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挨了他的一下子,疼了,但是嘻嘻哈哈的死活不松手。平安开始挣扎,正中了他的下怀。两人胳膊缠胳膊腿绞腿的滚成了一团,从炕东滚到炕西。最后顾承喜压住了平安。双手捧住平安的脸,他低头亲一口,抬头看看平安,低头再亲一口,再抬头看看平安。脑袋挨了平安一巴掌,平安连笑带恼的喘了粗气:“滚下去!”

顾承喜充耳不闻的埋下头,大狗似的嗅他亲他,亲得吧嗒吧嗒。平安忽然猛的推了他一把,没轻没重的,推得他翻了个仰面朝天。然而在下一秒起身一跃,他又把平安扑回了身下:“落到我手里了,你就别想跑!”

平安没想跑。平安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心慌意乱的唤了一声:“承喜。”

顾承喜俯身趴上了平安的胸膛,听平安的心脏在怦怦的大跳。面颊蹭着白绸子面的小棉袄,他忽然怕了——谁知道平安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爱了平安,睡了平安。他怕的不是平安,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平安恢复了记忆,他和平安,各归各位。

顾承喜爱得心虚胆战,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和平安厮守在一起,仿佛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狗腿子似的为平安花尽了手中的钱,他没办法了,终于再一次抛头露面的见了天日。

手表还是舍不得卖的,没有手表就没有他的平安。小林也不能再找了,上次拿着人家的三块钱跑了个无影无踪,小林回过了味,兴许正憋着要和他大闹一场。小林要是真闹上了,他还真没辙——对待那么个轻骨头嫩肉的小兔崽子,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扒了裤子直接把小兔崽子干老实。可话说回来,虽然他的命根子不值钱,但现在还真舍不得轻易往外亮了。他的家伙是留给平安的,一共跟平安睡了三次,每一次的详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起初平安总是不情愿,所以他得哄得逗,平安还是有点傻,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不傻的一天——希望没有。

顾承喜顶着寒风,胡思乱想的在大街上走。冷不丁的刹住脚步,他眼珠一转,一扭头跑进了街边的茶馆里。

茶馆是个闲人聚集的地方,顾承喜的狐朋狗友们在没有营生的时候,向来是在茶馆里懒洋洋的混日子。三步两步的进了门,顾承喜一眼叨住了个老相识。此相识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江湖人称三骆驼,因为在家排行第三,而且的确是相貌出奇,很像骆驼。三骆驼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半闭着眼睛打哈欠。忽听面前椅子吱嘎一响,三骆驼睁开了一只骆驼眼:“哟,承喜,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家里了呢!”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做了回应:“放你娘的狗屁!问你句话,现在我手头又紧了,你有没有发财的路子?”

三骆驼睁开了另一只眼,很有保留的上下审视了顾承喜。三骆驼是有嗜好的,离了大烟就活不了。因为存着这么一点“活不了”的心思,所以他别旁人都更狠更绝。为了一口烟,他敢杀人放火。

顾承喜很了解三骆驼,见三骆驼半死不活的哑巴了,他心里立刻有了数:“咱们换个地方说去?你别看不起我,现在我是真缺钱。”

三骆驼是个天生的撅嘴,一开口像是走兽成了精:“你光棍一条,不至于吧?上个月你不是还赚了——”

顾承喜不耐烦的一挥手:“早他妈花干净了!我告诉你啊,我现在不但要钱,而且还得要大钱。天寒地冻的,狗熊都钻进树洞里睡大觉了,我也得弄点粮食关门过冬。难道再过一阵子到了年根底下,我还满街弄棒子面去?”

三骆驼抿了抿嘴里的大黄牙,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个大子儿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账。带着顾承喜出了门,两个人拐弯抹角的钻小胡同,末了进了一家黑洞洞的烟馆。三骆驼显然是这里的老熟客了,无需伙计招呼,他直接把顾承喜引进了一间闷黑骚臭的小屋子里。

“咱们就在这儿说吧,这地方安全。”三骆驼坐在一截小火炕上,眼睛里面透出了亮光:“你知不知道赵老爷前一阵子拖家带口的跑了?”

赵老爷是本县第一号的大财主,每次县里过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赵老爷吃了几堑,终于长出一智,开始和大兵们打起了游击战。

“他不是总跑吗?”顾承喜也在炕头坐下了:“怎么着?你还想上赵家当保镖去?”

三骆驼一咂嘴:“当什么保镖,我是说昨天大兵往县外撤了,说是又要开战。赵老爷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赵家现在乱套了。”

顾承喜张着嘴看他:“赵家乱不乱的,干我屁事?”

三骆驼一拍大腿,感觉顾承喜已经蠢得不可救药。用嘴唇包了包黄牙,没包住,他决定继续把话说完:“我打算夜里走趟赵家,弄点玩意儿出来!”

顾承喜登时做了个有气无声的口型:“偷?”

三骆驼凑到了顾承喜的身边,嘁嘁喳喳的说道:“我知道赵家后头的仓库里,藏着印度来的大土。那可是大土啊!真不知道赵家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土是顶级的烟土,不是三骆驼之流可以享受到的。顾承喜很清楚大土的价值,所以拿眼睛盯着三骆驼,他心里犹犹豫豫的起了活动。

三骆驼问他:“你敢不敢?你要是敢,咱俩搭伴。你要是不敢,我一个人去!”

顾承喜其实是不大敢,赵老爷家大业大,自己养着保安队和十几条枪。他这样的跑到赵家去偷烟土,着实是有点太冒险。一旦失了手落了网,人家还不是说打死他就打死他?

但是,他自己思索了一瞬,还是决定要去。家里现在又是清锅冷灶的没吃没喝了,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不能让平安跟着他一起忍饥挨饿。平安是吃不上饭的人吗?要是他连平安的嘴都糊不住,那以后还有什么脸往平安身上爬?还有什么脸对着平安耍嘴皮子?

顾承喜咬着牙,从鼻孔里呼出了凉气。手扶膝盖站起身,他开口说道:“三骆驼,你说个时间吧!”

三骆驼答道:“就今晚。实话告诉你,我也等不了了。”

顾承喜点了点头:“行,我现在回家一趟,晚上过来找你,你别走啊!”

话到这里,顾承喜拔腿就往外跑。出了胡同上了大街,他忽然发现街上空气不大对劲。一队一队的灰皮大兵满街乱窜,又不是要打抢,纯粹只是在撒丫子胡跑。在他家附近的粮店前站住了,顾承喜抓了个小伙计问道:“怎么满大街都是兵?不是说他们要撤了吗?”

小伙计蹭着两手的白面,因为见多识广,所以很愿意对顾承喜卖弄一下:“那是他们没撤完。等他们撤完了,又得再来一批!”

顾承喜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小伙计饶有耐性的向他解释:“撤走的队伍,是万总司令的兵;要来的队伍,是霍督理的兵。前些天万总司令的兵把霍督理的兵给打败了,现在霍督理的兵重整旗鼓,又杀回来了。万总司令的兵不是对手,所以就提前跑了。”

顾承喜听出了一脑子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霍督理我听说过,万总司令又是谁?”

小伙计感觉他太无知,又忙着干活,所以不理他了。

顾承喜买了几个烧饼回了家,进门之后先把剩菜剩饭尽数热了,他自己吃剩饭,给平安吃新出炉的烧饼。平安心事重重的,还在思索他的灵机与摩尼。拿着烧饼咬了一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顾承喜待遇不同。抬头望向顾承喜,他用目光一扫烧饼:“你怎么不吃?”

顾承喜笑道:“你吃,吃饱了好睡觉。今天晚上我有点儿事,得出去一趟。你一个人乖乖的睡,别等我。”

平安拿了个烧饼递向他,暂时把灵机和摩尼放下了:“干什么去?”

顾承喜接了烧饼,又放回到了平安的身边:“朋友的事,找我帮个忙。忙完就回,你放心吧!”

平安用筷子一指烧饼:“拿走。”

顾承喜对着他笑:“你吃。”

平安夹了一筷子剩菜送进嘴里:“别废话。我不老不小的,吃白食就够可以了,还吃独食?”

顾承喜撕了半个烧饼,感觉值了。平安知道心疼他了,他怎么着都值了。眼看外面天光将要黯淡,他把一只马桶提进了房内,又预备了一壶开水,把炕也烧得滚热。单腿跪上炕沿,他拉住平安的一只手沉默良久,末了低头对着平安一笑:“走了!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平安一捻他的手掌:“去吧。”

顾承喜顺势狠狠一握他的手,同时俯身亲了他一下。

顾承喜与三骆驼会合了,趁着夜色直奔赵家。赵家是大院子,院墙足有两米多高。顾承喜和三骆驼翻了后墙跳入赵家。顾承喜是个好身手的,三骆驼吸足大烟之后也挺伶俐。三骆驼清楚地形,蹑手蹑脚的领着顾承喜往烟土仓库走。然而刚刚走到半路,远方明黄色的马灯一晃,有人大声喝问:“谁?”

三骆驼身影一抖,登时傻了眼。而马灯随即高举,吼声越发响了:“谁?来人哪!他妈的闹贼啦!”

顾承喜管不得三骆驼了,转身直冲向了后围墙。夜空之中起了枪响,赵家的保安队抄家伙全来了!

第7章 光天化日

平安夜里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的总像是要做梦,然而梦境又不清晰,说梦还不是梦。远方隐约响起了一声鸡叫,让他迷迷糊糊的睁了眼。一边睁眼一边伸了手,他在身边摸了个空。扭头再往炕下看,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窗纸则是清冷冷的泛着白,天要亮了。

顾承喜一夜未归。

破屋子里没有了顾承喜,立刻显出了几分凄凉相。平安披着棉被坐起了身,自己把自己围成了个大襁褓。眯着眼睛翘着头发,他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回忆。往事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纸,薄得一捅即透;然而他茫茫然的,硬是不知道如何下手。下意识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表,他轻车熟路的把表戴回了左腕子。抬起左手看了又看,他断断续续的依然是想:“灵机,摩尼……摩尼……”

灵机和摩尼都是人名字,灵机远一点,摩尼近一点。抬手挠了挠做痒的头皮,薄薄的血痂正在脱落,他低头看了看指甲缝,指甲缝里有了血,是刚才挠狠了。

正当此时,院外忽然人嚷马嘶的起了喧哗,几条粗浑的喉咙吆五喝六,震出了左邻右舍的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平安怔了怔,但是因为屋子太冷,所以偎在大襁褓里没有立刻动。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里,顾家东倒西歪的小院门也被人踹开了,几名大兵直接冲向了房门。及至摇摇欲坠的房门也被一枪托杵开了,平安在扑面的寒风中和大兵们打了照面。

大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黄皮,一个个冻得青头肿脸。一步跨进冷飕飕黑洞洞的屋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炕上会闷声不响的坐着个人。未等他们开口,一名军官小跑着来了。人在门口一伸头,军官仿佛只打算随便往里溜一眼,然而一眼叨住了炕上的平安,军官登时张了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嗷!大帅!”

然后他猛的一个向后转,疯了似的跳进院子里继续嚎:“来人哪!找着啦!大帅平安无事啊!”

军官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声音狠狠的刺激了平安的神经。忽然甩开棉被跳下了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赤脚站在雪地上,周身的鲜血开始一波一波的往他脑子里涌。

“我是……我是……”他自言自语的红了眼睛:“我是……”

没等他自问自答出一个结果,马蹄子凌乱的跺在了院门外。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高头大马上腾空而下,燕雀一样轻盈的直飞进了他的怀里。他低头面对了怀中人,同时抬起手,轻轻摘下了对方头上的灰色礼帽。

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目露凶光的瞪大了眼睛:“你……摩尼?”

白摩尼气息颤抖着蹙了长眉,鼻尖耳垂全都冻成了通红。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哑着嗓子直哆嗦:“大哥……好,好,你吓死我了……”

他的大哥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怪异的变了调子:“我是……我是……我是霍相贞!”

话音落下,霍相贞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对,我是霍相贞!”

白摩尼还搂着他,可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大哥,你怎么了?”

霍相贞猛的抱起他转了个圈,随即转身面对了大敞四开的房门。通过房门往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炕。炕上堆着个臭烘烘的暖被窝,暖被窝里睡着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一个顾承喜。

回忆不分远近,骤然全清晰了。霍相贞狠瞪着前方,脑子里轰然炸了个旱天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做了痛,他铁青了面孔问自己:“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白摩尼又起了高调。弯腰扯着霍相贞的裤脚,他大惊失色的喊:“大哥你怎么不穿鞋?你要冻死吗?”

霍相贞慢慢的低下了头,看自己的光脚陷在土与雪中。顾家的院子太脏了,等到开春冰消雪融,小小的院子非得泥泞成一滩沼泽。

俯身拉起了白摩尼,他忽然平静了:“没有鞋。”

话音落下,他又把手里的厚呢子礼帽扣回了白摩尼的脑袋上。白摩尼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系着灰色的长披风,脸蛋也是惨白中透着苍灰;唯有一双眼睛清洌洌的黑白分明,是憔悴面孔中一点水灵的光。

仿佛是不能理解他的话,白摩尼拧着眉毛问他:“没有鞋?”

未等霍相贞回答,又一票人马闯入了小院。为首一人的眉毛睫毛全上了霜,正是马从戎。马从戎和霍相贞对视了,口中立时呼出了长长的一团白气:“大爷……”

白摩尼最看不上马从戎,但是情急之下也暂时泯了恩仇。一手扯着霍相贞的衣袖,他回头带着哭腔嚷道:“马从戎,他没有鞋!”

马从戎在一刹那间把霍相贞看了个透。一抬腿把自己的马靴扒下了一只,他光着袜底跑到了霍相贞面前:“大爷先对付着穿我的,我马上去给您找衣服!”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马从戎的马靴,其实并不合他的脚。他满可以回屋上炕安安稳稳的等。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顾家的小院开了锅,院里先是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副官卫士,随即带兵的一名师长也闻讯赶来了——督理大人说是被炮轰了,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始终还是一个悬案。当然,悬案不止生死一桩,活在北京城里的人,因为头脑过于清醒,所以反倒比失忆了的霍相贞更受煎熬。霍督理是子承父业,根基说深很深,说浅也浅。他活有活着的好处,死有死了的好处。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呢?人心隔了肚皮,开始各打各的主意了。

督理府中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发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霍相贞伸手拿了一张单子,在朝阳光芒的照耀下仔细看。照片印得模糊,然而的确是他的模样。对着照片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

把传单递还给了安如山,他开口问道:“你把万国强的兵撵跑了?”

安如山笑道:“没开战,吓跑了。”

霍相贞也笑了:“看来我这纸上谈兵是真不行,差点让人几炮轰成了灰。”

安如山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帅的战术绝没有毛病,是万国强那帮人误打误撞而已。要是真刀真枪的对面干,姓万的绝不是您的对手。”

霍相贞站在寒风之中,一瞬间想起了一辈子的事。蜿蜒青筋横在他的额角,若隐若现的抽搐着蹦。然而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家里怎么样?乱没乱套?”

安如山垂了双手,字斟句酌的答道:“家里……还行。”

一只暖而热的手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掌心,试试探探的像个有灵性的小活物。收拢五指一把抓住了那只带着温度的小活物,霍相贞扭头去看白摩尼:“你怎么也来了?”

白摩尼简直要被他攥疼了骨头,但是忍着不逃:“我在家里也是呆不住,不如跟他们着来。”

然后他回头望向了后方的小黑屋子:“大哥,这些天你就住在这里?”

霍相贞没言语,只一点头。

白摩尼从霍相贞的手中抽出了手,拢着披风特地跑入房内环顾了一周。两道长眉越拧越紧,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抬手捂了鼻子,心想大哥真是住进狗窝里了。正经的狗窝也比这破房子干净,忽然停在原地,他又紧张的想:“这地方这么脏,会不会有虱子跳蚤?”

思及至此,他立刻连退几步,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到霍相贞身边望着他的侧影,白摩尼想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那狗窝真是折辱了他。

被马从戎伺候着换了一双合脚的马靴,霍相贞最后回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顾承喜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回来,他就要走了。

抬手拒绝了马从戎披给他的大氅,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转向前方,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院门。

一名副官早给他预备了战马。一脚踏上马镫,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

一秒钟之后,霍相贞飞身上马,随即一抖马缰转向了安如山:“老安,再去给我找个人!这人姓顾,叫顾承喜,身量和我差不多,年纪也和我差不多!他救了我一命,临走前我得见见他!”

第8章 天与地

顾承喜趴在赵家的柴房里,赵家真是豪阔,连柴房都比他的屋子坚固体面。结结实实的木格子窗没有上闩,被寒风吹得啪嗒啪嗒乱响。天一定是亮了,他挣扎着想要抬头向外看看天,可是后脖颈连着脊梁骨,牵一发而动全身。脊梁骨像是断了,扎心戳肺的疼。因为赵家的家丁抡着枪杆子,把他和三骆驼毒打了整整小半夜。

打人的有理,挨打的也不冤枉。赵家早被大兵们欺负苦了,从上到下全含着恨。没想到大兵们刚过了境,蟊贼们又上了门。是人不是人的,全跑到赵家屙屎撒尿了。赵家能饶得了他们?保安队轮番上阵,对他们先是拼命的追,抓住之后再往死了打,打死了算。打到后半夜实在是打不动了,才把他们扔进了柴房里,要杀要剐等着老爷回来再做主。

顾承喜的脑袋抬不得了,想要翻着眼睛往上瞅,眼睛又被血糊了住。心里恨着三骆驼,他欲哭,可是已没了泪。

三骆驼也没死,在柴房的另一角滚成了个血葫芦,居然还有力气哼哼唧唧,也兴许是犯了大烟瘾,快要熬不住。顾承喜不理他,自顾自的养精蓄锐。夜里挨了一顿乱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受了重伤,总之手脚全不听了使唤。长条条血淋淋的趴在地中央,他真还不如三骆驼。三骆驼又滚又叫,他则是一动都不能动。

他恨三骆驼,也恨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连三骆驼的主意也敢信。三骆驼本来就活得没了人样,死了也不算吃亏。可是自己还有着天大地大的一辈子呢,自己家里还有个傻乎乎的平安呢!自己不回家,平安怎么办?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难道让平安清锅冷灶的干饿着吗?

顾承喜的心里翻江倒海的开了锅,恨不能求老天开眼,让自己腾云驾雾回家去。他有话要对平安说,他想给平安预备足了粮食再回来接着挨揍坐牢。

手指头抓地动了动,黏湿的血手粘满了柴草的细屑。冻伤了的耳朵忽然一动,他听见外面有人说了话:“说是要找顾承喜。我一想,昨天到咱家找死的那个不就是顾承喜吗?”

有了问,自然也有答:“顾承喜?不能吧,你看他那个熊样,给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督理大人能认识他?怎么着?他把督理大人也偷了?”

这一句反问引出了嗤嗤的笑:“不知道,不过应该真是他。外面的军爷跟我说得挺清楚,我越听越像是他。现在军爷已经去上报督理大人了,是不是的,大人过来瞧一眼就知道。”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顾承喜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席话,真比方才门外的二位还要困惑。舌头在嘴里顶了顶一颗槽牙,牙都活动了,是被人隔着一层脸皮用脚踹的;右脚始终是没知觉,哪怕是竭尽全力的忍痛调动了,也还是动不得分毫。顾承喜恐慌了,心想:“腿怎么了?”

他吭哧吭哧的喘了粗气,歪着脑袋想要向下去看自己的腿。眉骨肿得封了眼睛,隔着一层血雾,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扭曲变形,正是断了骨头。

一身的肉瞬间一紧,他怕了,怕自己会落残疾,会连混饭吃的本钱都失去。一只胳膊肘撑了地,他咬牙切齿的想要坐起身,可是未等他真正运出力气,柴房的房门轰然而开,两名全副武装的黄皮士兵分列左右,披戴着一身阳光站了岗。顾承喜猛的斜过眼珠,通过大开的两扇门,他看到了一队士兵跺着整齐的脚步跑入青砖漫地的大院子。进院,列队,向左向右转,后退两步,夹出一条长长的通达大道。而在大道的尽头,一名高个子军人在一群副官们的簇拥下,龙行虎步的走向了他。

顾承喜的动作和目光一起定了格,他看见军人的帽徽与肩章反射了苍白的阳光,他还看见烈风掠地而来,把军人的大氅扬成了一朵黑色的云。真威武,真堂皇,他的平安,督理大人!

一瞬间,顾承喜什么都明白了。

先前他想见平安,想得要死,急得要死;如今平安来了,他却是不由自主的要往后缩。往后缩,带着他的血,带着他满身满头的柴草屑。

可是他动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平安越来越近,他的平安趟着云鼓着风,通身全是从天而降的气派。平安挡了他的眼,平安遮了他的光。锃亮的马靴高高抬起跨过柴房的门槛,平安终于还是到了他的面前。

顾承喜把脸贴上地面,埋进土里,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大而无当,淋漓肮脏的摊在平安眼前,无处躲也无处藏。

上方响起了平安的声音,坚定低沉,是个男子汉的好嗓子:“怎么回事?”

赵家保安队的队长站在一旁,弓腰缩背低声下气,柔婉成了个小姨娘:“回大帅的话,他昨晚上爬墙进来偷烟土,被我们的人抓了个正着。大家一生气,就把他给打了。全怪我们有眼无珠,要是早知道他是大帅认识的人,我们死也不敢弹他一手指头啊。”

平安不说话了,在顾承喜的眼角余光中,平安的马靴在地上蹭了一下。

平安沉默了很久。

霍相贞垂着眼帘,居高临下的俯视顾承喜。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顾承喜这一流的人有交集。

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细想的话他得毙了顾承喜,不是顾承喜有错,而是他要杀人灭口。但是话说回来,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顾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有顾承喜杀他的,没有他杀顾承喜的。顾承喜做贼,落网,挨打,不成了人,还不全是为了他?顾承喜对他的好,不是假的!

所以在一种微妙的厌恶与愧疚之中,霍相贞缓缓的俯身伸手,拍了拍顾承喜的后脑勺。

这一拍,拍散了顾承喜皮肉中所有的剧痛与苦楚。他艰难的抬了头——抬着头,偏着脸,他极力想把比较完好的一边面孔呈现给他的平安。可是眼睛望着平安的眼睛,他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越坠越深,越深越黑。

因为督理大人的眼神,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霍相贞看着他青红相间的鬼脸子,强忍着没有皱眉头。自己居然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勉强的微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承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忘。现在我急着回北京去,你先留下养伤。等你的伤好了,我会派人来接你。”

顾承喜没出声,不能出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给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还有什么好说?死死的盯着霍相贞,他全身的热气都聚在了眼中。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地之差,明摆着的,可他怎么还是那么喜欢他?他这不是在作死吗?

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他。哪怕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自惭形秽的收回目光,顾承喜含着满口的血,在心中说话:“督理大人,咱们没完。”

霍相贞直起了腰,转身往外走。两名小兵上了前,要把地上的顾承喜运出柴房。顾承喜被小兵抬了出去,距离霍相贞并不远。鲜血顺着他的头发梢往下滴答,头发梢结了冰,尖锥锥的成了刺。顾承喜提着一口气,耳中听到他的平安在前方说话:“马从戎,你去挑两个可靠的人留下来伺候他,要老实的,别让他受欺负。”

回应他的是个清朗声音:“是,大爷。”

然后黑色大氅在顾承喜的视野边缘中一翻,是霍相贞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真走远了。

顾承喜被小兵运进了一间四白落地的砖瓦房子里。屋中摆着精巧的家具,小暖炕的一角也高高垒了厚实被褥。人落在了热炕头上,顾承喜侧了身,看一名年轻的副官押着口木箱子走了进来。

年轻副官是细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黑亮的眼,看着是特别的干净伶俐。顾承喜不认识他的相貌,但是认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平安口中的“马从戎”。

马从戎一手握着一副雪白手套,一手的拇指插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很和气的对着顾承喜笑了笑,他开口说道:“兄弟,你再忍忍,大夫马上就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救了我们大帅,往后的一辈子都算是有着落了。”

顾承喜对着他一扯嘴角,算是回了个笑。

马从戎昂首挺胸的走到木箱子旁,弯腰一掀箱盖:“这是我们大帅让人给你预备的里外衣裳,还有一千大洋。等你能行动了,大帅还会给你找个长远的好差事。”

说完这话,马从戎又把两名小兵叫到了炕前:“我告诉你们,好好伺候着顾爷。伺候好了,回去有你们的赏;伺候不好,我让人活扒了你们的皮。听见没有?”

小兵们立刻一起行了军礼,直着嗓子喊口号:“听见了!”

马从戎满意的一点头,转身要向顾承喜告辞。然而在他说话之前,顾承喜忽然开了口,声音含混嘶哑的几不可辨:“督理……大帅是要回北京了?”

马从戎答道:“没错,今天就走。你还有话要和大帅讲吗?”

顾承喜摇了摇头,声音低而疲惫:“劳您替我给大帅带句话,就说……就说祝他路上平安。”

马从戎把话带给了霍相贞。

其时霍相贞正站在一匹战马旁,双手托着白摩尼的屁股往上推。白摩尼下马利索上马难,如今因为有人照顾他了,所以他越发难上加难。听了马从戎的话,霍相贞不露声色的一皱眉头,然后双手加了力气:“你给我快点儿!”

白摩尼颤悠悠的坐上了马鞍子:“你少催我!越催越慌!”

第9章 小理发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