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服他,我还故作轻松地晃动了几下脚,道:“瞧,这不好好的。”

萧副将面无表情地望着我,食指与拇指一弹,一颗小石子飞射而出,打在我的脚踝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疼得我想叫娘。

萧副将摇着头道:“夫人,依末将看,你这脚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全的。”

我发誓,他眼神清澈得可见底,语气真挚得可感天动地。

于是我也只能以不知者无罪劝慰自己原谅他,不过,为什么他与范天涵都能信手拈来石子弹?难不成这是军事训练的一种?

我忍着疼痛问道:“你为甚随身携带石子?”

他挠挠脑袋笑,道:“我刚刚觉得马靴里硌得慌,正脱靴倒石子,就听见你叫我,我没来得及丢石子就匆匆进来了。”

崩溃。

我试图与他讲理:“萧副将,我的脚伤真的不碍事了,再说,骑马也用不着脚使多少力。”

萧副将不吭声,直直将我望着。

我生怕他又从哪里摸出一颗石子来弹我,便先发制人喝斥道:“范天涵为了谁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的?你竟然还阻止我去见他,你该当何罪?你居心何在?”

这番话我讲得很是心虚,一是:这是我随口瞎掰的,毫无因果逻辑的一番话,仔细听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二是:若是好死不死,萧副将真有什么居心,被我如此一捅破,杀我灭口怎么办?

当然,我忘了预料一件事,就是——萧副将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实人,脑子里的沟沟渠渠比笔还直。他一闻言,抽出腰间的刀,咚一下跪下,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道:“末将愧对将军和将军夫人,今若夫人欲治我的罪,末将愿以死谢罪,只盼夫人养好身子再上路,莫去到军营让将军担心,加重他病情。”

我仔细分辨他说这番话的真伪,分辨得有点久,回过神,他已是手往空中一扬,眼看就要抹脖子了,我不得已从袖中射出银针,射中他手腕,震得他到哐一下落了地。

是这样的,传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是小女子,等不及十年。

我望着他吃惊的样子,道:“是这样的,我相公,就是那个范将军,他怕我行走江湖吃亏,教了我一点花拳绣腿,你现在知道了吧,我也是有武器的,以后可别动不动拿石子弹我。”

萧副将似乎没想到我一妇道人家为什么要行走江湖,他只是一脸沉痛地拔出针,又一脸沉痛道:“夫人,末将一片真心可昭日月,请赐我以死明志!”

啧,这少年人真是冲动。

我还没想好怎么劝导他生命可贵,蝼蚁善且偷生,门外传来了一声:“来报。”

我顺势吩咐萧副将道:“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萧副将领命出去,顷刻后回来,脸上盈满喜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突然捡了个媳妇。

他道:“夫人,将军中的奇毒已解,正在缓慢康复中。”

我脑袋嗡了那么一瞬,大喜过度居然十分淡定,道:“让门外那人进来报。”

来人是个小兵,一脸稚气的模样,我让他坐在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讲与我听,讲范天涵如何在鬼门关苦苦挣扎了数十日,如何军营内突然出现一名高人三两下解了他的毒,还讲范天涵在沙场上是如何英勇。这孩子有种天赋,能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高.潮迭起。

我让萧副将给小兵倒了茶水润嗓,夸他道:“小兄弟,你口条如此清晰,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小兵闻言挺起了胸膛,得意道:“可不是,我爹是个说书先生,在家时我就常跟着他说书,之前范将军巡察时遇上我在军营里给同袍们说故事解闷,他听了好久,说等仗打完了,让我跟着他回将军府,给夫人您说故事,这次也是范将军特意派我来报信的。”

我心下不争气地一暖。

没待我感动太久,在一旁杵着的萧副将开口道:“夫人,现在你可以把脚伤养好了再上路罢?”

我剜他一眼,老娘想见范天涵,迫不及待得很,如此令人害臊之心思还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这块木头说。

小兵插嘴道:“夫人一定很想见到将军,但是将军吩咐下来了,他现在需要静养,夫人不必着急赶路。”

我气歪了脸,好啊,我还没去呢就嫌我呱噪了。

我咬牙道:“你回去禀报范天涵,就说他既然死不了,我也不用去替他收尸了,我脚伤养好了就回京城去,让他好生静养,别死了,下次我可不来收尸了。”

小兵似乎意识到自己传错了话,低着头不敢讲话。

我挥挥手,道:“你不用担心,照着我的话传给范将军就好了,这是我与他的暗号,只是言辞比较惊涛骇浪而已。”

小兵领命走了。

我让萧副将去把江湖郎中请来一趟,再给我的脚涂点膏药。

我嘴上虽讲要回去,但还是得去看看那王八蛋的,去用针把他扎成个仙人掌。当务之急是得把脚伤养好,免得他以为我为了见他连伤也不顾。

寻夫(上)

养伤的日子倒是惬意得很,这驿站虽小,但应有的东西一概俱全,有日我玩笑道想绣花,居然即刻就有人端着绣桌、丝绸给我。

我十分尴尬,我总不能绣水鸭给这些艰苦守着驿站的兵大哥们看,他们值得更好的。

萧副将早就回军营去了,换来的是那天的小兵,小兵名唤小五儿,年方十四。

他告诉我,范将军道他会好生养伤,争取不让我收尸;他告诉我,范将军让他来给我讲故事解闷;他告诉我,将军恢复得飞快,很是龙马精神;他还告诉我,军营离这个驿站只要一日一夜的路程。

我恨恨地想着:就一日一夜的路程,我随时随地杀过去把范天涵扎成刺猬。

这日我翘着腿儿听小五儿给我讲那个萧十一郎的故事,我觉得不解,为什么萧十一郎要叫萧十一郎,不叫萧十二郎,萧十三郎?我向小五儿提出了我的疑问,他很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知道,我还奇怪我为什么叫小五儿呢?”

我道:“难道你不是在家里排行第五?”

小五儿鄙视地瞧我一眼,“我家就我一单丁,没别的了。”

咦,这倒是奇妙的命名学问,想必他父母也是有才华有思想底人。

不过今日小五儿似乎显得特别烦躁,讲个故事也讲得零零落落的,估计是有什么心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开示开示他罢。

我语重心长问道:“小五儿,你在家乡可有婚配呀?”

小五儿:“没有。”

我又问道:“那你父母是否年迈?”

小五儿剜我一眼:“我爹娘年轻健壮得很。”

我再问道:“莫非你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觉得满腔抱负才华无法施展?”

小五儿很是不耐:“啥子未来,听不懂。”

我无奈道:“那你今日怎么回事?”

小五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当不当说,将军说不能说的。”

我好奇心被撩了起来,耐心地循循善诱:“当然要说,我与将军乃夫妻,生同衾,死同穴的,他还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

小五儿又默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今日,今日范将军领兵围剿叛军。”

我缓缓地放下翘着的脚,冷笑道:“这个浑货,千方百计不让我去军营,原来是怕我碍手碍脚坏他英雄大计。”

小五儿急得满头汗:“不是的,将军是怕你去到了会不阻拦他上沙场,而且,他怕你在身边他会分心,你在最安全的地方,他才可以安心杀敌。”

我不要听这种鬼话,我得上沙场去把那小崽子揪回来,作为一个伤患,他不好好养伤,学人家逞什么英雄,虚荣!

于是,我活动一下休养了很久的脚踝,吩咐小五儿道:“速速去备马。”

小五儿踟蹰着不肯往外走,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小五儿,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武功高强,我去到绝对可以助范将军一臂之力的,只是范将军这人好面子,怕我一妇道人家抢了他的风采,不过现在这种局面,我们应该顾全大局才是,是吧?”

小五儿偏着头,愣好了好一会儿才道:“是。”然后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恍然大悟似的转过身来问道:“夫人,你没骗我吧?你真武功高强?”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手一挥,一排银针唰唰射出去,刺入木门,整齐有序。

小五儿咽了口水,飞奔而去。

我抿着嘴观察刺在门上的那排针,其实针刺得实在浅得很,不过胜在排列得很整齐,勉强还能唬人。

小五儿回来唤我时我正在把针从门上拔下来,由于虚荣心作怪,我先把针往木头内扎深,再□,程序有点繁琐。

小五儿望着留在门上的深孔,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崇拜。

本女侠真是造孽,又给江湖缔造了个传说。

小五儿是个机灵的孩子,他找了两匹神马,几近能腾云驾雾的那种。

我们到达军营驻扎地时,整个军营杳无人烟的,只剩帐篷和扑扑飘扬着的军旗。

小五儿跑去寻伙夫,伙夫说战已经打了两天两夜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他只是个煮饭的。

我想上战场去,但我不晓得围剿路线,而小五儿不肯引路,我吓他说拿针扎他,他便带着我去了。

我没见过打战,想象中大概是锣鼓喧天,人人喊着冲啊的一个场景。

我一路走一路幻想着,若是见着了范天涵,左右开弓,各赏足他千把个巴掌,再一头扎入他怀中,哭他个肝肠寸断。而我们在演这出戏时,旁边的兵们还要继续厮杀着,以营造一种突兀的美感。

路越走越不对劲,地上开始出现尸体,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吓得倒退了两步,为了不让小五儿起疑,我强装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尸体越来越多,到最后我为了不踩着尸体都得挑着地儿走了。

我眼皮开始疯狂地抽着,五脏六腑像被一双大掌把玩着,一缩一放,闷得恨不得把心肝从口里呕出来。

路上我被抓住了两次脚踝,低下头见到的都是一张满脸是血的脸,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觉害怕,只觉哀伤。

如此生灵涂炭,为的是什么?

寻夫(中)

路边开始有一些兵凌乱地坐着,他们低着头,彼此间完全不交谈,都若有所思的样子,连我们走过他们身边也不抬头瞧一眼。

小五儿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个人身旁停了下来,小声地问道:“萧副将?”

那人抬头,眼神涣散茫然,缓缓道:“我们大败敌军了。”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喜讯竟也可以这么哀伤。

我深吸了口气,吸进的都是硝烟和血腥的味道,然后鼓起勇气问道:“萧副将,范将军人呢?”

萧副将似乎才发现我的存在,茫然的脸色忽然松动,露出悲戚的模样,道:“我、我寻不着他。”

我脚下一个疲软,稳了稳心神才道:“你一定是在跟我说笑,哪有打战找不到将军的。”

萧副将居然就嘤嘤哭了起来,堂堂七尺大汉竟哭得像个找不到娘的孩子。

我先是看傻了眼,然后浓浓的愤怒涌上来,迅速从小五儿腰间抽出了刀,架在萧副将脖子上,怒道:“你再掉一滴泪我就让你掉脑袋。”

萧副将不管不顾地哭着,旁边的小五儿也哭了起来,我手腕一使力,刀锋就陷入了他的皮肉,一道血慢慢渗出。

他不为所动,专心呜呜哭着。

我恨恨地丢下刀,自顾自往前走,我得去找范天涵,找到了他我要他革萧副将的职,还有小五儿的,堂堂副将和士兵,哭哭啼啼的,真掉价。对了,还得让范天涵给他们谋个新的职位,像是专职五子哭墓之类的,就很因材施教。不知道范天涵会不会听我的,他常常不把我当一回事的,如果他不听呢?那我就不跟他说话好了,对,就这么着。

有人知道吗,沙场好大,不知道哪里是起哪里是止,是从第一具见到的尸体到最后一具见到的尸体?是从第一件丢在地上的兵器到最后一件?还是从开始闻到血腥味的地方到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

我知道萧副将和小五儿都在我身后跟着,他们已经没有在哭,他们也没有说话,他们生怕我找不着范天涵似的,真瞧不起人,我可会找人了,小时候与宝儿玩捉迷藏时,她连藏在米缸里都被我找出来,当时宝儿满身的米,一抖动米就哗啦啦往下掉,打个喷嚏鼻孔还会喷出米来,真好笑。

不过在尸体堆中找人我还是第一回,有点无从下手,我该不该每具尸体翻来看?可是这么多具尸体怎么翻呀?况且范天涵又没死,我翻尸体做什么?

我听到我后面的萧副将和小五儿在搬动尸体的声响,我又怒了,我又想揍人了,范天涵没死他们翻个鬼呀,触霉头是吧?

可是,范天涵要是打仗打到累了,就地睡觉了怎么办,我得唤醒他呀。

我清清嗓子,唤道:“范天涵——”

“范天涵——”

“嘎——”

“范天涵——”

“嘎——”

我真讨厌乌鸦这种黑黑脏脏的鸟,我一叫唤它就扑腾飞起来,也跟着瞎叫唤,吵吵吵吵,鸦还不知道上一次吵到我睡觉的那只大公鸡是个什么下场是吧,我回去让阿刀来告诉你。

范天涵这小崽子真不像话,老娘都千里迢迢来找他了,还放下我那温柔婉约的身段在这边河东狮吼了这么久,他既然还不出来答应一声,果然是家教不好,还有他的手下,就是那个萧副将和小五儿,一直一直喊我回去,真是烦人。

我独自在离他们五十步之遥的地方寻找着范天涵,一是我想找到范天涵时有两人比较单独一点的空间诉一下衷肠;二是我找着他时还可以揍他,在萧副将赶过来救他前我至少也揍了一两拳;三是萧副将有前科,他会动不动把人敲晕,是个危险人物,珍爱生命,远离萧副将。

寻夫(下)

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种经验,我不是说在死人堆里找活人的经验,我是说,那种诡异的安静,空气中死亡的味道。

我八岁那年就试过了,那时有一匹很白很长的布,把我和我娘隔在一个空间里,我娘躺在一个黑色的大柜子里,我趴在盒子的边沿叫她,她不理我,我就回去蹲在地上烧纸钱,我爹他们说的,要一直给我娘烧钱,不然她路上会没银子花,但我娘平时不常花钱的,她总是躺在床上喝很多很多药,所以我想少烧一点应该也行的。

我还记得,那些纸钱在火苗中慢慢缩成一团团黑黑的东西,还有那匹大白布,总是微微飘动着。外面多吵啊,好几个姨娘在哭,还有客人说一些悼念的话,他们都很大声,很怕别人听不到。而我只觉得很安静,安静到我可以听到火苗窜动嗞嗞声,还有白布飘动扑扑的声音,然后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很淡的味道,就好像有个人缓缓走过你身边,你闻到的气味稍微因此而改变了那么一瞬。

现在也是,我知道萧副将和小五儿都在叫唤着,但我就觉得很安静,身边有人走过的感觉,只是这回不止一个人,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人。

范天涵走过了吗?

我怕,我真的怕,我怕到想呕。

我不想找了,我想找块风水宝地躺下,等范天涵来找我,古人的智慧,叫守株待兔;如果他一直不来找我,我就一直躺着,陪他在同一片土地上化成灰好了,这也是古人的智慧,叫生死相许。

于是我从寻找范天涵改为寻找一块风水宝地,萧副将和小五儿应该很奇怪我为什么一直往空的地方走,我不想告诉他们,我要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神秘的人。

而在我寻找风水宝地的时候,我发现有一条道上有着较为稀少的马蹄印,我便顺着那马蹄印走,居然就到了一个悬崖边。

************

那是极其美丽的奇景,这边是陡峭的悬崖秃石,对岸却是绿茵茵的藤,绕着一整片山壁,绿藤上怒放着白色的花,山的背后是滚滚汹涌着的云涛和血红血红的夕阳。

两匹马在崖边闲散地走动着,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旁边坐着一个人。

我立于原地远远地张望着,那人身着盔甲,背对夕阳,微暗的光线下脸模糊到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只觉我的心揪一般,像被阿刀捏在手里的面团,揉揉搓搓。

我捏紧了拳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极细的:“范天涵?”

那人头抬了一抬,沙哑的声音道:“谁?”

悬崖边缘的落日,红胜血。

有个身影缓缓直起。

我向前走了几步。

悬崖,峭壁,云涛滚滚,斜阳将坠。范天涵手柱长枪而立,笑言:“清浅,我还以为你永世都不愿理我了。”

************

我眯着眼睛,眼睛一阵发酸,热热的水雾就蒙了上眼来。于是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走得时候想象着自己在凛冽风中是多么的荡气回肠。

我这人就这样,骨头痒,找不着他时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生死相许,真找着他了,我又开始前仇旧恨地计较起来,觉得就这样扑上去抱住他太掉价,得走个几步让他追上来,好虚荣一下我那颗破碎的琉璃心。

但是范天涵没有追上来,他在我身后略带焦急道:“我走不动,你去哪儿?”

我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他苦笑着道:“你过来看看,我的胸口插着一支箭。”

他那淡定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唬人,而我却被他唬得脚下一个疲软,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走向他,心里想着,他若是骗我,待会就不止插着一支箭了,知道诸葛亮草船借箭吧,我乐得让他尝试一下草船的滋味。

我在距他五步之遥得地方停下。

他真的中箭了,箭从前胸刺入,没入身躯,箭尾被他折断,弃于脚边。他身上并没有多少血迹,学过武的人都知道,那是箭封住了血口,一经挪动,必将血如泉涌。

我不敢动也不敢哭,站在原地与他对望,指尖冰凉。

他只是笑,“我还没死呢,你就端着一付寡妇脸孔,我若死了,你该不会日日以泪洗面吧。”

我抿着嘴唇正色道:“你若死了,我不会哭的,我爹替我算过命,我五行缺水,所以你不准死,我不会哭。”

“好。”他如是说。

好,我不死;抑或是,好,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