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鼓舞,天地苍茫,冰雪铺天盖地;一路西去,天气越发苦寒难耐。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西寒冰原大裂谷。银白色的大地上,巨大的裂缝纵横交错,宛如田陌。他们在一条冰河裂谷下歇息。

暮色苍茫,晚霞绚丽,残红的夕阳在雪地冰原上悬挂着,殊无暖意。澄蓝的天空纯净而明亮,但当狂风卷着冰雪从头上掠过,登时便成了白蒙蒙的一片。寒鸟哀号,远远地听见不知名的怪兽嘶吼的声音,苍凉入骨。

晏紫苏在裂谷西壁上凿了一个小洞,可供两人盘膝坐下,躲风避寒。当她去冰河上凿冰捕鱼时,蚩尤便坐在那洞中,远远眺望。

冰风呼啸,雪屑纷飞。隔着那漫漫碎玉珍珠,看着晏紫苏黑衣飘舞,在冰河上或跳跃,或蹲踞,忽然拎起一条银白的鳞鱼,朝他挥手,发出欢愉的叫声……蚩尤的心中仿佛突然冰雪融化,那森冷戒备的敌意也一点一点地消逝散去。

当夜,晏紫苏将捕到的西寒冰鱼制成鱼冻,喂服蚩尤。两人紧紧相依着坐在洞中,听着洞外霜风鼓舞,寒兽悲吼,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离开大荒越远,两人之间的隔阂、壁垒便仿佛越加淡薄,在这荒无人烟的西寒极地,天底下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苍凉的寂寞和茫然的恐惧,无边无际地包拢着;无形之中,竟觉得彼此像是相识了多年的故交一般,熟稔而日渐亲密。

尤其在这窄小的洞中,两人相隔数寸,肌肤相贴,呼吸互间,就连彼此的心跳也清晰可闻。那感觉如此奇特,又如此动人,仿佛彼此倚靠,相依为命。

睡到半夜,蚩尤发起烧来。全身滚烫,但体内却是说不出的寒冷冰凉,不住地颤抖,迷迷蒙蒙说起胡话。朦胧中依稀觉得,晏紫苏以手掌化了许多温热的雪水,灌到他的口中;温暖光滑的身体游蛇般钻入熊衣,将他紧紧抱住。

那滑腻香软的肢体,滚烫而温柔,奇异的幽香让他忘了寒冷和疼痛。耳边迷迷糊糊地听她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听不分明,只觉得仿佛舂风吹过,花语呢喃,耳中温热麻痒,又是舒服又是难受。

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东海的柔软沙滩上,海风摩挲,阳光普照,波涛声声,绿浪轻摇……依稀中觉得如此安全,如此宁静,再也不必去思索什么。终于微笑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之时,晏紫苏已变幻了一张容颜,在冰河上巡回捕鱼。想起昨夜之事,蚩尤恍惚若梦,似真似幻,但见晏紫苏若无其事,与他说话时神态语气毫无异样,心下虽然疑惑,也不好意思开口相问。两人吃了些鱼冻之后,继续西行赶路。

如此过了两日,离大荒已越来越远。四处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连冰河也越来越难寻到。好在晏紫苏当日贮存了不少鱼冻,聊以充饥。有时偶尔撞见雪兔、掘地鼠、极地熊等西寒野兽,便被晏紫苏猎杀烤食。蚩尤经脉、碎骨虽然未见好转,依旧不能动弹,但气血通畅,也已能自己嚼食,但有些兽肉太过硬韧,依旧由晏紫苏撕烂了,用手喂他吞下。

白日午时稍稍停顿,吃完午餐之后便又匆匆赶路。夜里则在裂谷等挡风处,挖掘洞穴过夜。

到了第三日夜里,冰原上寻不着裂谷,晏紫苏便掘了一个深坑,又以凝冰诀在顶上筑起弧型冰盖,只留几个透气孔。夜里风霜雪雨,咄咄有声,两人藏在其下,倒也喜乐安平。

途中蚩尤数次相问究竟去往何处,晏紫苏只是笑道:“天涯海角。”蚩尤心下更加茫然。身负重伤,在这西寒极地上飞行了数千里,心中隐隐地早已不抱希望能尽快赶回大荒。只是不知这妖女究竟意欲何为?但瞧这光景,她又似乎毫无恶意。女人之心,实在难以猜度。狂风酷寒里,每每想起拓拔野、纤纤等人,便觉焦躁忧虑,但身在万里之外,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如何?

再往西去,酷寒难耐,晏紫苏也有些不支,所幸当日遇见几只西寒银毛羊,捕杀之后,剥其皮制成大衣,切其肉以为肉膏。蚩尤见她穿上银毛羊衣之后,银装素裹,妩媚俏丽,不由呆了一呆,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西寒的野兽们瞧见咱们,只道是一只熊和一只羊走在一起,心底一定大叫古怪。”

晏紫苏见他开起玩笑,甚是欢喜,笑吟吟地更加娇媚动人,啐道:“它们若是看见你这只大笨熊只会坐倒在地,还要我这小绵羊抱来抱去,就更觉得古怪啦!”

蚩尤面上一红,颇为尴尬。他桀骜不驯,自恃狂野丈夫,但现下非但不能动弹,还要这娇娇弱弱的妖女照顾,确是颇为荒唐古怪之事。晏紫苏见他神色突转黯然,心下微微后悔,当下笑着岔开话题。

西风狂猛,晏紫苏逆风飞行几日,逐渐疲惫不支。这日在空中恰好撞见几只朝南飞来的雪鸟禽龙,当下抓住一只,以蛊虫控制其脑,骑乘禽龙继续西飞。

一路西去,虽然荒凉苦寒,但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在这浩瀚无边的冰雪高原,远离大荒,远离了彼此的阵营,那些过往恩怨都变得飘渺淡薄起来,如此微不足道、轻如云烟。在这死一般沉寂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此刻身边的这个人更加重要了。

天气渐转恶劣,风雪交加,蚩尤的心情却逐渐地好转起来,焦躁狂野的杂念,仿佛也如同冰雪一样沉淀下来。只是周身断骨在极寒之中越来越加疼痛。

晏紫苏似乎也判若两人,虽然依旧每日变幻脸颜,但态度却越来越发温柔。蚩尤生平之中,从未有一个女孩如此细心而体贴地照料过他,想不到这第一个,便是将自己几次三番害得生死两难的女魔头。有时蚩尤常常会想,在这妖女变幻的容颜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但花无百日好,月有盈缺时,晏紫苏隔三差五仍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尤其当蚩尤沉思,回想某些往事时,晏紫苏便会突然嗔怒,一脚朝他断骨伤痛的地方踢去。正当他痛不可抑,惊诧恼怒之时,她常常又会格格脆笑,回嗔作喜,满脸春花似地替他按摩。那温柔甜蜜之意倒令他受宠若惊,面红耳赤,心下纳闷不已。那被强掳来做为坐骑的雪鸟禽龙见状,则每每眯起双眼摇头晃脑,嗷嗷乱叫;也不知是幸灾乐祸呢,还是与蚩尤一齐感叹女人之心?

※※※

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虽然仍是彻骨冰寒,但比起前几日已大为好转。两人继续朝西飞行。高空中吹来的狂风,竟带着微微的咸意,隐隐听见隐约的涛声。蚩尤在晏紫苏怀里的乾坤袋中,正自打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又作起东海的美梦,忽然听见晏紫苏叫道:“呆子!咱们到啦!”声音极是喜悦。

雪鸟禽龙的欢鸣声中,蚩尤被晏紫苏从袋中拉将出来,放眼望去,大吃一惊!

蓝天红日之下,缈缈碧海,无边无际。远处海天交接处,白云翻涌,急速飞扬。时值正午,漫海金光耀眼,照得蚩尤头晕目眩,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惊奇欢喜。

低头扫望,脚下大地冰雪斑驳,绿意隐隐。起伏的土丘上,矮矮的灌木寥落生长。岸边黑礁错落,海鸥飞翔。道道白色的浪花层层叠叠地涌向灰白色的泥滩,呼啸着,冲刷着,瞬息倒退;后面的雪浪飞速冲涌,将先前的泡沫刹那淹没。

晏紫苏俏脸上光彩飞扬,笑道:“这里便是天涯海角了。”蚩尤登时明白,自己二人眼下竟是在西海之涯。突然一凛,难道这妖女竟是要将自己擒给西海老妖吗?

晏紫苏叹息道:“呆子,若要将你送与老祖,前几日直接往密山去便是,何苦兜这么一个大圈子?”

蚩尤被她点破,登时不好意思,嘿然而笑道:“眼下已到了海角,究竟要做些什么,总可以说了吧?”

晏紫苏抿嘴笑道:“你随我来便知道啦!”驱鸟向下冲去,在海边礁石下落定。抱起蚩尤,跳落到泥滩上,将他轻轻放下。突然伸手剥他的衣服。

蚩尤吃了一惊,叫道:“你干什么?”

晏紫苏格格笑道:“想瞧瞧你的裸体,不成吗?”纤手灵动,转眼便将熊皮衣从他身上剥离。蚩尤惊怒交集,挣扎着想要将她推开,但方一用力,全身疼痛欲碎,瘫软无力。

晏紫苏脸蛋嫣红,柔声笑道:“乖乖的别动。”双手轻轻一扯,将他的底裤也拉了下来。

蚩尤惊怒欲狂,险些晕去。心中大骂,口中却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阵海风吹来,透骨清寒。晏紫苏眼波流转,极快地偷瞥了一眼他的身体某处,脸颊瞬息酡红,吃吃笑道:“臭小子,今日才算扯平了。那日在山上树林里?你可没少偷看姐姐洗澡。”

蚩尤一愣,突地想起当日初见她时,尾追到林中,无意窥视到她洗浴的情形,登时脸红心跳,尴尬无语。脑中忽然闪过她在月色中雪白妖娆的浮凸身影!蓦地热血贲张,某处竟倏地昂然挺立。

晏紫苏“啊”地尖声惊叫,猛地闭上眼睛扭过头去,素手抓起他的底裤,胡乱地盖在那物之上,惊惶之下,指尖不小心碰到,两人又是齐声大叫。

晏紫苏脸蛋红透,胸脯剧烈起伏,别着头恨恨啐道:“瞧你故作老实,原来也是个轻薄无赖之徒。”

蚩尤羞惭尴尬,满嘴苦水,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是你要剥我衣服,又怎会如此?”

晏紫苏脸上又是一红,“呸”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想看吗?美得紧呢!”羞恼之下,便想一脚踢去,但脚风方动,那覆盖其上的底裤便摇摇欲飞,吃惊尖叫,连忙顿住,猛一顿足,走了开去。

蚩尤面红耳赤,恨不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却听晏紫苏恨恨道:“呆子,你莫急,我这就给你挖个大洞。”果然弯腰蹲下,在他身旁的泥滩上挖掘起来。

过了片刻,便挖了一个八尺来长,四尺来深的长形泥洞,底部前高后低。站起身来,拍拍手,似喜似怒地盯着他,突然“噗哧”一笑,脸上又蓦地一红,笑道:“你不是要找个洞钻进去吗?那就来吧!”小心翼翼地将他拉扯过来,斜斜地推到那泥洞中,头上脚下斜靠其中。然后忙不迭地将掘出的烂泥尽数倒回,又在上面来回踩踏,压得严严实实。泥滩说不出的柔软温暖,身子陷在其中,极是舒服。

晏紫苏瞧他全身埋没泥中,只有脑袋露在泥滩之外,神情煞是有趣,不由得格格笑将起来。弯下腰,面对面地凝视着他,吃吃笑道:“你这个大呆鸟,大笨熊,现在又成了埋在泥里的大呆瓜!”

蚩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索性闭上眼睛不理她。心下直犯嘀咕,这妖女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海角天涯,竟就只是为了将他埋入泥中吗?

忽然额上一凉,麻痒无比。睁眼望去,只见晏紫苏沾满烂泥的纤纤玉指正在他脸上乱画,春花也似地格格脆笑:“既是个呆瓜,总得有些瓜蒂、瓜蔓才是。”龙飞凤舞片刻,左右端详,格格直笑,甚是得意。笑道:“好啦!呆瓜,我不陪你玩啦!”将手指上的烂泥在他脖子上胡乱地蹭擦了一通,起身翩然而去。

蚩尤吃了一惊,大叫道:“妖女!你去哪里?”晏紫苏笑而不答,掠到他身后,似是往南面海岸而去,远远地听见她的歌声,越来越淡,终于细不可闻。

蚩尤埋在这海滩之中,周身不能动弹,连头颅也不能转动,心中惊怒交集,又带着一丝惊惶。这几日他一直与这妖女在一起,彼此相依,但此时突然不见她的身影,心中竟然蓦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又像是恐惧,又像是失落,说不出的难过。

情急之下,大声呼喊,但海风呼啸,波浪声声,却听不见那妖女的应答;心下更急,嘶声狂吼,继而怒骂,但任他如何高呼大叫,一无回应。到了后来,喉咙干渴嘶哑,如火烧一般,所发出的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难听。

心中空空荡荡,浑无着落,蓦地一阵悲凉恐惧,难道自己当真被这妖女丢弃在这天涯海角了吗?看着雪白的浪花从左前方不住地翻涌奔腾,层层逼近,心中测算,不过一个时辰,那潮水必定便要淹没自己。他水性虽好,却无拓拔野的“鱼息法”,在水下至多能支撑两个时辰,等到潮水退却时,多半已被溺死。

心下悲苦,忖想:“想不到我蚩尤堂堂东海男儿,竟会被海水淹死,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突觉滑稽,仰天哈哈狂笑,笑声沙哑,在海风中弱不可闻。

太阳西移,白云飞扬。海水涨高了许多,离他已不过十丈之遥。滚滚海浪奔腾飞涌,溅起的腥咸浪花溅落在他的脸容唇角,倒给他带来殊为熟悉的感觉。心道:“是了,我生于东海,难道上苍便让我死于西海吗?”他极爱海洋,心中忽觉倘若溺死于海中,倒是远比其他死法来得美妙多了。想到此处,抑郁的心情竟突然放松开来。

阳光灿烂,海上金光耀眼。清凉的海风摩挲着他的脸颊,不知何以,竟让他想起那妖女的手来;想起这几日同行,那妖女对自己温柔照顾,突然心中怦然。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看见一只半尺来长的刀角蟹从远处礁石下杀气腾腾地冲将出来,飞速横行。又有一只斑点刀角蟹倏地从另一侧冲出,与它撞在一处,登时你来我往,刀钳飞舞,在沙滩上杀将起来。蚩尤在海岛生活已久,素知刀角蟹与那蛐蛐儿一般,彼此之间极是好斗,稍加挑拨便要你死我活。当年他小时,常常与阿虎、单家兄弟等玩伴抓了刀角蟹,蓄养相斗,极是有趣。今日在这垂死之时,竟然瞧见如此熟悉的一幕,不由心下温暖,微笑着入神观望。

那斑点刀角蟹似是不敌对手,刀钳忽地被那只刀角蟹的巨钳夹住,蓦一绞扭,险些断折,登时就此败下阵来,拖曳着那将断未断的刀钳一路溃逃。那得胜者也不追赶,耀武扬威地将刀钳高高举起,然后一溜烟往北面礁石底下钻去。

那只斑点刀角蟹逃到距离蚩尤几尺处,也不怕他,迳自以另一只刀钳在泥滩上乱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埋了进去。

蚩尤看得大奇,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难道你打输了竟没脸见人了吗?”

那刀角蟹不理他,埋在泥中,长长的眼珠四下乱转。蚩尤看了片刻,正觉无趣,却见那斑点刀角蟹突然跳将出来,急速挥舞着两只刀角钳,朝着那只刀角蟹藏身的礁石杀去。

蚩尤惊“咦”一声,那刀角蟹的断钳竟然合好如初!心中蓦地一凛,又是一跳,继而一阵掩抑不住的狂喜。突然之间,明白何以晏紫苏要带他来到此地,将他掩埋在这烂泥之中了!

敢情这西海海滩的烂泥竟有神奇之效,可以将断骨愈合如初!

原来这妖女不远万里将自己带到此处,竟是为了医治自己的重伤。一念及此,他忽然怔住。百感交杂,心绪混乱。只是这妖女为何要救治自己呢?隐隐之中,似乎想到一个答案,但这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刚一触及,立时面红耳赤。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当是时,听见远处传来晏紫苏欢愉的歌声,悠扬飘荡,如仙乐一般钻进蚩尤的耳中。她果然没走!蚩尤登时一阵狂喜,忍不住便要高声呐喊。忽然一凛,脸上滚烫,将即将脱口的狂呼硬生生地吞咽回去。

晏紫苏翩翩从他头顶越过,俏生生地落在他的身前,手中提了一串绿藻海草和那支翡翠玉瓶。脸上红扑扑的,嫣然道:“呆瓜!适才叫姐姐干嘛?才走开便想我了吗?”

蚩尤心中升起一股温柔之意,想要开口却支吾难言,猛地大声道:“多谢你……”但剩下的话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晏紫苏脸上一红,“哼”了一声道:“呆瓜,你谢得太早啦!我早说过了,要将你的伤治好了再送到北海领赏。你当我是可怜你么?”蚩尤虽然脾气暴烈,却不是呆子,听出她不过是故意以此为托词。心下感激,但愣愣地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晏紫苏“噗哧”一笑,低声道:“呆瓜!”突然看见海水漫将过来,吃了一惊,叫道:“哎哟!幸好回来得及时。”当下又在更远些的泥滩挖掘了个坑洞,将蚩尤从那洞中抱出,移转到彼处去。

转移之时,一阵海风吹来,险些将蚩尤底裤吹走。晏紫苏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将它抓住,却不可避免地又碰触到某物。登时又是一阵娇叱怒喝。

好不容易将蚩尤放置妥当,晏紫苏转身在泥滩上又掘了个坑洞,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青铜瓮,将那些绿藻海草一一放入。然后又从那翡翠玉瓶中倒出百余只色彩斑斓的毒虫,大多蚩尤见所未见,想来是她适才在海中采集的罕见毒物。

众毒虫在泥滩上缓缓蠕动,相互交噬,状极丑恶。晏紫苏兰花玉手将这些毒虫一一捉了丢进青铜瓮中,然后又抓了烂泥填入。末了,又从乾坤袋中取出十几个瓶子,一一倒了些汁水到那青铜瓷中,然后将盖子旋紧,埋入泥滩深坑。

蚩尤瞧得诧异,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东西?”

晏紫苏笑道:“是吃光你五脏六腑的蛊虫!”蚩尤知她胡说,但见适才这工序,又的确像是制作蛊虫,心下犯疑。

黄昏时,晏紫苏到海中捕了十几只巨大的西海飞鱼,做成鱼冻,喂蚩尤吃了,然后自己又吃了些,合着银毛羊衣,在蚩尤身旁躺下休息。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晏紫苏的声音便越来越小,逐渐不再回答。她这一日似是颇为疲惫困乏,明月初升之时便已沉沉睡去。

蚩尤心绪纷乱,难以入眠。睁着眼睛,头颅露在泥滩之外,仰望苍穹,想到碎骨断经终于可治,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悦。

灰蓝色的夜空中,星辰淡淡寥落,半圆明月雪亮地照在这天涯海角,仿佛冰雪敷盖。夜鸟从海上飞来,漫漫地掠过夜空,怪叫着朝东面的土丘灌木飞去。

涛声响彻,浪花飞溅。湿漉漉的泥滩映照着明月、星辰的倒影,突然被白浪卷没,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波荡重现。

夜风寒冷,海水卷不到的泥滩上,结了薄薄的冰霜。咫尺之距,晏紫苏沉睡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乌黑柔顺的长发上,也凝结了淡白的薄霜。在月光下看来,她的睡姿如此无邪美丽,纯净得仿佛是一个漂浮于海上的梦。一阵风吹来,冰屑簌簌,掉落在她的脸颊,融化成清水,缓缓流下。

蚩尤心底忽然泛起汹涌的柔情,喉咙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直想伸手将她脸颊、秀发上的冰霜掸去。但是他不能动弹。

远远的,似乎有什么海鸟在波涛中鸣叫,婉转悦耳,虚无缥缈,伴着涛声,伴着夜风,伴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这一夜,他没有梦见纤纤,却梦见了他和晏紫苏在那冰原裂谷的壁洞中,紧紧相依。洞外大雪纷扬,覆盖了整个世界。

※※※

此后几日,蚩尤依旧天天掩埋于泥滩之内,每隔六个时辰,晏紫苏便要将他转移一个地方,盖因海泥中的药力已经耗光。如此三日之后,蚩尤的琵琶骨已经大为好转,双臂略可抬动,甚至已经可以抓取食物,自己进食。但晏紫苏却不让他多加动弹,依旧亲手喂他。西海中怪鱼甚多,味颇鲜美,而且多半有助伤势恢复;由此制成的鱼冻滑爽鲜香,极富弹性,蚩尤吃得大为开怀。

但经脉的恢复却迟迟未见进展,想来这西海海泥虽然可以愈合骨伤,但对经络却并无关键疗效。但蚩尤却毫不沮丧,盖因只要能恢复行动,便可以逐步调息运功,慢慢修复经脉。即便是要花费数年时光,也在所不惜。

到了第七日夜间,吃过鱼冻后,晏紫苏将那深埋的青铜瓮挖将出来,旋开盖子,探手其中,徐徐拖出一条似蛇非蛇,似蝎非蝎的怪物,仰颈吐信,獠牙交错;暗红色的甲鳞,散布着点点蓝斑,蛇一般的身体上竟有蜈蚣百足,尾后一根蝎蛰如金钩倒悬,左右颤动。

晏紫苏喜道:“成啦!”将它托在掌心,送到蚩尤面前,笑道:“呆瓜,张开嘴。”

蚩尤吃了一惊,正讶然欲问:“难道你要我将它吞下去?”嘴方张开,晏紫苏的素手已经闪电般地盖到他的嘴上。

口中一滑,一个冰冷的东西蓦然穿入,瞬间滑入肚中。蚩尤瞠目结舌,张开大嘴,惊怒交集地瞪着晏紫苏。晏紫苏妙目凝视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突然腹中一阵剧痛,仿佛肝胆肠胃瞬间被咬断吞噬一般。蚩尤大叫一声,面色红紫,继而惨白,汗水如雨,涔涔滚落。那穿肚断肠的剧痛烈不可挡,蚩尤几欲发狂,怒吼嘶喊,直想破土而出。

见他剧痛若此,晏紫苏脸色也变得微微苍白,素手紧紧将他按住,不住地柔声道:“忍一忍,再忍一忍吧!”但那剧痛越来越烈,翻江倒海,蚩尤疼得喘不过气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狂吼一声,险些晕倒。

晏紫苏的手温柔地擦拭着他涌落的汗珠,轻轻地捧着他的脸,眼波中也有些害怕,颤声道:“乖乖地再忍一会儿,马上便好啦!”

当是时,忽然听见一个人笑道:“想不到九尾狐晏紫苏也会这般温柔,这小子当真是艳福不浅。”笑声阴冷,又带着邪恶的喜悦。

“谁?”晏紫苏花容失色,蓦然起身。蚩尤心中大骇,狂痛中奋力凝神,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泥滩上,一个枯瘦的黑衣男子鬼魅般飘忽站立,麻脸上满是诡异的邪笑,手中月牙弯刀闪烁着耀眼的白芒,正是当日在众兽山中,所遇见的西海九真中的人物。

《第十一集完 待续》

第十二卷 翻天印

第一章 地河乾坤

迷迷糊糊之中,拓拔野听见若有若无的箫声,寂寥淡远,刻骨苍凉;心中蓦地一阵欢喜,喃喃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突然惊醒,大声叫道:“仙女姐姐!”

周身麻痹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一时之间就连脖颈也无法转动。凝神察探,心中大喜,周身经脉竟已痊愈完好,只是经络气血似是被极为冰寒之气镇住,暂时不能运转。当下一边气随意转,缓缓调息;一边叫道:“仙女姐姐!”

箫声顿止,万籁俱寂。明月当空,星辰寥寥,两侧雪崖冰壁高矗峭立,耀射着清冷的光芒。竟是在一个寂静而狭窄的冰山雪谷之中。拓拔野心中忽地一阵迷惑,依稀记得自己从那山腹甬道跃出之时,四周乃是山腹内壁,怎地竟到了这露天的山壑中?

“你……你醒啦!”耳眸突然响起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继而一张清丽绝世的脸容扑入眼帘。一时明月失色,冰雪无光。

拓拔野见她安然无恙,心中大喜,叫道:“仙女姐姐!”

姑射仙子“啊”地一声,一双澄净秋水中,满是欢悦欣喜之意,低声道:“你叫我仙女姐姐?你认得我吗?”

拓拔野一呆,旋即恍然,暗自忖道:“是了,隔了四年,我变化如许之大,她自然认不出我了。”但不知为何,心中仍然一阵失望,微笑道:“我……在下拓拔野……四年前曾经在玉屏峰上见过仙子一面。”心中紧张,只盼她能立时想起。

姑射仙子低声道:“拓拔野?……玉屏峰?”俏脸上一片茫然。拓拔野心中如遭重锤,蓦地一阵失望酸苦:“原来她竟连一丁点也记不得了。在她心底,我原不过是一颗微尘罢了!”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怅然道:“对不住,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啦!”明眸凝视拓拔野,又道:“公子既然识得我,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吗?为什么会与公子在一起?这里又是何处?”

拓拔野又是一愣,脑中嗡然一响:“是了!难道她竟然失忆了吗?”心中凛然惊骇,思绪飞转;心道:“难道又是那些水妖施了什么妖术魔法,让她记不得从前之事?”忽然一阵欢喜:“原来她并非单单记不得我,实是中了妖法失忆的原故!”

见他脸上闪过惊诧、愤怒、欢喜诸般神情,怔然不语,姑射仙子心下诧异,又低声呼唤了他几声,拓拔野方才如梦初醒,沉吟道:“从前之事,仙子当真一点也记不得了吗?”

姑射仙子轻摇螓首,低声道:“不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仙女姐姐失忆,也是上苍冥冥中安排的吗?她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便不再是木族圣女,也不必守身独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定要让她恢复记忆?带着她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逍遥自在?”

姑射仙子站起身来,白衣飘飘若飞,叹息道:“原来你也不知道。”月光照着她的脸容,迷茫凄婉,楚楚动人。身影孤单落寞,仿佛要随风飘去。

拓拔野忽然一凛:“拓拔野!你这般自私卑劣,岂是大丈夫所为?”热血上涌,大声道:“你是当今木族圣女——姑射仙子蕾依丽雅!”

姑射仙子娇躯微微震动,低声道:“木族圣女?姑射仙子?”眉尖轻蹙,秋水波荡,反覆低吟了数十遍,失望烦恼,摇头叹息道:“我记不起来啦!”

拓拔野心中一动,喜道:“仙子,我怀中有一个玛瑙香炉,是当年在玉屏峰上你留下的……”姑射仙子冰雪透明的指尖轻轻一点,拓拔野的衣领登时翻开,玛瑙香炉从乾坤袋中徐徐飞出,落到她兰花般的掌心。

莹白剔透的玛瑙香炉在她掌心缓缓旋转。月光折射,眩光流舞。姑射仙子的容颜在折光照耀下变幻不定,终于黯然摇头,指尖轻弹,将香炉徐徐送回拓拔野怀中。

拓拔野心下失望,体内真气越转越快,终于将冰封的经脉尽数冲开,“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周身冰屑簌簌掉落。从腰间拔出无锋剑,倒递与她,说道:“这剑乃是木族神器,那夜你曾让我好好保存,你还记得吗?”

姑射仙子握住剑柄,妙目凝视良久,摇头道:“是无锋剑吗?但为何又断为半截?”

见她依旧浑然不觉,拓拔野心下一阵难过怅惘,想起那时月夜,她手握断剑,黯然神伤的情形,拓拔野更是心潮汹涌,低声道:“人有情,剑无锋。此剑原是贵族当年圣女空桑仙子送与神帝的定情之物。空桑仙子因情得罪,被流放东海汤谷,神帝伤心欲绝,将此剑抛入龙潭,因缘际会,被我得到……”

姑射仙子微微一颤,秋波荡漾,沉吟道:“空桑仙子?”

拓拔野见她似是想起某事,心中一喜,但见她目光渐转迷茫心中又不由得沉了下去。忽然心念一动,从腰间取出珊瑚笛子,悠扬横吹。

笛声清越宛转,如幽泉呜咽,空林风语,说不出的苍凉凄伤。

月光如水,一阵寒风吹来,冰屑纷飞,随着笛声节奏,韵律飞舞。

姑射仙子怔然而立,出神倾听,白衣翻涌,黑发飞扬,竟似是痴了。不知何时,妙目中湿光点点,一颗泪珠倏然滴落,低声呢喃道:“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素手一颤,断剑铿然没入坚冰石岩。

姑射仙子柔荑舒展,五指开落,掌心突然凝聚起莹白光气,滚滚卷舞,倏然化为一支玛瑙洞箫。斜倚于唇,十指跳动,合着拓拔野的笛声,一起吹奏那《刹那芳华曲》。

笛声清幽激越,洞箫苍凉悠远,交相跌宕,缠绵刻骨。两人四目凝视,突然悲喜交集,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很远很远的从前,两人就曾经这般临风齐奏……

山风鼓舞,万千冰晶银魄在姑射仙子、拓拔野四周萦绕飞舞,在月光中闪着点点银光,仿佛流萤,仿佛飞雪。

一曲吹罢,余音袅袅不绝。漫天冰屑悠然飞舞,缓缓落地。半晌,两人两两相望,仿佛被冰雪凝铸一般。

姑射仙子玉靥泛起淡淡的嫣红,低声道:“这曲子好生熟悉,听了让人莫名的伤心。”

拓拔野道:“仙子,你记起些什么了吗?”

姑射仙子蹙眉思忖片刻,摇头道:“我记得这曲子的歌词,却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

拓拔野心下失望,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不知那些水妖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这等霸道!”

姑射仙子道:“公子说我是木族圣女姑射仙子,却不知公子又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吗?我们为何会在此处?”虽然心中殷切,这一连串的问题依旧问得淡雅而从容,殊无急促之态。

当下拓拔野将四年前自己如何邂逅神帝,如何在玉屏峰与之相遇,又是如何从蜃楼城流亡东海……等事,择其要点,一一道来。至于纤纤身份,则略过不提。说到自己追踪比翼鸟,到了钟山,遭遇身中春毒的姑射仙子时,拓拔野不由大感尴尬,面红耳赤。

见姑射仙子晕生双颊,妙目中微有愠意,连忙咳嗽道:“仙子放心,拓拔野虽非君子,却绝非浮浪狂徒。并末对仙子有……有不敬之举。”他与赤身裸体的姑射仙子狎呢良久,虽未污其处子之身,却已有肌肤之亲,“无不敬之举”可谓含糊之至。心中暗自羞惭,脸烫得仿佛燃烧起来。

姑射仙子秋波流转,瞥见臂上守宫砂鲜艳依旧,羞恼神色一闪即逝。脸上忽然又是微微一红,低声道:“比翼鸟?”

拓拔野道:“正是。”突然想起它们尚在乾坤袋中,连忙探手入怀,将它们小心翼要地掏出。

比翼鸟簌簌发抖,脖颈四下扭转,“蛮蛮”低叫。突然扑煽翅膀,抖落片片冰屑,一只朝着拓拔野,一只朝着姑射仙子,欢快地鸣叫起来,极是兴奋。

拓拔野吃了一惊,忖道:“比翼鸟如此激动,难道当真表示我和仙女姐姐……”心中狂跳,瞥望姑射仙子,却见她俏脸嫣红,眼中满是羞嗔之色,两人目光对撞,齐齐扭开头去。

拓拔野定了定神,又继续往下述说。姑射仙子蹙眉道:“公子说我中了西海鹿女的极乐丹,除了……除了男女交合之外断无可解,那么为何我现下安然无恙?说我中了奇毒,经脉内全无真气,为何我现下真气充沛,经络丝毫无损?”

拓拔野心中大凛,适才他见姑射仙子醒来,极是激动,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节,被她这般质询,登时说不出话来。思绪飞转,亦是迷惑不解。

姑射仙子见他张口结舌,又道:“你说我们被雪崩困在山腹之内,为何又突然到了这山壑之中?”语气渐转冷淡,似已有怀疑之意。

拓拔野叹了口气,苦笑道:“仙子,此中奥妙,拓拔野实是不知。”见她秋水明眸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似乎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心中一跳,凝神坦然相迎。

姑射仙子凝望他半晌,眼中疑虑之意稍稍消散,轻轻点了点头,道:“倘若你说的都是真话,我要多谢你啦!”

拓拔野松了口气,心中忽地一阵委屈。在这清丽绝世、素雅端庄的姑射仙子身前,他竟仿佛又变作了当年那个意乱情迷、忐忑不安的少年;心中紧张,患得患失。

两人默然无语,各自沉吟。

※※※

拓拔野四下扫望,这冰壑极是狭窄,最阔处不过六丈来宽,两壁陡立千仞,险峻之极。地势倾斜,北高南低。回首上望,北边远处又是一座高峻险峰,冰雪其覆,崖项至高处有一凸出的巨石,其中黑黝黝状如洞穴。

拓拔野凝神细望,险些笑出声来;那山高大浑圆,果真如玉壶一般,凸出的洞石便像是王壶的壶嘴。心中一动,忖道:“是了!想来我们便是从那壶嘴中掉出来的!”

忽听比翼鸟“蛮蛮”乱叫,极是欣悦。拓拔野扭头望去,见那对怪鸟簌簌振翅,摇摇摆摆地朝下方飞去。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一齐飘然追去。

比翼鸟欢声呜叫,绕过横亘的冰崖,朝右飞去。冷风鼓舞,拓拔野二人忽地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腹中登时一齐“咕咕”乱叫起来,方感饥饿难耐。拓拔野忍不住微笑,见姑射仙子玉靥飞红,知她脸薄,连忙真气运转,将腹内叫声弹压住。

雪地之中,冰壁之侧,几株矮矮的红树参差而立。那红树高不过六尺,赤干丹叶,开满了五色奇花,异香扑鼻。那花儿共分五瓣,各为红白蓝紫黄,斑斓眩目。树梢上悬挂了灯笼似的红果子,光滑红润,轻轻摇曳。

比翼鸟扑翅飞到那丹树枝头,脆啼欢鸣,啄食红果。拓拔野笑道:“你们倒真是觅食的一流好手。”伸手将红果摘下,以掌心真气擦尽,便欲递与姑射仙子。