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飞笑一下,这词,真是俚俗的可以。
本未十分留意,
却又不期而至,“小马驹毛色换了三换,哥哥想妹整”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突然好像被什么剧烈的东西刺到,十分不舒服起来。
想压下去,却不可得,因为那惹祸的歌谣开了头儿,便一如瀑布,倾泻而出。
“日头底下想啊,月亮底下念——夜夜那白毡帐篷里,揉碎了心儿揉碎了肝——”
“想妹的头发乌亮亮啊——,想妹的嘴唇红鲜鲜——”
…
听到这里,万素飞只觉得面红耳赤,这未免也太直白了!而且联系到自身的情景,就更让人心乱如麻。
沉默已经抵御不住尴尬,她决定开口说话。
“今天天气很好啊”,她扭过去大声地说,把嘴角的肌肉扯得老 高。
“就是,地上好多蘑菇…”,得到同样满脸堆笑的回应。
万素飞没空计较这回答多么不着调了,反正她说话时也没在天上找到太阳,顺着往下说,“你看到那边那白的没有?好像叫什么鸡脚菇 的,我以为只有我老家才有。”
“怎么会,蘑菇哪里不长?”,后面一串干硬的笑,“呵呵 呵…”
这笑的尾巴突然停顿,因为又一句高亢入云的歌声蹿起,鞭稍一般有力,抽打在人心上,让人无法把持地猛然一悸。
是另座山头那个女孩子地回应:“哥哥可是那真心的话儿啊——?莫像那贼老 。吃下口的肉,还吐半边——”
而余音袅袅未息,男声又再度响起:
“若哥说有半句假啊——,九天神佛皆唾弃,十世阿鼻不得翻——”
万素飞面上没有表情,肠内却早已车轮绞转,想要装聋作哑,歌声却细滑的蛇般往心里钻。
恨恨地想。这两个什么人么!相好便相好,何必要这样高天唱地,也不嫌个害臊。
如果可能,她简直想放开马缰,以最快的速度逃跑,偏偏又脱不 开。那歌声响彻天地,一张大网般笼罩下来,就是过了几条山,恐怕还听得见。
所以,也只能咬牙硬撑他们的场面。
“呀,不对,那不是鸡脚菇,刚才乍一看有点像。鸡脚菇的伞头是尖的,这里地有点圆呢。”
“啊,你一说。果然是,对了。你知道常见的有多少种 么”,周荣把话接的连个停顿都没有。生怕让那歌声一时乘虚插了进 来。
双方都这样继续下去…
—— 饸
——.了眼,老树疙瘩看成个石磨盘
——
——
“多少?”
“二十八种…鸡脚菇、白伞子、褐帽儿…”
二十八种…够说一阵子的了…搜索枯肠,调用幼时医药地知 识,可不用却搜索就已翻起的,是万素飞去打东齐时的大片回忆。那段时间,自己也是老出莫名的错处。一次半夜里想起来她,突然就抓心挠肝地无计可施,不得已起来看书…
——
——
——
——.脸蛋红来柳叶眉黑,那不是我妹妹那是谁
—— 声…
“那什么是褐帽儿呢?”
“褐帽儿又分两种,大褐帽儿,小褐帽儿…顾名思义,大褐帽儿长得大些…还有,两个长的地方不一样…”
…娘的,这人是我肚子里 虫么?为什么他能知道,我每次在千军万马中,极目搜索那点白影…
到这里,男声略略停歇,但余音尚在缭绕,对面女声又随之高扬,正是对他的回答。
———
—— .
——
——.袋里竹着哥哥地名儿啊,贴在妹的心尖尖…
“白伞子呢?”
“白伞子要小些,外表跟鸡脚菇有些像,不过菇柄上有须子…大概五六十根,少地五十一根,多的五十九根…”
…知道自己嘴型机械地开阖,却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是这么乡野地曲调,这么俚俗的内容,怎么就像那魔音蛊语,摄去人的心神…
山曲里,这对恋人三年前种下情根,而他,却在三年前种下孽缘。
撕心地痛悔,未听许瑶劝导向善。
若能预知万素飞的出现,绝不会任自己放纵,导致现在的进退两 难。
而今,却只有,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
——
——
——
歌声不只鼓动周荣,万素飞这里一样咬紧嘴唇。
这时再不觉得山歌俗气,相反地,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浓烈的化不开地酒,摇荡在她的心头。
山上那女子高声唱一句,她心里暗暗和一声。
好一个“满天星星颗颗明,我心上只有你一人”,好一个“没吃没喝我不嫌,只要你在我眼跟前”——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爱着一个人,爱着他的本身,不是他的贫富贵贱!
不知该感谢还是嫉妒那唱歌的妹子,把她也许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儿,这般放肆地喊上九天…
天上有风吹过,白云的脚程明显快了,悠扬辽远的山
,可能因为已经互相剖析过心迹,那对恋人的节奏也,由开始大段的表白自己,变成一应一答的对唱。
——
—— 妹的心思不敢变
——
——
万素飞听着听着,突然想要笑起来了。
多冲动的承诺,多任性的誓言!人的性命才多久?就妄想感情能长过大地高山?
看这乳臭未干的一对儿,恐怕还没经过小河,已经去夸口大海上不会翻船。
可是,这,才是幸福啊…
回忆不能抑制地翻卷上来,还记得,那颇为意外的初见,满心里担心的是被他看上。
还记得,襄阳城外的搏杀,虎牙枪、疾风箭,第一次互相倚靠,谁离了谁,脱不了重围。
还记得,下毒败露后的那场交锋,钢铁对上金石,碰撞得天崩地 陷,然而最后,竟是那样结局,胜负不再存在,他分享了她的秘密,走进她的心里。
还记得,他大老远巴巴赶来救她,她却故意待他分外平淡,因为那时心里已经清楚。一个死结摆在那里,她爱不起他。
还记得,撞破春梦那次尴尬,其实她地心里比他还要慌窘,恨不得捂着脸逃开。
还记得,因为胡尔赤的事情冤枉他,听他醉酒倾诉,只想抱紧他无法言说的脆弱。
还记得。那个充满烧刀子味道的吻,他单方面的亲吻,她单方面的感情。
还记得,那一箭飞来时她的思想,不,其实是不记得。因为当时她实在谈不上什么思想,只是单纯地,怕射到后面的人。
千山万水,点点滴滴…他们经过多少磨难,才互相挑明了彼此地心迹?而这世上还有什么险阻,她会觉得跟他走不过去?
就这样放手,她心、有、不、甘!
——
——
——
——
——
——
万素飞已经全心被那交替的快声对唱所提起。耳中却突然插入语调枯平的一句“蘑菇…蘑菇里也有很多是有毒的…这里讲给你,千万不要误食…”。让她简直哭笑不得。
他娘的这时候了谁在乎什么蘑菇!!
歌声好像铅浆一样灌入耳中,只觉得整个心里沸腾起来。说一千道一万,她不就是喜欢他么?
好了,她输了,她受不了这么明明相爱却要装的若无其事,受不了天天看着他却要刻意保持距离!
她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白头偕老,想跟他海誓山盟,想跟他约 定。谁活不到一百岁,要好好儿在奈何桥上等…
她地坚持。豁出来全部折断。
她的骄傲,豁出来踏在尘埃里。
做妻就做妻,做妾就做妾,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开口吧!开口吧!心里鼓点一样打,告诉他!!
嘴唇塕动几次,身体微微颤抖,眼睛不敢看他,低着头终于开口道出两字,“我想…”
想不到,两个字出口却硬撞上另两个字,对面一模一样的“我 想…”
猛抬头,发现周荣看着她,一样的脸色涨红,手足无措。
“皇上想说什么?先说吧”,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跳出口去。
“不,还是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为难的事情,都指望着对方主动,自己顺水推舟。
突然间,却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天地间,怎么这等安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两座峰头,不知何时都空了。
想来那对恋人,既然情投意合,哪里还会这样远远地唱,都恨不得早到对方身边,双双跑下去相会了。
万素飞极目远眺,层叠的峰峦中不见人影。
说也奇怪,他们的歌声,好像有魔音蛊语般的能力,听着时,让人如癫如狂,不知所以,可此时停下来,她心里就好像钱塘落潮,惊涛骇浪隐隐退去。
周荣也一样意识到这个情况,不行,现在不说,大概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于是他横下心,道,“那我先说好了…”
万素飞心里乱得很,炉子刚撤火,水上还能冒几个泡泡,没有赞成也没有拒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说什么。
“我是想…或者…我可以…”
万素飞正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听觉上,却突然,耳中传来极为尖细的一声喊,好像用硬铁片划过金属那样刺地她整个人都一激灵。
“皇上,统领!你们在这儿那!哎哟这一天没有影儿,小的以为活不成了呢!”
原来是小喜子,趴在地上捶胸顿足。
万素飞这才留意一下周遭景色,原来他们已经从山里走出来了,附近依稀可以遥望到民房地炊烟。
有点懊恼,周荣出来时怕被劝的麻烦没说一声,这下可好,更麻 烦。
想着,小喜子突然又趴下去,咚咚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 上!”,
“你这又唱地哪一出?有话快说!”,周荣语气颇为不善,到嗓子眼的话叫人截断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想着赶快两句话打发走小太监,把他的话说完呢。
小喜子抬起头来,笑容灿烂,“早上得的信,曲惠妃有喜了!”
第一零二章 回朝
“喂,你说这次皇上的庆功宴会是个什么排场?”,御花园中草木葱翠,知了叫的正欢,两个穿青衣的内监手上抱着杂物,一路从蜿蜒小道走来,一个问另一个道。
“怎么说还不得比着先帝起兵成功那场?”
“唬,那场前前后后没八万两银子下不来!”
“这整个北边打下来,南边也是大胜仗,宴席不摆到谱了,怎么鼓舞士气”,第一个说话的不太服气,为自己辩驳。
“嗨,道理是这么说,可奈何这国库里没钱那!”,另一个将手指拿起来,在空中做个撮的手势。
“说的你跟户部尚书似的,国库穷富你知道?”
“那天跟小喜子喝点小酒,听他说的,皇上这两天一看户部的折子就皱眉咂嘴的。”
“这样?”,第一个笑起来,“那约莫错不了了。这小喜子,平时最是乖滑,一晚上套不出个话儿来,可一沾点酒,砰砰那说的跟爆豆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