放暑假啦!

  学生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团聚去了,书院关门整顿,天天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修理几场大战中损坏的建筑。只有李玄没处可去,只好闷在学院里。

  不用上课,没人理的日子过得实在是逍遥,天天吃饱云泥[1],给瑶儿讲讲故事,梳梳咕噜的毛,然后就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躺下来睡大觉。

  这种日子实在是太舒服了,可惜连睡了一个半月之后,李玄实在睡够了。躺在石头上,他连数一万三千九百六十头绵羊,还是睡不着。

  好在,暑假终于结束了,同学们纷纷从家中回来了,李玄终于不必再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摩云书院了。

  李玄叹着气,还是不肯离开这块睡不着觉的大石。

  书院刚修整完,还是那么讨厌,李玄不想走进去。

  阔别了一个多月的同学们,肯定会很高兴地打着招呼,拿出各自的土特产来分着吃,一面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跟家人依依不舍,脸上会露出悲伤的表情来。

  这一切,李玄都没有。

  他的童年是空白的,少年不想回忆。

  家,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词。

  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从小扔下他,任由他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