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好奇还是愤怒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总要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

于是她睁开眼睛,狠狠瞪过去。 

火光闪烁下,她看清这男人脑后结了辫子,头顶的短发束不住,刺猬一样竖起来,单眼皮,直鼻,嘴有些大,牙却排列得很整齐,衬着紫铜的皮肤,不算好看,但说得上顺眼… 

败在他手下,也算不冤吧…她深吸一口气,有种认命的麻木涌上来。

可是,等等! 

这样说起来,他很像某个人!! 

万素飞觉得从头到脚有什么东西一震,突然再转过头,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瞧,同时脑子里千头万绪的图景涌上,好像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花火绽放一样。 

好像…那个人,也很喜欢这样反绞别人的手… 

好像…那个人,被通缉过,因此很可能改名换姓… 

好像…那个人,从小就崇拜三国名将甘宁… 

… 

她简直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喊起来,声音大的一里外都听得见:“陆涛!!!——” 

第一一五章 笑容  

红色风帆的大船在海上颠簸,海贼们享用满载而归的快乐,驶向下一个目标。 

路过甘涛的单人船舱时,一个啃着羊腿的独眼男向旁边左臂包了纱布的同伴撇嘴。 

“两天没出屋了,什么仙女,值得当家的这样?” 

“我咋知道,奶奶的到底没看着脸!” 

“看这样儿,当家的早认识她?” 

“大概是哪年的风流债吧。” 

两人同时响起听起来不怎么好意的笑声,独眼将手上的羊腿交给另一个,趴到门缝上将耳朵贴上去。 

“什么?听着没有?”过了片刻,纱布男看独眼表情越发严肃,不禁问道。 

“妈个巴子别催”,独眼往地下啐了口吐沫,“这娘们怎么这么能嘚吧,还办不办事了!” 

这时突然又一个喝的有点打晃的壮汉走过去,随口丢一句,“到几岁了?” 

“?”,独眼和纱布一起看向他。 

“妈的老子昨天听了一宿,才从六岁讲到七岁!” 

… 

… 

万素飞确实在,丝毫不体谅外头海贼失望心情的,嘚吧。 

她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经历,许多年后巧遇失去联络很久的故人,即使当初连那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也会一下爆发极大的热情,亲密的感觉甚至超过现时身边普通的朋友。 

何况,陆涛不是一个路人甲,而是她的青梅竹马加恩人。 

更何况,对她来说,是真正的绝处逢生,这让她身体上的病都一下去了大半,而给她心理留下另一种后遗症:过了今天没明天那种失常的亢奋。 

所以,这两天,她一直腻着陆涛,简直好像停下就会死掉似的跟他说着废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开心。 

当然,前提是,陆涛似乎也不是很讨厌被她腻着… 

他们的话题很凌乱,说他如何当上海盗的头领,说她在战争中遇到的事情,说以前认识的一个人结婚生子,说共同走过的一条街道已经翻新,说桂花高家的银丝盒子,说航行到异国时天边紫红的云…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帮大兵,有一个好好笑” 

“那次我们一起上街,他说他会对四字课” 

“然后我就给他出了一个,就是包子铺常见的,那个,那个‘闻香下马’” 

万素飞说到这里,自己先乐的有点直不起腰,撑着往下说,“你 猜,你猜…他对出来什么?” 

“什么?”,陆涛想了半天想不出,问。 

“倒地身亡!哇哈哈哈哈…”,万素飞终于掌不住,趴下去狠狠锤床。 

笑了好久,她才爬起身来,看陆涛脸上,却只淡淡的微哂。 

万素飞歪起头,突然发现,这两天来,她始终觉得对方跟以前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了。 

“你怎么不笑呢?”,于是她问。 

“我笑了啊。” 

“不是这样的,是你以前——这样的”,为了演示,万素飞用手指勾住自己嘴角往两边用力扯,一直快扯到耳朵上,这正是她所熟悉的陆涛的笑法,没心没肺的,灿烂又嚣张。 

因为她学的形象,陆涛也被逗乐了,可那笑容,依然不知何处不 对,好像在腮上便草草完结。 

“你笑嘛”,万素飞甚至有点撒娇发嗲的语气,猛摇他的胳膊, “最喜欢看你笑了,满脸都是牙,一副傻样。” 

这样? 

“不对!” 

这样? 

“还不对!” 

… 

陆涛连着摆出几个样子来给她鉴别,始终得不到肯定,突然有点生气了,一下塌成臭脸,“我干嘛要给你笑啊?” 

万素飞却一副得寸进尺的小贱样,嘻嘻地去一只手挑他的下巴, “大爷,来给小妞笑一个!” 

… 

外头的海贼耳朵一下竖起来,因为听到了床板吱吱嘎嘎地响和女子轻声的惊叫。 

万素飞瞳珠慢慢从上方移下,看着半压在她身上的男   

她的双手又让人像拧麻花一样绞住了,与身体呈一条直线地压在头顶,隐隐地有些疼。 

“你放开啦!说翻脸就翻脸,一翻脸就动手!还跟小时一样!”,她笑着扭动身体,喊道。 

是的,她在笑。 

本来很没品的行为,因为跟小时一样,突然变得无比亲切。 

可是,好像也有什么,跟小时不一样了。 

小时他这样挺起上身,前胸与她的前胸之间,是大大的一个空隙,而今… 

她的脸突然有些红,停止了乱叫乱笑,安静地看他。 

陆涛同样安静下来,静静感受她柔软的胸脯随着轻轻喘息起伏,贴紧自己的胸口,两个人这样对视,说甜蜜不算甜蜜,说尴尬有点尴尬。

“你的脸真的烧了吗?”,陆涛盯着她的面具,突然开口。 

万素飞一怔,她告诉他的是外头流传的版本,说的时候犹豫了片 刻,所以听的时候他眨了两下眼睛,对于互相相当熟悉对方的两个,他在怀疑她是否说实话,而她明白了他发现这一点。 

她想了想,不愿交底又不愿再骗他,只抽出手来推他,含混道, “又不是你老婆,你管得着么?” 

“我就是想管得着啊!” 

白皙纤长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而陆涛没有给她那么久的反应时间,紧接着便伏下去,在她耳边热切地低语,“素飞,我从来没忘了你…跟我走吧…” 

素飞觉得有人捅了蜂窝还是怎样,嗡一声飞的满脑子都是蜜蜂。 

这样一句,她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那种劫后余生与遇到旧交的兴奋喜悦中,被情绪所控制,想宣泄那种兴奋喜悦,可实际上,对未来居然完全没有想过。而现在陆涛提出来的事情,把很多东西拉回现实。

她收起那不太像是她的笑,思量许久,道,“恐怕不行,现在我在做什么都跟你说了。我要报仇不说,我手底下三千人,也在等着我回 去。还有那个韩笑——你还记不记得——现在傻乎乎的,也就我还能照应照应他…” 

她给了好多理由,却没说出隐隐在心中跳动得最厉害的一个:不一样,她说不清区别,却能明显感觉,自己对陆涛跟对周荣的感情是不一样的,站在周荣身旁一尺的地方,她常常失神幻想他能拥她入怀,可从小到现在在陆涛怀里时,最多只有小小尴尬,从不曾心潮澎湃。 

她拒绝的时候有些惶恐和愧疚,毕竟知道自己对陆涛亏欠良多。 

意外的是,他却并不像失望的样子,只顿了顿,道,“那我跟你回去呢?” 

“你跟我?”万素飞听得一愣,不敢相信的样子。 

“第一是为了你;第二,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做一番功业出来。海贼虽然自在,一朝身死也就灰飞烟灭,甘宁不也是归顺东吴才成为名将的么”,陆涛淡然解释道。 

“那好啊!”,万素飞失声叫出来,“原来你早有这想法,我给你牵线是没问题的,皇上一定也很高兴你能归顺呢!” 

听到“归顺”的时候,陆涛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动一下。 

“不过…我的话…至少报完仇前不想决定”,万素飞支支吾吾地继续说道,“你若有更好的,完全不用等我…” 

陆涛轻轻答了一声“好”,突然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我去想想怎么跟弟兄们说”,说着走出门去。 

房间留下万素飞一个人,心里充斥着意外之喜,威震四方的锦帆 贼,就这样轻易的归顺大周? 

此时她还不明白,男人有时也并没有撒谎,可他们的意思到达女人脑海里,会跟原来的有些不同。 

当爱与利用混合在一个陶罐里搅拌,让一个男人凭直觉猜,大抵判断后者占大半,若是一个女人,却往往认为爱的成分多些。 

即使是万素飞这样的女人… 

第一一六章 扬帆  

周荣知道万素飞带一支舰队回来时,只说了一句话:朕终于相信塞翁失马的故事了… 

一片红耀的风帆,好似秋天的枫林,染遍海港。 

此时它们虽是来向他归服,一眼望去,还是带着压迫的力量。 

“皇上,这就是臣跟皇上说过的,大晋的名将之后,陆涛。” 

万素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荣才一激灵,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忙笑笑,将目光转到眼前的男子身上去,做出一副沉稳雍容的样子,道 “爱卿平身”。 

陆涛起身的时候,周荣眉头不自觉地皱动一下。 

在万素飞的准备下,这位海贼今天换了寻常人的打扮,发式也精心梳起,一句谢主隆恩说的依稀有将相子弟的从容。 

可是,还是哪里不对,周荣看了半天,说不出来,如果世界上真有眼缘这种东西,他跟陆涛的眼缘应该算颇为不佳。 

也许是因为他跟万素飞的关系?或者是做盗匪惯了身上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周荣试图用理智去说服自己,毕竟对一位前来投效的人才第一次见面就主观排斥是很不智的行为。 

两人客套几句,说些久仰欢迎期待你今后表现之类的场面话,最后周荣提议要登船看看,陆涛自然也就大方地摆了一个“请”。 

众人登上船队原先地旗舰。沿开阔的甲板巡视一周,又下到二层,有点潮湿的木地板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周荣突然停在一个东西前面,那是生铁铸成的一个圆筒,黑沉沉 的,被支架和滑槽架起来,好像一只巨大的蟾蜍蹲在地上,从前面望 去。是乌黑看不见底的一个开口,样子有几分奇怪和可怖。旁边,则是几只木箱和铁桶。 

“这个难道就是火毒龙么?”,万素飞看见那些石头,率先反应过来,先是打了个冷战。问道。 

“恩”,陆涛简单答一声,却在围观人群中引起不小地震动,惊骇原来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器。 

“爱卿可否演示一下?” 

“臣遵旨。” 

于是两个水手上来,一个调转圆筒的膛口,从铁桶中铲出一些黑色的粉末填入,然后放进大块的圆石,另一个则点燃圆筒后地引线,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石块飞向远海。溅起巨大的水花,人们才唏嘘咋舌。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是水军能配备此物,海战岂非如虎添翼?”。周荣有些兴奋地摩挲起发热的膛口,大感兴趣的样子。 

然而世间万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陆涛的话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这不是中土之物,是小人从海外重金购得。他们亦留了一手,一旦拆开,重要机件便会损坏。” 

“奥,哪里来的?”,周荣很自然地接话。 

“往极南之处航行。有一个叫南鲛的国家,那里精工这些武 器。” 

“莫不是‘南海有鲛人。眼能泣珠’之地?”,万素飞插了一句,然而话出口自己也脸红了,这种讨论军机要事的氛围,突然不经大脑地吐出这种怪力乱神地传说,真是丢人。 

果然大家都笑起来,陆涛想想,道,“自然是常人,大致上看与我们无异,不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观众中其他群起地问题打断了,“那南鲛国离此多远?”“此物价值几何?”… 

周荣听陆涛一一作答,脑中有件事情一闪,忙向素飞道,“上次鲁运那边的遴选,是不是正缺个船首?陆卿熟悉航道,又善统率部众,何不就将此职位与他?” 

“是了!”,素飞一击掌,有点惊讶地叫起来。 

她本来心下有些发愁陆涛归顺后周荣要安排一个什么位置给他,江轩现在是水军都督,若在相同地系统里,同为年轻将领,比他低只怕陆涛心中不满,比他高肯定不能服众,持平则容易带来内部对抗斗争,而现在按周荣这个提议,二者处于不同的系统中,而都是最高负责人,既不担心互相争竞,又能各自发挥所长,更能启动因为找不到合适人选而一度搁浅的航海计划,简直可以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 夫!

“皇上圣明,此议大妙”,底下众臣也纷纷附和赞誉,于是周荣呵呵大笑起来,一摆广袖,号令道,“给好汉们设宴接风,按制例赏 赐!” 

于是众人从船上回到岸上,各个忙碌归位。 

几乎只剩陆涛在侧的一个空隙里,周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陆卿方才有句话说了一半:‘南鲛之人大致与我等无异,不 过…’——不过什么?” 

“哦”,陆涛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心长在胸口右边而已。” 

周荣脸色刷地一变,瞠目结舌,呆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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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德四年年尾,大周的探索船队由曦州港出发。 

不过由于陆涛对航道的熟悉,冒险的意味大大降低,贸易地物品带的更多了些,有中原特产地纸、墨、丝、茶、瓷器、玉器这些,也包括从西域传来的琵琶、胡桃等物——陆涛只去过一次南鲛国,而且作为海盗的他也绝不会留意那边的商品。 

人员总体上依然按鲁运甄选出的来配置,因为陆涛担任船首,也带上了他的旗舰与百十名惯跟着他的船员。万素飞任特别副使,同在船 上。

物资方面,遵从了陆涛他们更多经验之谈,将大部分的淡水换成甘蔗甜酒,可以保存得时间更长;底舱蓄养猪和鸡之类的牲畜,保证水手海上的肉食;另外带上几桶腌渍的蔬菜,每天定时定量配给,防止水手染上牙 出血的病症。 

就这样,沉重的铁锚带着淅沥的海水从泥中拔起,独眼的海贼用沧桑得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喊出“升帆——”,尖锐的船头劈开波浪,向充满未知的远方行进,海面从旭日映出的明黄,到正午的碧波万顷,黄昏变成葡萄紫的颜色,再到银河在头上流转,星辰慢慢沉入墨玉一样的镜盘,正如开始转动的命运之轮… 

第一一七章 愿望  

精工镂刻的牙床,绮靡粉色纱帐,可惜由于常年潮湿,带着股霉味儿。

帐外昏暗的烛光,帐内一个赤裸的妖娆女子,伏在同样赤裸的男子腰间,做她职业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