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的言语很匮乏,千言万语到了喉头就只变成两声呼唤!

但呼唤却带不回他需要的应承,石重贵只是下令,让药元福带高怀德下去,“好好将养”。

药元福再回到大厅,看到的便是石重贵和安重荣对坐愁眉。

药元福不用问,也知道两人为什么愁,知道他们在愁什么。

过了好久,石重贵才道:“没想到张迈真的来了…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安重荣道:“张迈既来,这云州城的事情…只怕就悬了。”

石重贵望向药元福。

药元福却道:“留守,末将以为,此事断不可半途而废!曹元忠既然代表天策向我们许诺割城,若我们抵达之后他反悔,那便是失信于天下!那时我们进可攻城,形势不妙亦可撤退,陌刀战斧阵不是汗血骑兵团,其长处是列阵而战,不是追袭攻击,我们只要保住退路,何怕张迈!但若我们一听到张迈的名头就闻风而逃,那时候不但云州不得,且必贻笑于天下!”

他这“闻风而逃”四字,让石重贵听着极不舒服,因为现在他只是听到张迈来了的消息,心里就打了退堂鼓,这不就是“闻风而逃”么?

安重荣亦然,不过他毕竟还是有胆色的人,点头说道:“药兄所言不差,只要我们保住退路,便不怕张迈追袭了。但云州临门不进,必为天下笑!”

石重贵见状,这才道:“也罢,既然两位都这么说,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进兵吧。”

至于救援高行周云云,三人根本就没提起过——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有必要讨论的话题。

张迈既然来了,要救高行周,那就得正面突破天策唐军,就得正面突破陌刀战斧阵。

要在张迈眼皮底下去突破那个连契丹腹心部付出巨大代价都没法突破的陌刀战斧阵?

开什么玩笑!

也就是在高怀德抵达怀仁县的时候,另外一个消息也在云州城内迅速传开:幽州没有掉了!

城池还在,但人全部没有掉了!

活着的人被迁徙到了东北,而死了的人…都在那几十个千尸坑里头!

来自幽州蓟州的那些人,曹元忠没有给予他们特殊的保护,就是给他们一些财物,让他们自己到城内设法安置,这些人出去之后不可避免地就要与本地人接触,然后幽州所发生的一切便迅速传遍了全城!

在这个时代,云州与幽州犹如双生子一般,幽州是燕地的核心城市,云州是代地的核心城市,幽州是进入河北的钥匙,云州是进入河东的钥匙,同时,这两座城市都在不久前被契丹占领,并都作为大军驻地所在。

幽州出事,云州最是感同身受!

听着幽州的遭遇,就像听着自己的遭遇!

许多人不禁想到:如果不是敕勒川有天策唐军的存在,如果不是曹元忠折德扆的存在,如果不是天策在这里对契丹造成的压力与威胁,云州这边会怎么样?

所有的人想到的答案几乎都是一样的:云州只怕也会面临和幽州一样的遭遇!

不知不觉间,天策唐军与石晋军队给人的感觉已经彻底区分了开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体会到,天策唐军是会对自己提供保护的,而石晋的军队…

那是一支可以不作任何抵抗就将燕云十六州让给契丹的军队!

那是一支眼睁睁看着异族搬空自家城池的军队!

那是一支眼睁睁看着异族屠杀同族而不出手的军队!

那是一支不但不帮百信还帮着胡虏不让百姓逃跑的军队!

那些冷血的军令,那些令人不顾百姓死活的决策,那些不将国家与国土当回事的决定,都渗着一种让人心里发冷的感觉!

石重贵的兵马终于抵达了云州城下,这两天他很不高兴,有关于幽州的消息,不知不觉中就从传了出来,并传到了军中。

因为曹元忠已经决定要将云州交割给石晋了,所以这段时间完全没有对南封锁商路,云州与南面各州的道路早就敞开了,就像已经进入和平时期一般,百姓可以自由往来地做点买卖。对此石重贵也不反对,他正可以通过这种来往向云州城内安插细作,探知云州虚实呢。

但这也让有关幽州的消息迅速传到怀仁县,传到了石晋西路大军之中,军中将士,议论纷纷,很多人都感到不忿,甚至耻辱,石晋西路大军主要由河东人构成,其中有一部分甚至就来自晋北,和同属于河东的云州息息相关血脉相连,云州人的情绪,很自然地就传染到石晋军队中来。

在听说幽州的消息后,石重贵也不免错愕。这段时间他根本就没心情去顾忌幽州那边发生什么事情,而杜重威也没有主动告诉他,一些军队往来公文其实也隐晦提到了,然而闪烁其词地作了误导,让人以为那只是经常发生的“契丹掳掠人口”事件,以至于石重贵听说之后几乎以为那是谣言,然而经过打听之后,得到的反馈却让他隐隐感到不安,甚至耻辱——东西两路大军毕竟还是处在同一旗帜下,石重贵真要打听消息时也很容易得到真实的情报。

“杜重威那老匹夫,真的干出这种事情了?”

尽管石重贵其实也能理解杜重威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毕竟还年轻,胸中的热血还没有完全消泯,耻辱感还是有的,因此觉得杜重威的做法很不合时宜。

还好,也有让他高兴的事,东路军的符彦卿也带着约两万人的军队来到了这附近,本来一大早石重贵就可以抵达云州城下,但他探查到云州以西有行军迹象,为求万一他决定先不逼城,而死先与符彦卿会师。

石晋东西两路大军会师之后,石重贵心里就大定了,背后退路无阻碍,东面又有杜重威为援救,想来就算张迈真的来了,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了。至于幽州那边发生的事情,石重贵都不想向符彦卿求证了,他怕证实之后影响自己的心情与士气。

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石重贵这才进兵,西路军进逼云州南门,东路军进逼云州东门,两路大军军容严整,准备合围。

就在这时,一支军队在云州西面的土地上列阵而待,军队的人数约在五万人到六万人之间。

核心是陌刀战斧阵,陌刀战斧阵的左翼,是三千远程射击部队,右翼,是三千番汉步骑,党项骑兵又布列于这个阵势的左右,敕勒川牧民跟在这个阵势的后方,使得整个兵阵更显得纵深难测,云州的兵马也出城了,白承福带领吐谷浑乖乖地听从指挥,守在外围等候命令,折德扆率领晋北各路义军,停在这个大军势的南方二三里处。

所有的兵马,都拱卫着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张迈的大纛!

石晋无论是东路军,还是西路军,看到这个阵势,望见这面大旗,人人心慌,兵有逃离之意,将有畏退之心!

但云州城头,却是空无一兵——没错,是空无一兵,而不是空无一人。

今天很奇怪,云州城头和城门都站着很多人,不是兵将,都是百姓,是云州的市民,东面、西面、南面同时停驻着数万大军,但这不像一个战场,却像一个舞台,东面和南面的石晋军队,显得瑟瑟缩缩的,而西面的天策唐军,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冷冷的,看着石晋的军队仿佛在看着一群小丑!

云州的城门全都洞开着,但石重贵却不敢进去!

他派了人进城斥责曹元忠言而无信,曹元忠很快就派人回话了。

“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了?云州所有兵马都已经撤出城外,城门都已经打开了,难道还要我用轿子把你们这些晋军老爷抬进来?”

曹元忠就站在南门的城头,赵普高举云州印信,就等着石重贵入城交接。

进去?还是不进去?

看着空荡荡的城门,再看着眼神发冷的天策唐军,石重贵觉得那肯定是一个陷阱!

但来都来了,对方都将城门打开了,这都不敢进去,岂不让人笑话?

在药元福的建议下,石重贵先派遣了一支骑兵入城,探测所有的城楼、屋巷,曹元忠并不阻止——或者说他根本没法阻止,天策唐军果然撤出了所有兵马,就剩下曹元忠与赵普二人。

发现天策的确没有埋伏之后,石重贵一咬牙,决定进城。

曹元忠请他上去交割印信,石重贵命安重荣统领精锐人马,挡在西面以防唐军突袭,然后带领一支兵马率先入城,东面,符彦卿也赶来会合。

石重贵在卫士重重保护中进了南门,周围没有天策的士兵,都是围观的百姓。很奇怪,本来应该多在屋里不敢出来的百姓,今天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曹元忠下了城头,从赵普手中拿过印信,向石重贵交接,说道:“这是云州的关防、印信。希望贵军得到云州以后,好生保国安民,勿再使百姓受害受伤。”

在两国之间交割城池,所谓的关防印信也就是一个象征罢了,但听到“好生保国安民”六字,药元福和符彦卿都忍不住老脸一红,石重贵更是讷讷,一时无法应答。

曹元忠道:“交割已毕,在下告退。”说着便要带着赵普离开。

忽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声音:“曹将军!不要走啊!”

“曹将军!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们!”

“我们不想归晋!”

“别把我们丢给那群畜生!”

百姓纷纷高叫,一开始是有人带头,但情绪起来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原本看热闹的,围观的,这时也都加入了挽留的队伍。

其实,曹元忠并不是一个青天老爷式的人物,不过他接掌云州之后,马上就有文官跟进,按照天策大唐既定的施政,在云州施行起来。而天策大唐的政务体系、司法体系,在当今世界那都是最领先最合理的:

在契丹治下,汉人能够不死保留一条性命就算庆幸了;在石晋治下,若能少收一点赋税那就谢天谢地了;但天策的政务体系却能做到赋税合理,取用有道,而其司法体系又的确能做到依法审判,公开透明。

一直处于高压统治下的云州百姓,一下子置身于天策的开明政治之中,当真有一种由地狱一跃进入天堂的感觉!就算还不是天堂,至少回到了人间!

因此曹元忠接管云州的时间虽短,却已收获了民心。

那些带头呼唤挽留的,自然是曹元忠的安排,但之后涌上来的百姓,脸上却都带着真诚!

他们不想曹元忠走,当然,是更加不愿意石晋政权的进入!

看着百姓围住曹元忠不让走,听着对曹元忠挽留的话语,那声声句句都是无比刺耳,石重贵都觉得无比刺耳,忍不住怒道:“都在干什么!闪开!”

便有军士上前,推搡百姓。

不知谁高叫了一声:“滚!给我们滚出云州!”

跟着一块泥巴从空中飞来,砸到了一个军士头上!

然后便很快有数十人拿着泥巴、菜头、粪土、屎尿,砸过来,丢过来,扔过来,泼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进城的晋军个个狼狈,就连石重贵也被泼了一头尿!

城头、城门、巷口、屋顶,无数人大叫:“滚出云州,滚出云州!”

石重贵大怒,晋军兵将也都拔出了刀剑,挺起了枪矛,石重贵猛地喝道:“给我…”

百姓见状一惊一畏一缩,曹元忠在人群之中猛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石重贵,你想屠城么!”

石重贵猛地一震,同样狼狈不堪的药元福与符彦卿也警醒过来,一个按住石重贵的肩膀,一个按住石重贵将要出鞘的刀,符彦卿低声道:“留守,不可啊!”

药元福更是急忙下令:

民心是可畏的,真要在和平交接之后屠城,这个政治后果他们谁也承担不起!莫说传扬出去会被河东河北的父老乡亲千夫所指,就是眼下,那些来自河东的将士也可能当场士气崩盘!

但民心又是不可畏的,百姓毕竟手无寸铁,强权者真要蛮来,百姓最后还是没办法的。

只不过,此时此刻,云州城外却还有几万双眼睛在盯着呢!

那是一支不会放任野蛮政权蛮来的力量!

那是一支真正有心保国保民的军队!

张迈没有动手,陌刀战斧阵也还没有动,但他们的威慑却是无时不在!

云州的百姓,在那一瞬间一个畏缩,然后看到晋军不敢妄动,跟着的下一个瞬间,在看破晋军心虚之后,便是全城都爆发了!

“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你们这些混蛋,想要将云州变成第二个幽州吗?”

“我们不要你们!滚蛋去!”

“滚出云州!滚出燕云!滚出河东!”

愤怒的声音犹如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菜头扔没了有泥巴,泥巴扔光了有屎尿,屎尿都泼完了,就吐口水!

冲过来排斥晋军的百姓,不但有青壮,还有老人,有妇女,甚至还有小孩!

不少士兵被老人吐了一脸的口水,被小孩当街尿中,愤怒之余又感到一丝羞愧。他们力量虽大,却不敢还手,手中虽然有武器,却不敢递出去。

百姓一层层地涌过来,晋军就只好一步步地退出去。

已经进城的数千晋军,就这样被云州的老人、妇女还小孩赶出了云州城!

自始至终,城西的天策唐军都是一动不动,就这么冷眼看着晋军进城,看着晋军被辱骂驱赶,看着晋军掩面逃窜,看着晋军黯然撤退。

当最后一个晋军被赶出城外时,整个云州便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晋军滚蛋了!”

“滚蛋了!”

直到这时,张迈才长长地用长啸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民心,就该如此表达!

民气,就该如此振作!

这场由百姓自己打赢的胜仗,在张迈看来,或许比上京大捷更加重要!让张迈看到了西周末年“国人暴动”的影子!

春秋战国时期华夏之所以能有那么辉煌的绽放,最大的基础,就在于西周所蕴积下来的强大民力!

哪怕这一次背后是有策划、有推动,但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有了云州作为样板,相信必能给河东河北的国人增加一份信心与力量!

所有政权肯定都是利己的!青天大老爷固然不可靠,上位者所谓的爱民之心同样不可靠。

再强大的君王,也不可能作为这个国家永远的保护者。张迈知道自己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提供一片土壤,埋下一颗良性的种子,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让国人恢复他们失去的勇气,觉醒、振作,重新拥有力量。

唯有国人自己拥有力量,然后才能逼迫上位者不敢胡作非为!才能守住家园,走向四方!

也唯有如此,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才有长久繁荣昌盛的希望!

第283章 白马归心(一)

石晋的军队,在张迈大军的监视下狼狈地退出了云州。

看到了张迈大纛下的陌刀战斧阵,无论是石重贵还是符彦卿,都没有和天策唐军野战的打算。若据有云州,他们或许还有守城而战的勇气,既然云州拿不到手,怀仁县这种小城也不敢待了。

石重贵在当天南撤之后,连怀仁都不进去,直接撤往应州,符彦卿也不敢停留,东走撤往幽州。

张迈等到石晋军马全部撤离战场,这才引兵靠近,云州城中走出一队父老来,呼喊着恳求张迈入城,几个父老跪在了地上,垂泪哭叫道:“元帅啊,元帅啊!你可别再把云州交给石敬瑭了。那个沙陀子,根本不会管我们死活的!”

汗血王座上前,张迈扶鞍下马,扶起了众父老,说道:“诸位放心,我之前是抱着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的想法,希望石敬瑭能够放下成见,先一致对外,但他实在令我太失望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他抱有妄想!华夏的国土,他石敬瑭弃如敝履的,我张迈会设法收回来!华夏的百姓,他石敬瑭视若无物的,我张迈会保护起来!我保证从今天起,不会再有一个胡虏踏入云州,更不容它落入无德者的手中!”

说着扶着最老的父老,踏步进城,满城登时响起了百姓的欢呼声。

曹元忠上前请罪道:“元帅,元忠无能!不能保有幽州,让燕地数十万百姓被契丹掳走,又有不知多少百姓死于契丹屠刀之下,元忠死罪!”

张迈哼了一声道:“这不是你的错!若石敬瑭和他麾下的将领哪怕有半分良心,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折德扆!”

“在!”折德扆出列应道。

张迈道:“我给你三千兵马,让白承福为你后援,你马上南下,收取雁门关以北所有州城!事成之后,便回云州听命。”

赵普有些吃惊,他的身份虽然不高,却还是开口道:“元帅,石重贵坐拥数万大军,只用三千兵马再加上吐谷浑部,兵力恐怕有所不足。”

张迈轻轻一笑,并不作答,赵普不敢再说,折德扆已经应命而去。

张迈又道:“黑虎!”

刘黑虎应明出列。

张迈道:“你即刻率领陌刀战斧阵,以晋北各路义军为向导,向东收复代地全境!”

刘黑虎更无二话,领命而去。

张迈这才对曹元忠道:“云州的百姓受了半日惊吓了,元忠,你这就出榜安民,告诉全城百姓,从今天开始,大家好好过日子吧。”

云州城发生的一切,全部落在了高怀德眼中。

石晋大军两路逼城的时候,高怀德就混迹于晋军之中,他亲眼看到石重贵后路无恙,东援已到,却连跟张迈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心中无比失望。再看到晋军进城却受到云州百姓的排挤唾弃,心中更是怅惘。

晋军,竟然是这般不得人心!

那一刻高怀德心中竟有一股隐隐的期待,向张迈大军就此掩杀过来,这个少年将帅甚至知道若真是那一刻到来自己不会恐慌不会害怕,反而会感到痛快!

不过张迈没有动手,只是一直冷冷监视。

石重贵和符彦卿撤退之后不久,张迈就派兵马追来,石重贵对安重荣道:“张迈果然有诡计!”他不止不敢在小小的怀仁县城留守,甚至不敢据守应、寰、朔诸州,直接退入了雁门关,因此折德扆与白承福不费吹灰之力便尽取云应寰朔四州之地,兵锋直抵雁门关下。

那边刘黑虎向东逼近,符彦卿也不敢抵敌,一路东撤唯恐不快,甚至连辎重也丢掉了不少,将符彦卿逐出晋北,安排各路义军镇守诸县,然后便引兵回到了云州。

这一次事件中晋军不但丢了脸面,更丢了士气!石重贵南撤的路上不断有士兵逃跑,逃回雁门关时一清点兵马,人马竟然只剩下七成!那些籍贯在云朔寰应诸州的士兵更是逃得一个不剩!

连高怀德也失踪了!

石重贵的兵马过了应州之后,高怀德便混杂在一群逃兵之中离开了大营。

这时晋军人心不振,士气低落,军容涣散,高怀德的离开竟也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跟着逃跑的那一伙逃兵是应州人,逃离军队后就散了各自回老家,高怀德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路上采集草料喂透骨龙,摸着它掉膘的地方,双眼泪水不停地掉,对透骨龙道:“龙儿,龙儿,他们都有家,有去处,我该怎么办呢?”

他也有老家,就在常山,离这里倒也不远。但后来因父亲的关系搬到了洛阳。洛阳的家中,还有母亲,还有祖母,还有个弟弟,可是现在他却不敢回去。过去一年,关中地区变节投向天策的将领着实不少,为此石敬瑭早有防范,高家在洛阳早被监视了起来,高怀德如果回去那是自投罗网,现在高行周兵败被困,谁知道石敬瑭会怎么处置高家!也是因为这个,临出发前,高夫人和高老夫人似乎就都有了预感,才会有让高怀德“事若不谐、自逃性命”的嘱咐。

现在,似乎就到了自己逃入荒山野岭的时候了,可父亲被困,生死未卜,自己真的能狠下心来不管他们吗?

高怀德和黄骠马相对孤落,一路浪荡,不知不觉竟向北而行。一路上遇上好几拨游骑兵,原来天策唐军来势咄咄逼人,尽是攻势,各州县只留下防盗人马,并不驻留大军,精锐尽在云州,只是派出十八路骑兵游走诸州诸县,十八路兵马以五十人为一大队,十人为一小队,游县巡山,遇盗缉盗,遇贼杀贼,遇到逃难的百姓则劝他们回家。此时胡人不敢妄动,东南两面晋军自保尚且不暇,别说胆敢西窥,境内盗贼既灭,晋北很快便安定下来。

一火游骑兵见高怀德一人一马,以为就是个逃兵,便劝他回家。

“家?我没有家。”他说话带着常山口音,这更坚定了游骑兵的想法。

“没家也回去!就算家破了,也回老家去。元帅既到云州,云州以后就是铁打的,不会再被侵袭了。元帅又刚刚颁下仁政,晋北州县,三年之内田税全面,五年之内田税减半,你不是还有一匹马吗?把马卖了,回家后把荒芜的田亩整治起来。只要挨过今年,明年秦西那边就会有好种子运过来,还会有农艺高超的农匠来教你们种田,教你们养牧。看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只要肯落力气,趁着这几年免税,三五年间就能把家当赚出来,然后再讨一房媳妇,家不就重建起来了?到时候祖先在九泉下也会含笑的。”

高怀德听得呆了,免税?减税?明年还来种子来?还有农匠教田牧?虽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让高怀德看见了另外一片天地。

祖母和母亲还有爹爹,都曾让他“逃到荒山野岭隐姓埋名”——这是他们能想到的让高怀德活下去的退路,但现在似乎不用了,张龙骧竟然给了这样的政策,只要按照游骑兵的说法,找个地方落脚,三五年时间真的就能把也个新的家园建立起来。

“这就是仁君么?这就是仁政么?”

所谓仁君,所谓仁政,高怀德常听父亲请来教他读书的先生说过,却是从来都没见到过,问过父亲,问过爷爷,他们也都没见过。不想现在,似乎让自己碰上了。

他醒了醒精神,继续赶路,兵马退出、盗贼消弭之后,晋北迅速恢复了安定。

曹元忠在云州已经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各种准备都颇为充分,前面大军夺城,后面他就委派了二十几个文臣奔赴各处,署理州县事务。所以当高怀德再进入一座县城时,这里的秩序已经粗粗走上了秩序。看到市井上渐渐恢复生机,高怀德感到游骑兵对自己的劝说并非谎言!

“这就是仁政么?这就是仁政么!”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忿,不知道自己一家子为什么要呆在杜重威那样的人旗下,不知道自己一家子为什么要替石敬瑭卖命。

“值得吗!”

仿佛得到了力量一般,高怀德在城里新开张的客店住了一宿,第二日纵身上马,便朝云州而来。

云州的城门从张迈进来之后,白天就没关过!不但晋北各州县,就连敕勒川方向也有商旅开来。

不过现在战争还没结束,云州城便有武器管制,高怀德要进城就得在城门登记姓名,领取了一块竹排,交出了自己的武器,门役告诉他离开时会将武器还他。

张迈麾下的兵将是有饷银的,虽然三分之二的士兵都必须在军营待命,但三分之一轮到休整的士兵却可以出入市井,光是这些人光顾,就足以将云州城的市井盘活了起来。高怀德到来的时候,云州的市场虽然还谈不上繁荣,却已经颇为热闹。

高怀德问路找到了曹元忠在云州的临时府邸,求见曹延恭,不料曹延恭却不在,曹家的门风可不是很好,门子颇为势利眼,看高怀德满身尘土,一个逃兵模样,眼神言语就有些不客气。

高怀德是洛阳豪少,自尊心强烈,看到了那眼光便不愿自屈,心道:“我高怀德若要隐姓埋名便罢,若真要显达,未必就得靠你们曹家!”

离了曹府,回到市集之中,忽然前面人头耸动,一问,才知道张迈出巡。

原来张迈微服巡视市井——在疏勒、凉州和秦西时候他是经常这么干的,那边的百姓习惯之后便不觉得怎么样,云州这边的百姓却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别说皇帝,就是那些大官大将,平时也都是深居府邸深衙之中,有谁会跑到市井中来与百姓零接触?所以张迈一被人认出来了,登时引起轰动。

高怀德心中也感好奇,也就挤了过去,一边挤一边听人议论:

“真的是元帅吗?”

“是真的,是真的,还是在市集上买东西的天策将士认出来的。”

“可张元帅怎么会来西市?他是皇帝啊!”

“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他在西边的时候也常常出来,有时候还下田帮人种田,甚至上山帮人砍柴呢。”

“这个皇帝,可真是千古一奇啊。”

人越聚越多,高怀德牵着马挤不过去,干脆把马放开——透骨龙与他的关系有如通灵,不怕丢失。如此挤过去,果然远远望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一大群百姓中间,靠近一点的百姓都噗噗跪下了,离得远一些的百姓也要跪下的样子,高怀德身边有人救指着那男子说:“那就是张元帅!那就是张元帅!”

高怀德心道:“原来他就是张龙骧!”

却见一个粗鲁的男子对张迈道:“元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原来这人是个轮休的将士,在市集上认出了张迈叫出口来,不小心就造成了这场混乱。

张迈笑道:“不要紧。本来想出来瞧瞧大家的日子过顺了没有,现在闹成这样,却耽误大家的生计了。回去,回去吧!”说着便往临时帅府的方向走去,百姓一见纷纷让道。

忽然人群之中冲出一人,手中寒光闪闪!

市集中不知多少人同时高叫:“元帅小心!”

高喊的人里头竟然就有高怀德,他喊出之后不禁一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替张迈紧张!

同时有十几个人从各处飞身而出,挡在张迈前面——那十几个人里头,有一小半是张迈的侍卫微服从行,却还有一大半是市集中的轮休将士。

张迈这次出现在市井乃是偶然,因此这次行刺也是混在云州城内的细作临时起意,不料匕首乍动就被叫破,刺客赶紧逃走。

人群中一个天策轮休将领一下子跳到高处,大喝道:“所有良民伏下,敢妄动者便是刺客!”

百姓纷纷伏下,却还站着十几个人,又有五六个人行色慌张,正从各个方向逃跑——却是被打草惊蛇了的细作。

人群中站着的那十几个都是轮休将士,一见就分头冲了过去抓拿细作。

站在高处的轮休将领喝道:“将士在抓奸细,百姓不要妄动!”

张迈身边的马小春叫道:“原来云州城内还有这么多奸细!”

张迈却笑道:“这么大这么重要的一座城市,应该不止这么多。”

高怀德见张迈在如此境遇下还能谈笑风生,心道:“他可真是镇定!”

忽然有两个便服将士向高怀德走来,喝道:“小子,束手就擒!”

高怀德一愕,才想起自己呆呆站着,哈哈笑道:“我不是奸细啦。”

那两个将士见临事不惧,显然不是普通百姓,喝道:“不管是或不是,跟我们回去一趟!”

高怀德道:“我若要刺杀,你们挡不住我!”

那两个将士已经向他拿来,高怀德少年心性,随手抓起一根竹竿当作枪使,忽忽两招就将那两员将士击倒,跟着竹竿盘向后背,借势弹出,朝着张迈激射而去,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叫人目不暇接,护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个将士本能地舍身挡在张迈面前,却听噗的一声,那竹竿已经钉入张迈头上一块牌匾上!入木五寸!

场面又是一阵混乱,好几个便服将士都向他涌来,高怀德背负双手,说道:“我说过,我若是刺客,你们挡不住我!”

张迈叫道:“不要无礼。看来他没有恶意。”他虽然亲民,却并不鲁莽,市集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变故就不愿停留,说道:“我先回帅府,你们带这个小兄弟随后跟来。”说着转身离去了。

几个侍卫上前,接了高怀德前往帅府,这里是萧辖里当初驻兵的将军府,张迈进入云州后就住在这里,连牌匾都没换。

才进帅府,曹元忠已经闻讯赶来,叫道:“我这就大索全城!”

张迈却道:“不必。云州既然不禁商旅,没有奸细才是怪事!这次是个意外,不必大动干戈。”回头盯着高怀德道:“我好像见过你。”

高怀德昂首道:“不久前我们刚刚在长城外的战场上见过,你的手下,没有一个是我一合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