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听闻你名字是古刃。”
皎皎月光下,师傅的嘴角抽了抽,道:“你从何听来的?”
我笑道:“范天涵告诉我的,他还顺道告诉了我你年少时的风流往事,真看不出师傅您老人家年少是也是一株情种啊。”
师傅抚一抚他那长长的胡子。
我以前总有个想法,要把师傅长长的胡子编成一根乌黑亮丽的辫子。
他道:“为师现儿虽看起来出尘脱俗,但我也曾年少轻狂过。”
我牙根隐隐作痛,道:“出尘脱俗倒未曾听说,我倒是听闻你因爱生恨,走火入魔后杀人无数,乃所谓邪魔歪道也。”
师傅笑呵呵道:“小徒弟可是在对为师兴师问罪呢?”
我有点恼,便拉着脸不吭声。
师傅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脑袋,道:“这孩子,脾性真个儿是不行,真是难为了娶你的那孩子。”
我咬牙道:“老头,你到底要不要讲与我听?”
他呵呵一笑,“容我慢慢道来嘛。”
师傅的故事前半段与范天涵讲与我听的一样,后半段就有所出入了。他说萧子云的娘(简称美人)不是他杀的,是美人的丈夫杀的。他查明事实后欲杀了美人的丈夫为美人报仇,但是俩人在厮杀期间有一小孩突然冲出来,美人的丈夫忽然抓住小孩来挡师傅的剑,但师傅剑法出神入化,绕过小孩一剑刺向美人丈夫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我对于师傅在讲故事时还不忘夸耀一下自己剑法的行为很是不耻,且我一听到眉心两字,眉心就跳了跳。
至于邪魔歪道,师傅说他很无辜,他只是年少时家住的离中原比较远,且恰巧武功比较高强,所谓中原的武林人士就把他划入西域来的邪魔歪道了。
听到这儿,我提出我的疑问:“那你说我有一群师兄弟在武当山上是否真的?”
师傅的老脸赤红赤红,道:“我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让你对师门抱有美好的幻想。”
原来,我们的师门连个正式的名号都没取,且前后不过五人:师傅,师傅的师傅(即祖师爷),师傅的师弟(即师叔),师傅的大徒弟(即大师兄),师傅的小徒弟(即我)。
祖师爷是早已仙去的了,而师叔,据说师叔擅使毒,尤其擅以毒攻毒,偶中奇毒,以另一奇毒攻之,毒发身亡。
实在不失为一位为理想献身的好师叔。
这师门,也着实寒碜了点。
我向师傅转达了萧子云的贴身丫鬟之死与她的势不两立言论,师傅听完长叹一口气道:“子云这丫头心术不正呐。”
我甚是同意地点头,但又问:“此话怎讲?”
师傅瞪我一眼,道:“为师的家务事,你管这么多作甚?”
我无奈道:“你不让我管,当时我嫁入状元府时就该阻拦我呀。”
师傅哼一声,道:“你会听从我的劝告麽?”
呃……不会。
枕边
夜真漫长,长到足够师傅跟我唠嗑完他们那群人的爱恨纠结。
师傅大半辈子沉溺于武学,唯一动过的一次凡心也落得个惨绝人寰的收场,而且还多了个推卸不得的拖油瓶。他自己讲的:“若萧子云不是我女儿,我早把她丢去荒郊野外喂狼了。”他说,萧子云真真应了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
师傅道:“我在萧子云四岁的时候开始接近她,常从宰相府内把她偷带出来,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小玩意儿,带她去听曲儿。奇怪的是这个四岁的小丫头对于我这种近似绑架的行为非常冷静地待之。”
我赞同地点头:“他们这一家子人都异于常人的冷静。”
师傅又道:“她四五岁的年纪,在宰相府内消失个把时辰居然也未曾被发现,最初我以为她在宰相府内被忽视,还心疼得很,后来我才发现,她有能力把一群大人哄得服服帖帖。”
我赞叹道:“这是个好本事,像我就学不来。”
师傅又道:“她每次都不动声色地配合我演天伦之乐的戏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是感谢上苍赐个我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儿。”
我看师傅讲得认真,只得又配合:“常言道,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师傅瞪我:“好生听着。”
我撇撇嘴,道了声是。
师傅续道:“直到某日,她给我带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我一口气喝完,啧,喝的时候可真是甜在心头啊。”
我本想说美人与酒可并称误事的两大缘由,终是忍住了不说。
师傅默了一阵,才叹口气道:“半个时辰之后,我五脏六腑忽地绞痛起来,萧子云立于旁微笑道‘我终于替我爹娘报仇了’,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小刀,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人小力气小,刀割不进去时她就用锯的,我至今都能想起她稚气的脸上沾满血的样子。”
听到这,我咽了咽口水,我之前居然与她过不去,我果真是活腻了。
我见师傅还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忙追问道:“后来呢?”
师傅笑笑道:“我昏厥过去后萧子云以为我死了,便离开了。而碰巧你那个短命的师叔来找我试药,便顺道救了我。我好了之后去找萧子云,她见到我后哭得肝肠寸断,字字血泪地诉说她有多后悔,我便原谅了她,但从此我也留了个心眼观察她,而我发现,那孩子有种不动声色的阴毒,从骨子里出来的,我无力改变就只能认了,谁让她是我女儿。后来她逼着我教她武功,我想着也许学点功夫能让她把心性善良一点,便教了。可别说,她倒是继承了我不可多得的武术天赋,学什么招式都快且好,不像某些人。”
我讶然,这种时刻他也要夸耀一下自己再踩一下我,有意思么?
我也不大笨,师傅口水多过茶的讲到这我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号称只传授给我和大师兄的独门绝技——拂云手,萧子云也会,而且会得登峰造极。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直了直腰,道:“师傅老儿,即是说你并没杀那苦命的丫鬟咯?”
师傅亦打了个哈欠,道:“我没事杀她作甚?”
我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困得紧,便道:“师傅,送我下去罢,我困了。”
师傅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片儿,道:“有本事自己下去。”
我咬咬牙,道:“说罢,你想怎样?”
他呵呵笑:“你让你相公不要再追查下去罢。”
我挑挑眉,道:“你这护短也护得太无耻了点,恕我不奉陪。”
师傅忽地伤感起来,叹道:“浅儿,她总归是我女儿。”
你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我要生出这么个女儿,必定塞回去用脐带勒死。
我摇头:“就算我愿意帮你好了,范天涵也不会卖我这个人情的。”
师傅露出了然的微笑,道:“枕边风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头摇得更用力了:“我这枕边风不管用。”
他拍拍我肩,语重心长:“浅儿,你不需要妄自菲薄,为师相信你。”
随便,爱信不信。
师傅见我默许了,笑眯眯地许诺道:“为师以后一定不嫌弃你练武的资质愚钝,以后一定耐心爱心地教导你,让你的拂云手使得出神入化。”
我不接茬,就他那几招人尽可夫的拂云手,本女侠还不想学了呢。
既然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于是清晨范天涵回房歇息时,我强逼着自己撑开眼皮,很尽职地吹起了枕边风。
“呃……天涵,天都亮了,很累罢?”
范天涵脱靴子的动作停了一停,扭头暼我一眼:“气消了?”
他这一问我才忆起我还在与他闹别扭呢,一时面上有些讪讪,我往床内侧挪了挪,开始谄媚起来:“是我不识大体,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才是。”
他低低地笑,掀了被子躺进来。
我压下恼怒,愈加谄媚:“相公看起来疲乏得很,不如我帮你捶捶背罢?”
他哦了一声转过去背朝上趴着,道:“左肩较疼,可用力点。”
我捏了几下他的肩膀,筋真是绷得挺紧的,敢情真是累坏了。
我边捏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安静地听着,偶拍拍另一边肩膀指示我换边儿。
循序渐进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奔入主题:“天涵,你每天要上朝,还要查案,很容易累坏身子骨的,不如就把案子交给官府去查罢。”
他扭头望我一望道:“多谢娘子关心,只是此事乃为夫的职责所在,追查之事我势必亲力亲为。”
我追问:“即是说,你一定要亲自追查?”
他回道:“没错。”
我续问:“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续回:“无。”
“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松开捏他背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那咱就都歇着罢。”
师傅,我心意到了。
范天涵转身,手支头,望着我,戏谑道:“你可曾听过锲而不舍?”
我摆摆手:“心意到了就好,心意到了就好。”
他伸手过来,拇指并住食指,结结实实弹了一下我的额头,道:“谁让你来说情的?”
我拖好被子盖上,闭上眼道:“古人。”
他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不是让你别与他们联络?”
我眼儿开了一条缝瞄他,见他没甚不愉的脸色,才道:“我又不信我师父是邪门歪道,即使他是,这古来英雄豪杰多如牛毛,每个故事里随便一抓都一把,而让人闻风丧胆的坏人一个故事里至多一个,然后一群英雄豪杰大半辈子就忙着降服这个坏人,由此可见,我师傅是奇珍异宝,得好好藏着掖着。”
他放下支着头的手躺好,淡淡道:“你比你师傅更奇珍异宝,我也想把你好好藏着掖着,你就别乱跑给我添乱了。”
这甜言蜜语我听着很不受用,撇撇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反正我是不会与我师傅断了联系的。”
只见他嘴角弯了一弯,道:“那我为你夫多日的怎么算?”
哟,堂堂状元郎,言语轻薄我,不好吧。
顷刻后,我俩并排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主讲人是我,主要是我人生阅历比较充足,听的说书也较多,讲的故事比较引人入胜。
范天涵起初还礼尚往来地搭我一两句话,后来他仅是安静地听着,在我讲到口沫横飞之时,他默默把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抹去。
我讲着讲着见天已经大光了,范天涵的也已是满脸的倦色,便把故事的结局随便讲一讲,然后道:“你彻夜未眠,还是歇着吧,我出去洗漱,就不吵你了。”
他嗯了一声,闭着眼不动。
我又道:“你挪一挪,我好出去。”
他微微掀开眼又闭上,道:“我不想挪。”
我怔了一怔,这范大人也忒任性了罢?
得,我自个儿爬出去还不行?
我轻轻把一手一脚跨过他的身子,正待要跨另外一手一脚,下方的人突然伸出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翻了一翻,翻回床里去了。
我这么忽然被翻了一翻,不轻不重地摔在床铺上,有点晕乎,再算上他还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愈加晕乎了。
我晕乎乎道:“你为甚不让我出去?”
范天涵模模糊糊地应了我一声,往我身上靠了靠,落在我腰上的手揽紧了一紧。
我试图拎起他在我腰间的手,无功。
我只得推推他埋在我颈项的头,道:“范大人,松手。”
他头在我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别吵。”
我用多了几分力道继续推他的头,道:“你让我起来我就吵不着你了。”
他啧了一声,略略不耐的语气:“你别动就不吵。”
我无奈地道:“可我想起来啊。”
他倏地掀开眼,揽着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勒得我的腰快成两截了,又忽地松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睡了。
我隐约觉得他似在生气,但又不猜不透缘由,只得安慰自己道“此人脾性像雾像雨又像风,莫与他计较。”
我坐着望着僵直的后背好一会儿,还是不敢叫他挪开让我出去,也不敢再从他身上爬出去,只得重新躺回床上去,不久也就又入睡了。
翰林
近日来我很愧疚。
李总管的脖子直不起来,当他横着脖子出去办事时,被街上的小无赖揍了一顿,理由是他歪脖斜眼的样子太目中无人。
虽然此事因我而起,但我不得不承认,若是我见着李总管这付模样,我也是想揍他的。我坦白地告诉宝儿我的想法,希望宝儿醍醐灌顶地教训我一番,宝儿道:“小姐,我还以为是我太无情无义,我每每见着李总管歪着脖子在旁指手画脚,便想打到他娘都认不出他。”
我听完叹气道:“宝儿,你确实很无情无义。”
这几日来未曾见范天涵,我竟有丝丝想念,想必是怕他把案子查错,赖在我师傅或师兄头上,不是我小人之心,只是这些做官的,唉……皇城脚下,多说无益。
于是我抱着吃饱撑着的心情,散步到范天涵的书房,竟然就刚好遇上他匆忙从书房里出来。他见着我便停了脚步,问道:“清浅,你在这儿作甚?”
我坦诚道:“近日愧对李总管,不好意思惹事给他添麻烦,无聊得慌,想来你这儿找几本书册子看看。”
他笑道:“原来你也知晓平日里你给李总管添了多少麻烦。我现儿要出府,去翰林院,你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翰林院这地儿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圣地,知识渊博如我,当然要去朝圣一下。
在我的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舍弃了马车,与我步行去翰林院。途中我们路过一家飘着香味的饼家,在我的再一次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给我买了两大饼,一张芝麻味,一张葱油味。我嚼了几口,断定其为难吃,想将其丢掉又觉得这么大的两张饼,怪可惜的。而且四姨娘从小教育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便哄骗范天涵:“天涵,你近来公事繁忙,十分辛苦,这饼味道不错,你吃点补补身子。”
范天涵挑眉望着我道:“这吃饼补身子我倒是初次听说。”
我每回遇到范天涵就爱胡扯的习性也让我很困扰,而且我明知道他知道我在胡扯,我还锲而不舍地继续胡扯。此等毅力,谁与争锋。
呃……我胡扯道:“你少见多怪了罢,且看餅这一字,并从食旁,并者,谐音,通病痛的病也。意思既是,食了饼,便把一切病痛吞入腹内,病痛了无踪。”
范天涵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好一会才道:“我吃就是了。”
我果真是学富五车,六车,七车,七七四十九车。
我踢着石子跟在范天涵身后,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袭来,抬头望,来福客栈,小笼包。
我大步追上范天涵,拍拍他的背道:“天涵,不如我们去来福客栈吃点东西罢?”
范天涵道:“你有银子么?”
我一愣,摇头。
他又道:“我也没有,身上的银子方才买饼了。”
如此之穷……
我无限失望,但还是识大体道:“罢了,回府后我让宝儿出来买就是了。”
范天涵忽地牵起我的手,对我眨眼一笑道:“看我的。”
我被他突然露出的顽童模样唬了一唬,呆呆的被他拖入来福客栈。
他拉着我在一个桌子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店小二过来招呼,他一挥手道:“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回话。”
莫非他想赊账?堂堂状元赊账也就罢了,还如此盛气凌人,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掌柜的端着算盘过来,掌柜都是要端算盘的,这是传统。
他谄媚道:“范大人,有什么要吩咐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