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射微微笑了下,没有说话,也没移开视线。

李医生有事离开了,林射依然站在门外,安静注视。

复健室内的林朗,却并没有发现他,她只是扶了练习杆,费力的一步步走着,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

慢慢松了手,不借助外力行走,一步、两步…却还是一时重心不稳,也没来得及抓住练习杆,摔了下去。

并不太疼,只是练习了太久气力有些不济,她扶了练习杆想要慢慢起来,却不意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臂弯。

熟悉的气息潮汐一般涌来,她的身体霎时僵硬,那样的措不及防。

林射握了她的手,小心的扶起她,再慢慢陪她一步一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在她膝前蹲下,细细检查她方才有没有摔伤。

抬眼,却对上林朗怔怔的目光。

心里蓦然一痛,却只是握了她的手,微笑:“睡了这么久,小懒虫。”

林朗还是怔怔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慢慢伸出手,有些小心,甚至是试探性的抚上他英俊的侧脸,指尖冰凉。

林射唇边的微笑终是淡去,眸底所有沉积的情感只化为深深的凝视。

一室沉默的情意,那样努力的压抑却终未能够,只需要最细微的裂口,便泛滥成灾。

“林射,你离婚好不好?”

这是她三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得如同梦呓,黑白分明的眼底,有令人心疼的脆弱柔光。

林射眼底,有黯沉的痛和情意深不见底,他伸手握了她的手,低哑开口:“朗儿…”

有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那些未完的话,便永远尘封于这个冬日的上午,有阳光,洒满房间,淡淡的,并不温暖。

乔语千手里拿着一个保温壶,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向他们兄妹走来:“朗儿,你醒了真好。”

林朗倏地抽回自己的手,眼底脆弱伤痛的神色尽褪,只余一片冷淡的光。

她看着乔语千,一言不发。

月月推门进来,看到他们,有些奇怪的问道:“乔姐,我都把你的包裹寄了,怎么你还没把汤盛给朗儿喝啊?”

语千笑道:“刚才在医院门口,恰好碰到以前的同学,聊了两句,我也是刚进来的。”

月月于是接过她手中的保温壶,一面往碗里盛汤一面笑道:“林射也在这里啊,真是的,你们既然都要来看朗儿还不如约一块呢。”

她把碗递给林朗:“朗儿,看你哥哥嫂嫂多疼你,林射估计是一下飞机就过来了,我们谁都没见到他的面。乔姐也是,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给你熬汤,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过来了。”

林朗却没有接,她起身,站得很稳。

林射习惯性的伸手扶她,她却沉默着避了开去。

把手伸给月月,由着她扶了自己慢慢往外走,或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冰冷,一室无语,月月也不敢再提让她喝汤的事情,只是小心的扶了她一步一步走着,没有说话。

到了门口,林朗站住,闭上眼,停了几秒,然后回头,看着站在原地定定望着自己的林射。

“不要再来看我,太残忍。”

她的声音安静异常,那样的不真实。

第四十四回

林朗一步一步,往前走着,额上全是细密的薄汗。

雅筑在一旁看着心疼,忍不住上前扶住她:“朗儿,休息一会,好吗?”

林朗停了片刻,终是轻轻点头,顺从的和母亲一起走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李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想要回家的话,现在就可以的,只需要定时到医院做检查和复健就可以了。”

她垂眸,安静的开口:“妈妈,我想去意大利念书。”

雅筑的心一颤,微笑也变得僵硬:“念书是好事,可一定要去那么远吗?你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和B大协商过,还给你留着学籍…”

“我喜欢意大利,一直都是。二十岁的时候没去成,现在想去。”林朗还是那样静静的开口,打断了母亲。

雅筑心酸流泪:“朗儿,你是在惩罚妈妈吗?”

林朗看着母亲的眼泪,怔怔然也落下泪来,终于伸手搂了母亲的脖子,泪如雨下:“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雅筑紧紧的抱着女儿,内疚和心痛翻江倒海一般袭来:“是我不好,都是妈妈的错…”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怎样的为女儿联系罗马大学,又是怎样的一件一件,帮她收拾着行李。

朗儿说,不要告诉林射。

她可以瞒着,却没有办法,不面对林起铭。

林起铭正在美国进行商务会谈,她在医院,当了女儿的面,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孩子,才刚醒过来就想着往外跑,这身体怎么能吃得消,你也由着她胡闹!”

和意料之中一样,林起铭根本不同意,也和意料中一样,他根本扭不过女儿。

从小到大,只要女儿一撒娇,他从来都只有投降的份。

“爸爸,生气会变老的,快笑一个。”

“还变老呢,我早晚被你气死。”

林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轻松带笑:“不去学点东西,难道留在家里当米虫呀?”

“九月份才开学,现在才一月,你去那么早干嘛,也不知道多陪陪我和你妈妈。”

“爸爸,我在床上躺了三年,骨头都快生锈了,想在开学前先四处走走嘛。”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

“我都那么大的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况且李医生也说了啊,我健康着呢,爸,你就别操心了,怎么三年没见你变得这么罗嗦呀。”

她能想象,父亲在电话那边头疼的样子,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她在心底喊他,一遍一遍。

爸爸,爸爸。

雅筑晚上回到家,不意外的,又接到了林起铭的电话。

“这孩子是怎么了,这么急的要走,连等我回来都不肯。”

雅筑垂眸:“大概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自己睡了三年这个事实。”

“林射呢,他怎么说?”

雅筑停了一会,轻轻开口:“他还不知道,我一会告诉他。”

挂了电话,夜已经很深了。

她却了无睡意,出了房门,却见林射正开门回来,不禁问道:“怎么又是那么晚才回来。”

他笑笑:“阿姨还不睡?”

“刚和你爸爸通完电话,一会就睡。”

“没什么事吧?”

她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女儿安静的话语。

她说,妈妈,不要告诉林射,我会受不了。

见到自己惊痛的神情,她极淡的一笑,垂眸,还是轻轻的开口,不管他是开口留我,或者不留,我都受不了。

她的神情,那样的安静,所有的伤寂落寞,反倒显得并不真实。

“阿姨?”林射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看着林射,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事。”

转身回房,藏住所有苦涩。

第四十五回

“林射,你确定非这样做不可?”王博新,林氏的股东之一,率先开口,视线一直胶着在手中的名单上。

“末位淘汰的制度是两年前就定下的,从考核指标的确定到最终的绩效考评,每一个环节都坦率公正,所以,我不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林射的视线,平静环视每一个与会人员,优雅开口。

如他所预料,这一次的董事会,无疑是一场鸿门宴。

又一个股东开口:“那么那些被解雇的员工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财务和公关部已经有相关的应对,对于绩效考评处于后5%的员工,公司会评价他的工作年限、贡献价值等等因素,并发放相应的补偿金,数量并不算少。也会给每一个员工一个月的时间,寻找新的工作。”

“就这样解雇员工,对于他们来说,总是太残酷了。”

林射依旧带着温润的微笑,淡淡扫了一眼右侧的王博新,自从引开了这个话题,他便不再开口,真正难缠的主。

他一笑开口,声音还是惯然的优雅从容:“林氏需要的是绩效,是长远发展,从来不是假慈悲。”

“假慈悲?”对方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还是优雅微笑:“我以为,让一个员工待在他得不到成长和进步的环境里,就是假慈悲。”

周围有人想要说些什么,他却没有等他们开口,眸光转为锐利,与身俱来的优雅贵气融合着此刻不容违抗的气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和无须刻意彰显的王者风范。

“先 让员工在不适合的岗位上等着,什么也不说,非要寻一个事因,到最后出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让他离开,于公司,必然已经造成损失,或许难以弥补,对于员 工来说,拖到那个时候他的工作选择机会也已经很有限了,而他还必须供养小孩,支付住房贷款,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残酷。”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于是林射重又放缓了声音,温润雅贵:“任何一家公司的核心竞争力都是人才,林氏也一样,尊重每一个人才。但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可以感触到的良好意愿,还必须有一种合理的制度,让员工们都懂得游戏规则,才能力争卓越,做到做好。”

“你的意思是,末位淘汰就是这样的制度是吗?”一直沉默的王博新终于开口。

“至少它可以带来公司的良性循环,去年实施下来的成效大家也都看到了,那么更没有必要因为某些人的关系朝令夕改。”

他不是不知道,王博新的儿子进了这次淘汰的名单,而在座的,又有多少人,与名单上的人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

王博新冷笑:“你爸爸一直强调‘人的公司’这个概念,到了你这里,是不是打算大变革啊?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啊?”

“我之前说过,林氏尊重每一个人才,而且相信,一流的人才必须享有一流的待遇。所以在员工薪资方面,公司从不吝啬,特别是绩效评估前10%的员工,那是公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的人才,这也是这些年公司能有这么好发展的原因。”

林射平静的直视他,不避不让,话锋一转,他继续开口,声音优雅从容,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公司会给所有卓越的员工最好的待遇,但是,绝对不能把不需要的人留下,不论他是谁。”

散会后,陆耀扬和林射并肩走着,耀扬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有你的,看那几个老家伙气得,再不整顿整顿公司迟早出事。”

林射笑笑,没有说话。

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很长,阻力也会越来越大,他很清楚。

耀扬突发其想的笑问:“假如有一天,我开始跟不上你的节奏了,连着犯了N多不可原谅的错误,你会怎么办?”

林射微笑看他:“不需要N多,只要有三次,我就会拥抱你,告诉你我很难过。”

耀扬笑着接口:“然后毫不留情的把我踢出林氏。”

林射也笑:“可以考虑给你两个月时间找新工作。”

耀扬大笑:“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绩效了。”

电梯来了,两人走进去,耀扬不经意的问起:“林射,这段时间忙着末位淘汰的事,你都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他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

“就这样丢着新婚妻子不理,也亏了是语千大方,不和你计较。朗儿还在医院呢,我都去了几次,你这个当哥哥的倒好,一次不去。不过我看啊,你这种工作法,早晚也是要进去的。”耀扬笑着调侃他。

林射安静垂眸,没有说话。

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两人一同往耀扬的车子走去。

耀扬一面走一面问:“下午会议改什么时候了?”

林射诧异:“谁说要改?”

这下换耀扬吃了一惊:“怎么朗儿要走你都不去送的吗?”

林射猛然站住:“你说什么?”

耀扬被他的神色吓到:“我听我爸说的,说是朗儿要去意大利念书,下午两点的飞机,我还打算和你一起去送她呢。你不知道?怎么可能?”

林射烦乱的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将近一点了。

“车子借我。”他一把夺过耀扬手中的钥匙,大步往车子停靠的地方跑去。

打开车门,那样的烦乱和害怕,他发动了车子,倒车,打转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剧烈的摩擦,有刺耳的声音和火花。

车子向着机场的方向绝尘而去。

耀扬反应不及,徒劳的追了两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飞速驶出自己的视线:“臭小子,发的什么疯。”

第四十六回

你不要再来看我,太残忍。

她的声音,久久的在他耳边回响。

你不要再来看我,太残忍。

林射烦乱的拿出手机,拨通了朗儿的手机,车速并没有减慢分毫。

关机。

他烦乱的挂断,往家里打,语千接的,连月月都不在家。

他顾不得她的疑问,挂了电话,这一次,直接拨了雅筑的手机,电话接通了,却是久久没人接听。

再拨,却已经是关机的应答。

烦乱的扔了手机,不停的加速,超车,眼看时间越来越近,一向理智而冷静的心,终于失了惯有的从容淡定,有暗沉的疼痛得不到宣泄,有从未有过的慌和乱,纷纷扰扰,一片混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不要命一样开着车子是为了什么,赶到机场又可以做些什么。

这样的结局不是他早就预料到的最好的结局吗?可为什么胸口,这样沉闷的疼痛,所有鲜血淋漓的伤全在这一刻被揭开,她要走了,放手,从此退出他的生命。

原以为三年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已经控制得很好,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感情用事的人,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

却原来还是不行,只要与她有关,他所有的理智坚持,通通溃不成军。

若她不愿面对,该走的那个,也是他。

怎么放心得下,让她一人,漂泊异乡。

手机在持续不断的响着,是语千。

他烦躁的直接按掉,此时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正想要直接拔了电池,却突然思绪一转,拨通了月月的手机。

电话接通了,不等月月说话,他已经开口:“把电话给朗儿。”

月月迟疑的喊了声:“林射…”

“我知道她还没登机,把电话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